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如果没有姜雪梅,姜蝶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天能不能够勇敢活下来。
*
姜蝶装好东西,由蒋阎拎着箱子下了楼,开往医院的途中,他忽然拐了道,车子停在流云轩门口。
蒋阎解开安全带:“下车吧,吃点东西再回医院。”
姜蝶一愣:“不用了……”
“你一定没吃晚饭。”
姜蝶哑口无言,路上因为肚子饿发出的轻微声响居然都被他捕捉到。
两人走进店里,放着抒情的流行曲。深夜食客寥寥,无需等太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上了桌,被蒋阎推到她面前。
“你不吃吗?”
“我不饿。”
于是姜蝶打算快速解决,心急地吃下一口,嘴里包住滚烫的汤唔唔出声……烫得要命。
蒋阎失笑,起身从饮料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送到她嘴边。
姜蝶丢脸地灌了一大口。
他却趁此猝不及防地问:“你和那个姐姐并没有血缘吧。”
姜蝶一口水卡在喉咙里,呛得脸颊通红。
他笃定道:“这个反应,那就是了。”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你们没机会一起拍照。那就意味着,你妈妈最起码隔了九年后才生下的你。”蒋阎解释,“可是两张照片里,她的年纪完全没有那么大的跨度。总感觉,你和你姐姐实际上应该只差一两岁。”
姜蝶哑口无言,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能被他在那瞬间解读出这么多的信息。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面条,含糊其辞:“嗯,是这样。”
“那么你和你妈妈……?”
姜蝶感觉很意外,她已经摆出了回避的态度,以蒋阎的性格,绝对不会再往下挖了才对。
可他却还是斟酌着用词,再继续追问。
她微微皱起眉头,不太舒服地打哈哈:“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么八卦呢。”
姜蝶埋着头吃面,听见对面那个清冷的嗓音柔柔地到了熔点,软得一塌糊涂。
“别人的家事当然不重要。”
店内换歌的间隙,安静的空档,他紧跟了一句。
“但你不是别人。”
姜蝶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颜色油黄的面汤,简单的一句话像在她的心盘上发射了三维弹球,横冲直撞,突突狂跳。
这些天来横亘在他们的薄纸,终于被他戳出了一个洞。
但他却还是没有彻底撕开。
姜蝶等着他的下一句,他却话锋一转:“还吃吗?吃完我再送你去医院。”
*
这回去医院的路上,两个人都异常地沉默。对话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戛然而止在面店。
如果在姜雪梅摔跤之前,姜蝶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这个夜晚,她反常地选择了沉默。突然间没有了追问的勇气。
虽然心里早就急得焦头烂额,不停地翻来覆去:那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只是动心还是喜欢?
这些乱麻缠到最后,脱口的只有一句下车时的谢谢。
他却坚持把她送到病房,走到门口,他往里张望,看见四张拥挤的病床,鼾声四起。庆幸的是姜雪梅没有被吵醒,只是惨了接下来的姜蝶,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
蒋阎收回视线:“你今晚要在这里陪护?”
姜蝶点头:“你送到这里真的可以了,赶紧回去吧。”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说,“一,我送你回家睡觉,今晚我来陪。二,你不放心我的话,还是你自己来。我把阿姨换到高级病房。”
这番强势的话听得姜蝶一愣一愣。
她讷讷道:“没有第三种吗?”
“有。”蒋阎脱口而出,“换到高级病床,我陪你一起陪护。”
顺得姜蝶怀疑他说这么多根本就是为了她跳这个坑。
“……”姜蝶摇摇头,“我都不要。”
“看来我刚刚的话你没听进去。”
“……什么?”
“我说了,你不是别人。你不要觉得麻烦了我。”
姜蝶以为他这次总该补全刚才在流云轩未说完的话,结果他又绕开去,说:“所以你选一条吧。”
要做手术是一笔大花销。如果她有余裕,早就让姜雪梅住上单人病房。不至于让她去挤多人病房。
她是真的没法儿花这笔钱。
因此,她知道眼下接受蒋阎的好意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就像她一直认为的,不要和钱过不去。
但她又不想信誓旦旦地像个贞洁烈女一样,接受这份好意就像被铜臭玷污,说出发誓我会还你这种话,反而更露怯。
思索过后,姜蝶沉吟道:“二吧。”她故作轻松地说着反话,“这是你逼我的,多出来的病房钱我才不会还你。要不然也是打个折还你。”
她坚决不想让蒋阎看出来,她有多在意被他馈赠这件事。
*
姜雪梅被换到高级病房的次日,醒来后震惊地问姜蝶发生了什么事,一边还想直接下床,被姜蝶摁在床上,三令五申她必须老实呆在这张床上,直到做完手术才能离开。
姜雪梅当然不肯,嚷嚷着:“就是摔了一跤,还做手术,疯了吧?”
“那你倒是站起来试试。”
姜雪梅不死心地试了试,面如土色。
“做手术,要花多少钱?”
姜蝶只说:“够的。”
“不要浪费钱了,我多躺一阵子,怎么着也会好的。”姜雪梅固执地还在试着起身,“这笔钱你留着,之后有机会出国就可以用得上。”
“出国的事八字都没一撇。”姜蝶摆出不容商量的姿态,“而且这笔钱是我赚的,我的钱我就想给我妈用,怎么能叫浪费?”
姜雪梅闻言撇过脸,藏住瞬间微红的鼻端。
她小声地喃喃:“我不配你叫这个妈妈。”
“……你别再胡说八道了。”姜蝶也红了鼻头,“你偷跑出去干活,为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吗?不会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当妈。”
姜雪梅的视线失去焦点。
她幽幽地说:“我早就不配当妈了。”
姜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重的无力感像水流漫进这间病房,消毒药水也让人错觉正浸在泳池的水底。
眼前是寂静的,透明的,让人容易流泪的蓝色。
姜蝶悄悄起身,掩上病房离开。她插上口袋,一路走下楼,眼神扫过妇产科的标识时,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觉得世事真是作呕。
有些人,那么努力地想做好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却被命运掐断呼吸。
有些人,根本不想当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却像不倒翁,左右摇摆地活下来。
也许上天发现自己的疏忽,慈悲又残酷地纠正了他们的错位。于是,大多数时候,姜蝶都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只是偶然几个瞬间,譬如收到毛衣,又譬如现在,她总会突然惊醒,原来,她们的亲密其实残留着拼接的凹痕,藏垢着她无法抚平的创痛。
姜蝶躲回鸳鸯楼,给自己放了会儿气,不倒翁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
*
她离开前嘱咐护士帮忙看一下姜雪梅,她回去休息片刻,晚上再来陪护。
说是休息,总共合上眼也没睡两个小时。
一醒过来,手机里已经有蒋阎发过来的微信,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那么主动地嘘寒问暖。
衣架:你回去了?
衣架:那就不必急着过来,我在陪阿姨。
姜蝶放下手机,急匆匆地洗漱一番准备出门。
然而,她穿鞋时,视线扫过鞋柜,忽然顿住身型。
当时她在和蒋阎发微信,把备忘录随手这么一搁,忘记拿回房。但是她也记得自己是放在茶几上的,怎么会出现在门口的位置?
她心里猛地一沉,意识到,可能是被当时等在客厅的蒋阎随手翻到。
……她不会被当作变态吧,还有衣架这样的称呼,他看了会不会生气?
姜蝶心惊胆战地翻开备忘录看了一眼,视线被第十条定住。
这一条,被他改了。
【第十条:衣架不会喜欢我。】
此刻,不会两个字,被圈出来,划上用力的叉叉。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喜欢的人。
蒋阎之所以当时没往下说,是因为他已经告诉她了。等她这个笨蛋自己发现。
被扎得体无完肤而漏气的不倒翁,又在此刻,源源不断地鼓胀起来。
她闭上眼,奋力往上,冒出泳池。
这一回,她睁开眼,看见了火焰中央,炽热的,可以烘干眼泪的蓝色。
第34章 官宣
姜蝶回到医院,透过病房外的透明小窗,望见蒋阎端坐在姜雪梅的病床前,床头不是什么昂贵的大盆果篮,而是一袋黄澄澄的橘子,像是路边摊几块一大把,但挑出来却汁水甜美的那种。
这袋橘子如果换成别人带过来,可能会让人觉得搪塞。但出自蒋阎之手,就知道,他是故意挑的。
一份恰到好处,不会令人太过负担的慰问品。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只,慢条斯理地剥开皮,把每一瓣的经络都细细挑掉,时不时抬起头,笑眼温和地同姜雪梅说话。
姜雪梅被哄得很高兴,眼角的鱼尾纹隔老远都能看见。
姜蝶的到来反倒像个不速之客,中断了两人的对话。
姜雪梅叹气:“你们干嘛一个两个都往这里跑,我这儿有护士顾着呢,没大碍。”
姜蝶附和,对着蒋阎道:“我妈说的是,你赶紧回去。”
蒋阎把橘子往床头的小碟子一搁,笑着说:“没关系的阿姨,这是我分内之事。”
这四个字,听得另外两人的神色都很怪异。
“妈,我先送人下楼。”
姜蝶拉着蒋阎的衣角走出病房,神色紧张地问:“你们聊得很开心啊,都聊什么了?”
“聊了点她这个年纪爱听的话题。”
“这你也知道?”
“因为我也感兴趣。”
姜蝶纳闷:“你感兴趣的点也太奇怪了,我和我妈都没什么兴趣爱好的一致。”
蒋阎手插进口袋笑了笑。
看他笑而不语的样子,姜蝶被吊起胃口,其实也是为了躲避出门前看到的那一幕,故意不去谈论,顾左右而言他。
“到底是什么哦?”
蒋阎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母亲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女儿。”
而他刚刚说,这也是他感兴趣的。
“你看到了吗?备忘录。”
姜蝶避无可避的话题,猝不及防地就这么正面迎上,如压抑不住的一声咳嗽,而她也真的呛出了声。
她可笑地想,为什么人会这么矛盾。明明等来了最想要的回应,可她却开始退缩了。
这场兜圈,最后不想停的人居然她。
蒋阎发现走在身边的姜蝶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低头看着地面,接着停下脚步。
他随之停下。
“怎么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姜蝶慢慢抬起头,“如果我没有车,但我又想很去汽车电影院,非常非常想去。那该怎么办?”
蒋阎眼神闪烁,似乎预感到什么,目光在她的脸上扫视了一圈。
然而,他还没给出答案,姜蝶却自问自答。
“那我就去租一辆来呗,对不对?做人不能这么死脑筋。”
再说,没有车,又何必兜圈呢?
她蓦地笑开,一下午藏在被窝里哭得微肿的眼睛,上眼皮鼓起来,圆圆的,倒退成一副作茧自缚的蛹。
但在笑起来的这一瞬间,湿漉漉的睫毛扑闪扑闪,蝴蝶还是飞出来了。
她取出包里的备忘录,往蒋阎怀里一扔,说,“我看见了。”扭头跑回病房。
步伐那样快,像黄昏里急速落下去的余光,消失在拐角后,他的四周就暗了下去。
蒋阎这才垂首翻开她给的备忘录。
在第十条的旁边,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我也喜欢衣架。很喜欢很喜欢。】
*
姜蝶送走蒋阎回到病房,姜雪梅悠悠地盯着她。
不知是因为这道视线,还是刚才跑得太剧烈,她的心口狂跳,坐下说:“你这橘子怎么不吃。”
“刚才他说是你的师哥。”她一脸不信,“哪个师哥会大年初二跑来看同学的妈?”
“那你别辜负人家大年初二为你剥的橘子。”
说着挑下一瓣塞进姜雪梅的嘴里。
姜雪梅含着橘子,含含糊糊地锲而不舍问:“是真的谈恋爱了呀?”
姜蝶见这瓣橘子塞不住她,干脆往自己嘴里塞,哼哼唧唧地模糊了语调。
病房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姜蝶回头,去而复返的人出现在门口。
“你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他走进来,把备忘录递过来。
姜蝶愣住,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伸手没有接。
他又看向姜雪梅:“阿姨,其实刚才怕你生气,没有和你介绍……”
他的神情中第一次透露出姜蝶没见过的拘谨。
“我是姜蝶的师哥,也是她的男朋友。”
“!”
姜蝶害羞得不行,拿起手中剩下的橘子,吧唧一下也塞进他的嘴里。
房间里的三人,每人嘴里含着一瓣橘子,只能面面相觑,最后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