明煜叹了声,“慈音可还好?”
“茶宴还未完,慈音小姐便先回了芳馨阁。该是无恙。”
“那便好…”
“都督,走吧。”周玄赫忙从蜜儿手中将人扶了过来。
外头忽的几声马蹄刀剑之响,咚咚咚咚,又再有人狠狠撞着店面门板儿。明煜正与周玄赫行到了后门边上,忽的停了步子。便听得阿彩小跑而来:
“姐姐…外头来了好多的官爷…我们开门还是不开?”
蜜儿方还有几分不舍得,这下担心再生波折,方将二叔与周大人往门外赶。“你们快走吧。我去看看。”
门板被敲得急。蜜儿慌忙拉着阿彩迎去了店面,临着回头来嘱咐了声,“快走。”
**
阿彩搬开门板,却被两个禁卫军一攘,差些摔倒了。蜜儿忙扶起人来,却见来了好几十人,都在小店门外候着。西街上店面都不敢得罪了,吴家饼铺、桂花糕铺子,全都灰溜溜合了门。
“官爷们来,是有什么事儿么?小店经营,是去衙门里办过手续画过押的,月月的税钱,也都按时缴了。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官爷…”
阿彩站稳了几步,却见得一旁门板被一一砍破了,“诶,我家的门板子…”
蜜儿将人拉了拉,示意阿彩眼下不能计较这些。
方见得一身紫袍从那些碎门板后头背手走了进来。店面里没点烛火,却被禁卫军手上的火把点得亮堂。
明远目光在蜜儿身上扫过,这才确定了几分,“哦,原是小娘子啊。”
“……”蜜儿也认得出来几分来人。虽只有过两面之缘,她却听得过好些回这个名字了。二叔虽未明说过,可害得二叔受伤,双目失明,定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恕小民粗莽,并不识得大官爷。”蜜儿拉扯着阿彩,一道儿低下头来。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刀剑,她们只能乖乖服软。
明远笑着:“不识得我不要紧。你可识得明煜明大都督?”
后堂帘后,周玄赫险些拉不住人。明煜方听得那行脚步声,分辨得出来是禁卫军的人,便就不肯走了。眼下凑来了后堂,听着动静。万一丫头被明远伤着,他便与他鱼死网破。
周玄赫忙小声劝道,“都督再不走,不是办法。若让禁卫军在此发现了都督,才真是害了小老板娘…”
明煜这才几分恍然,倒是周玄赫比他清醒。若明远进来,寻不得他人,无证无据,定不能拿丫头怎样。可若他一时冲动,漏了自己的行踪,便是坐实了蜜儿将他藏在这里…所以他得走…
蜜儿连着摇了三下头,“小女出自小门小户,怎会认得什么大都督?大官爷可是来寻人的?家中就我和小奴阿彩了…”
“我听闻,你还有个二叔?”明远不紧不慢,在一旁方桌前坐了下来。
蜜儿道:“二叔,早两日出城办事儿了。不在家中。”
明远冷冷笑道:“出城办事儿?他不是眼睛瞎了么?”
蜜儿扬起三分声调儿,“二叔眼睛已经治好了。方去了江南,寻些菜样儿和香料回来。”
“好了?”明远几分不信,好了,他还不来寻他报仇么?
“何时出的城,还有什么人?”
“他身量好,独自一人骑马走的。就今儿一早。”那日二叔与她说要走,她便早早将这些谎话都编好了。本想着若周围邻里问起,也好有个说辞交代,不想今日这么快便用上了。
“很好,走了!”明远话语上扬,却看向一旁平川。
平川只觉那目色里几分狠辣,自颤颤巍巍上前来,“都督,一早儿城门无人戒备,走了也是有可能的……”
话没落,“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平川面上。“废物。”
平川捂着脸,连连颔首,“是、是小的办事不利…”
明远没理会,直对身后一干禁卫军挥了挥手,“进去搜,寻得蛛丝马迹的,这丫头若是说谎,便带回镇抚司里好生伺候。”
眼见一行禁卫军正提刀往后堂闯,蜜儿脊背上也不自觉的起了一身冷汗,二叔千万得走了,走得远远的,不回头…
只那行人还未入后堂,便见得一抹黑色身影不知何时闯入来店里。与明远拜了一拜,“明都督,圣上在宫中传召您呢。请您挪步养心殿。”
蜜儿不敢抬头看人,只听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明远看清楚来人,皇帝身边的暗卫之首,他自要忌惮几分。“是安大爷…圣上传召,可有令牌?”
那人从袖口里滑落出来什么,往明远面前送了过去,“十三司的密令,可够请的动大都督么?”
明远挥袖,虽不情不愿,却是冷笑了声,“安大爷来,定是皇上的意思。明远这就领人回宫复命。”明远说罢,便就转身往店外去,却留下一小队人马,吩咐一旁平川道:“好好查干净了,一会来与我报。”
明远带走了大半的人马。剩得平川留在店内,等着一干禁卫军入小院搜查。
蜜儿见得方那小官爷当了事儿,方拉起一旁阿彩,问道,“官爷可要喝杯热茶,我让小奴去与您斟来。”
平川头回受得重用,便就摆起来几分小统领的架势,“上杯茶来。”
“好嘞。”蜜儿忙支开阿彩去厨房,“灶上还温着一壶雪梨枸杞饮呢,与官爷端来尝尝。”
阿彩见得蜜儿眼神,便知道姐姐是想让她去后头看看,后院儿里该走的人走了没有。阿彩匆忙入了后堂,片刻功夫方端着那壶雪梨饮出来。去与平川添了一盏。“官爷试试这味道可还好。”
“这道茶汤清润平肺,姐姐说,加枸杞还能明目,可家中的恰巧用完了,便只好与官爷端来先用着。”
蜜儿一旁听着,厨房里的枸杞是还有的。阿彩是在说,二叔已经走了…终是放下几分心来,方见得那小官爷倒也不大讲究,端起茶碗来,一口便喝尽了。
许是这味道尚好,许是没曾得过什么好处。平川又问得阿彩要了一碗,方吩咐道,“这味道儿清甜,还有一锅,与兄弟们也都尝尝。”
阿彩听得连连称好,便去一旁取了碗来,斟了十数碗。后院儿没了人,便没什么可疑之处了,只盼着将这些官爷伺候好了,人家心满意足了,能早些放过她和姐姐…
果没多久,便听得人从后院出来回禀,“川爷,可没见得什么特别的。只有些男人的旧物什,也不知是不是都督想要的。”几人捧着几件旧衣衫来,与平川交差。
平川自打量了一番。方又被那雪梨水儿收买了些去,便就吩咐道,“都督不在此处,也没搜得什么可疑的人。今儿便早些收工吧,待我回镇抚司里与都督禀报。”
蜜儿听得这话,自拉着阿彩与那小官爷福了一福,“官爷大度。今儿的恩惠我们都记着呢。改日您再来这小店儿里,与官爷算几个便宜的酒菜钱…”
当着一干禁卫军的面儿,平川得足了面子,自笑道,“这小娘子嘴甜。”说罢了,让人捧着那几件旧衣衫,出了如蜜坊的大门去…
等人得远了,蜜儿方晃晃荡荡在桌旁坐下。
阿彩忙去收起了门板儿来:“姐姐,还好有惊无险!”
**
周阁老喜静,连府宅都修得在靠着城边的位置,与林阁老分了半壁小丘去,依山靠水,园林幽静。
明煜被安顿在依山而建的枢林轩,不过二进的小院儿,格外隐蔽清幽。借着夜深人静,还能听见些许山间小涧声响。
明煜身在林中,心却难静。
周玄赫早出去打探西街上的消息,还未回来。明煜手边的茶碗方又见了底。
却忽听得窗外一阵风声,似是有人经过。来人身法轻巧,并未留下脚步,明煜却觉着那身法几分熟悉。依着声响,寻出来院子里,方听得有人落在地上,正单膝跪下与他一拜。
“寻了大人许久,终是得见。”
明煜认得出来声音,“明安?”
他早前在十三司与太子为暗卫,曾是十三司之首。太子登基为皇,便又依着军功,封他为禁卫军都督,接替了年迈父亲的位置。他走后,十三司便以明安为首,来人是他的旧部。
“是…”
“大人的眼睛…”
“被明远所害。不过,已寻了良医救治。”
明安一笑,“那便好。”
“大人身亡之事,陛下一直在让我们彻查。明安无能,直至数日之前,方寻得都督踪迹。”
“陛下可知道我还活着?”
“陛下暂时不知。”明安道,“未敢与都督碰面,明安不敢让陛下知道。”
“很好。”明煜沉下气来,“今日如蜜坊中,到底如何?”
“我用计支走了明远。店中两位姑娘,暂且无碍。”
明煜终是放了心,方与明安道,“还有件事,且得让十三司去查个究竟…”
明安抱拳,“全听大人吩咐。”
**
慈音这一夜,昏睡得恍恍惚惚。梦境一个接着一个。
恍惚之间,梦中闪过哥哥双目被明远害的影子…哥哥身上都是刀伤,她也跟着疼…再后来,她身披霞披,头戴凤冠,立在明家大宅前,等着被人迎娶。然而眼前却是一片苍苍茫茫的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忽有一个身影从那大雾之中行了出来。
那人身量甚高,只是佝偻着脊,双手拢袖,便就让人觉着几分谦卑…
一开始,她看不清楚那人长相,只觉熟悉…
可后来,起了大风,雾散云开,终是见得清楚那人样貌。她猛地到抽了一口气,从床上惊坐了起来。捂着心口,气息难平,却眼见得窗外已然天亮…
“巧璧…”她声音里沙哑着,这方才察觉口渴得紧了。
巧璧原守着门边睡着了,听得小姐醒来,便忙来床边服侍。“小姐醒了,我去与你端水来梳洗。”
慈音却问,“外头那些人都走了么?”
昨日从茶宴回来,芳馨阁便被明远的人一直守着。直到她梳洗睡下,也未听得外头的人走开了。这下方问起巧璧来。
巧璧摇头,“都在。”
“小姐,都督这是怎么了?”
“该不会…”
慈音忙一把捂住巧璧的嘴来,“记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去西街上吃了趟小食,与周侍郎在国公府春宴上巧遇。”
巧璧连连点头,“知道了,小姐。”巧璧这才行开,去与小姐倒了杯冷茶来。
慈音喝下一口,小声咳嗽起来,却听得门外守卫一声声,“都督。”
“都督回来了。”
她自紧了紧心情,又想将巧璧支开出去,“这茶水太凉了,去换一杯热的来。”
巧璧正端着那壶旧茶汤出门,却生生被明远拽了回来,“谁许你出这个屋子了?”
巧璧忙跪了下去,“二爷,小姐喝不得冷茶。奴婢得与她去沏壶热的来。”
“不必劳烦巧璧了。”明远扬声喊着外头的人,“与小姐沏一壶热茶来。”
巧璧听得,慌忙回去了屋子里。便将茶壶放下了,又自己寻着一边立好。小姐交代过的话她记得,不论怎么样,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明远背手行去了屋里,见得慈音靠着床前坐着,抬手去抚了抚她的面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嗯?”
慈音原先许是还有几分留念,可自从在如蜜坊中重新遇见哥哥,心早就死了。厌恶和恶心,早已积压多时,被他如此一碰,呼吸都在发抖。
“你在怕什么?”明远声音里却是几分淡淡的。
昨日十三司在皇帝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无故欺压翠玉轩。若只是一家小小珠玉坊,到底也不算什么,可十三司在陛下面前,偏偏将话头引到了百姓民生上。说什么,若随意欺压百姓,□□不聊生。
皇帝不悦,说了他几句。他脸皮厚,这气也不是受不起,只是今后,他动不得翠玉轩,更动不得那如蜜坊,唯有寻回来这芳馨阁里,找最清楚的人问个明白。
“我没有害怕。”慈音看向他眼里。“不过是见到了都督,心情有些激动罢了。”
“真是?”明远话语里几分高兴,拇指在她侧脸上重重地来回揉搓。
“这才是我的好慈音。”
那只大手沿着下颌缓缓下滑,寻得她细嫩的脖颈上,忽的一把收紧了四指。慈音几分猝不及防,呼吸被他掖紧,喘息更急促了几分。却听他问,“所以你得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慈音只听得他咬牙几个字,忙又闭上了眉眼,“都督说什么?我不知道。”
一旁巧璧也跪去了地上,“求都督放过小姐,小姐身子弱,怕是经不起的。”
“她经不起,那你说。”明远手中力道再加紧了些,目色狠狠扫向地上的巧璧。
巧璧连连磕头,“都督想要问什么?巧璧愚笨,还请都督再问一遍。”
“……”慈音已然失了声,睁眼却见巧璧几分镇定。
明远再道了一遍,“明煜,你们家煜大爷,可是还活在这个世上?”
“都督在说什么?巧璧怎么听不懂。大都督不是已经在大年初七,与老爷一道儿下葬了?小姐她经受了丧父丧兄之痛,食不下,睡不好,一直病到了今日,都督可是都忘了?”
“好一个的巧璧。”
“巧嘴灵舌。”
明远一把松了手上的人。慈音方大口呼吸起来,却见得明远行去巧璧面前,扯起巧璧衣领,“我明家养大的人,如今全向着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