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对姜蝶来说,都像是刮开彩票获得的奖励。
她不会觉得那是本该属于她的财富,所以她会将他们小心地存放在心脏的储蓄罐里,不舍得用,但也因此内心丰盈。
车子把她们送到了鸳鸯楼前的窄巷,姜蝶搀扶着姜雪梅穿过巷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纵然她此时双手已经迫切地想伸向口袋去刷手机。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学校的官网此时已经公布了设计大赛的金银铜奖名单。
然而,手机的微信没有任何提示,似乎已经隐隐昭示了些什么。
没有人来私聊恭喜她,这不会是一个冠军的待遇。
终于进门,姜蝶的双手恢复自由后,她已经有点害怕去看结果。
将姜雪梅送回房,姜蝶坐在没有开灯的昏暗客厅,深吸一口气,先打开了微信。
被静音的院系大群显示有几百条的消息提示,她不敢点进去看,转而看了眼朋友圈。
饶以蓝的动态在最新一条。
她截了官网的图,配文:一如既往。
姜蝶手脚冰凉。
图中,饶以蓝的名字挂在金奖。而银奖旁边的名字,不是姜蝶。甚至,连铜奖都不是她。
这怎么可能呢?
姜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论平时的专业成绩,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怎么着也不至于连这次的前三都入围不了。
更何况,她认为这次的比赛,自己是超水平发挥。
她对“风眼”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整整一学期的打磨,不至于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尤其是当她点开官网,看见三位获奖者的拍摄作品之后。她完全笃定,最该有资格拿金奖的人是自己。
姜蝶在昏暗的老房子里坐了一会儿,连包都忘记拿,一言不发地冲出家门。
这是开学以来最莽的一次,姜蝶直接堵到院主任的办公室门口。
就连知道奖学金的资格被抢占的那次,她也是一忍再忍,对着自己的绩点和分数确认了无数遍,才谨慎地发微信询问老师。
结果对方回道,期末考试不光看最终考试成绩,平常的表现分也占到百分之四十。
她更加郁闷,表示自己没有一次旷课,也没有迟到早退。相反是饶以蓝有好几次旷课。
班主任说,平常的表现分不光看点名情况,还有课外实践。
然而,课外实践有具体的衡量标准吗?没有。它的别名又叫,后门实践。
姜蝶自小就明白世界没有公平可言,比起奖学金,她权衡的是和老师的关系。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
但这次,她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妥协。那是她的心头血,被人挖出来泼掉前,至少她要死得瞑目。
姜蝶气势汹汹地敲开办公的门,来开门的人却是姜蝶现在最眼见心烦的人。
饶以蓝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却又紧绷着一种,不想轻易泄漏的快感。
她轻微勾起嘴角,看向姜蝶说:“没看见主任室关着门吗?”
姜蝶视若无睹地挤进门,撞过饶以蓝的肩,把她往里倒退地撞进两步。
饶以蓝脸色一变,姜蝶根本看都不看她,径直盯着真皮座椅上的主任问:“我可以问一下,这次的比赛评选,是按什么标准来的吗?”
系主任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
“姜蝶,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专业成绩不错。你上传的这个作品,院系的各位老师都给了很高的分数。”他一脸惋惜,“但你要知道,这次的比赛是和巴黎的艺术学院联合举办,评分标准与我们是另外的一套体系。很遗憾,你的作品对方打了很低的分数。”
姜蝶咬咬牙:“即便是不同的体系,能打低多少分?我认为有关于美的感受应该是共通的。”
饶以蓝忍不住插了一嘴:“你哪里来的自信啊请问?你出过多少次国,看过多少次秀,有和那些设计大师聊过一次天吗?就敢这么大言不惭地觉得你的作品也会被巴黎的那些老师喜欢?可笑。”
姜蝶被她说中痛脚,张口欲要辩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系主任摆手道:“以蓝,你暂时出去一下,交换的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详谈。”
姜蝶听到那“交换”这两个渴求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却和自己已经毫无关系,脚跟仿佛站在悬崖边上滑了下去,一只手却还固执地吊在边缘。
身后传来饶以蓝关上门的声响,系主任又抿一口茶,叹息着说:“对这个结果我也很遗憾,毕竟我们都是给了你很高的分数的,我可以给你透露,你的分数在我们这儿,是第一。”
姜蝶握紧拳头,不可置信:“……巴黎那边,给了我多少?”
“大约是中游的位置,所以两边一折算,你的最终排名并不高。”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不要气馁,以后有机会出国,多多学习,继续丰富自己。”
以后有机会。
姜蝶心头凄惨一笑,以后,哪还有什么以后。
她早就打定主意,毕业后就找个工作,在国内读研对她和姜雪梅来说都是一种负担。更别说出国读。也有可能她还会有机会,等工作赚钱,顺利的话攒下一笔钱……但那个时候她会保有这份渴望吗?
姜蝶知道自己今天是要不出个什么说法了,系主任给的理由滴水不漏,在合理的规则范围内她输了,而不是输给莫须有的加分。就算她有疑虑也没有办法,天高皇帝远,千里迢迢的法国,她能怎么办呢?
姜蝶关上门,嘴里溢出一股铁锈的味道,才发现自己已经将下唇咬出了血。
她回身,饶以蓝还在门口等待,见她出来眉毛一抬,要笑不笑的语气说:“井底之蛙。”她反回来撞过姜蝶的肩,擦着进门,扔下一句,“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
*
离开办公室之后,姜蝶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车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下车。
手机铃铃震动,显示的是男朋友来电。
此时姜蝶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干脆不接,但电话锲而不舍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
她只能走进路边的奶茶店,没有点奶,没有点茶,点了一整桶冰水,嚼着冰块按下了接听。
“surprise!”她高昂着语调,轻松地笑着说,“恭喜我们会长大人,未来的一年不用异地恋了。”
“我听说结果了。”
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姜蝶嘎嘣地咬下一口冰,吞进去,血管里快要喷射的岩浆和这脆薄的冰块对抗,两方抵抗得不相上下,最后岩浆溃不成军地压下去,冰块也融化了,她的五脏六腑是战役后一团哀伤的温水。
姜蝶坐在奶茶店的橱窗边,伏下脑袋,高昂的声音闷下去,低低地传到蒋阎耳中。
“我刚才直接去找我们院主任对峙了,他说的最让我难以释怀的一句话,是以后有机会。”她说,“我最讨厌以后这个词。过了十八再吃到的儿童套餐,已经馊了。而我只能选择只吃下馊饭,要么干脆就不吃。”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总得忍受人生的后置。难道她这一生是会比别人多活出一百年吗?
蒋阎那端是很长一时间的缄默,他轻轻地问:“除了这句,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不行的原因?”
姜蝶重复了那个破烂理由。
“他就是笃定我做不到像找他对峙那样去巴黎跟人家对峙,所以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我根本不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其他说法。”
“那为什么我们不真的去巴黎对峙呢?”
这话听得姜蝶瞬间一愣,好笑地反问。
“……你以为我不想吗?”
“既然你也想,那就很好办。”蒋阎淡声却有力量,“我们一起去巴黎,寻找真相。”
“别开玩笑了吧,不切实际。”
“如果这么想才是真的输了。”
姜蝶又开始咬那瓣已经被自己反复折磨的下唇,心跳陡然变快。
“……我的签证肯定办不下来的。”
“我能搞定。”
“……机票酒店都很贵!”
“我是你男朋友。”
“……”姜蝶的声音更微弱了,惴惴不安,“万一折腾这么多,真的只是人家看不上我的作品,没有阴谋论,不是太丢人了吗……”
“没有万一。”他斩钉截铁,“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不然我不会答应做模特。再对你偏爱也不会。”
姜蝶握着手机,翕动了下鼻子,很想告诉蒋阎。
他说的这句话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偏爱了。
第38章 Je t'aime
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姜蝶还觉得有些恍惚。
她居然真的就这么来了。
非常意料之外的一次出行,不是为了旅游,也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居然跑来,和一所知名的巴黎设计学院“对峙”。
这真的是她迄今为止,做过最不可思议的事。
而给予了她勇气和这个可能性的人,毫无疑问是蒋阎。从他嘴里说出去巴黎吧,就好像是说从家门口倒个垃圾一般轻松自如。
从机场出来去酒店的车上,姜蝶降开半个车窗,拿着她的相机行兴致盎然地拍摄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一边扭头问蒋阎:“这是你第几次来法国呢?”
他想了想:“第三次。”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哦?”
“十二岁的暑假。”他支着脑袋脑袋看向窗外,“走了整个欧洲,但我对法国其实没有太大印象。”
“那你喜欢哪里?”
说话间,她悄悄地把相机镜头翻转,对准了蒋阎。
这些小动作逃不过蒋阎的眼睛,但他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往下说:“也不能算喜欢吧,只是对英国,还有德国印象比较深。”
“是因为英国的食物巨难吃吗?”
蒋阎又瞥了一眼镜头,只不过是在看镜头后的她,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确实很难吃。”他说,“但是印象深的不是食物。而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微缩模型。”
“这样啊……”
姜蝶撇嘴,蒋阎的爱好真的好专一,果然又离不开微缩模型。
“温莎城堡里面的玛丽皇后玩偶屋,是一件伟大的杰作。”蒋阎聊到他喜欢的东西,语速也快了一些,“它的细节堪称完美。比如说,米粒大小的书籍也能翻开,里面是莎士比亚的原文书。还有根本不会示人的餐具底部,都刻着非常精致的铜像。”
姜蝶眼角一抽:“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它了……”
简直正中强迫症患者的下怀。
蒋阎知道她想说什么,轻轻摇头:“你搞错了因果,我是先喜欢上微缩模型,在学习的过程中才养成强迫症。”他双手交叠,摩挲着拇指,似乎在回忆制作的触感,“当每一份细节都要做到精益求精时,你就会逐渐习惯用这样的标准去衡量你的生活。”
姜蝶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他强迫症背后真正的成因……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会被玩偶屋吸引,仅仅是因为它很精致到完美?”
他重新看向窗外,语气又变得非常缓慢,一笔带过般回答:“差不多,完美到能昨日重现。”
姜蝶耸肩,又问:“那德国呢,也是因为微缩模型吗?”
他点头说:“汉堡有个微缩模型博物馆,小时候看过一次之后就特别喜欢。”
“这么夸张……”
“下次带你去,这次太仓促了。”
他们都有课,最后只能抽出四天的时间。光飞机来回就浪费两天,也就是说,留在巴黎的时间只剩下两天,其中明天还是去学校办正事,根本不可能再折腾去别的地方。
姜蝶倒不觉得遗憾,小鸡啄米地点头:“到时候我赚钱了,换我带你去。”
蒋阎的头依然偏着窗外,嘴角微扬,垂在座位上的手在她话音落下后,一把将她扣住,手指不动声色侵入她的指尖,牢牢扣住。
于是那一路,姜蝶都没太记得住窗外的新鲜景色,连路过鼎鼎大名的凯旋门也没激起她的反应神经。
所有的感官好像都用来感受他们相扣的指尖,紧到密不透风,于是巴黎的春风全拐着道儿,吹到她身上来了。
*
蒋阎牵着她下了车,办理入住,一直到酒店房间门口才放开手。
因为他办理了两间。
姜蝶其实这一路都有在忐忑,怕他开一间,又怕他不开一间。
看到眼前的现状,她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失望。说不清哪一种情绪更大一些。
表面上,她还是故作平静地和他松开手,各自刷卡进房。
一进房间姜蝶就呆住了,刚在酒店外围时还看不太出来,外观很低调。但一拧开房门,就好像拧开的是小叮当的传送门,一跨进去就穿到了中世纪的欧洲。雕花的壁橱,复古的墙纸,松软的地毯,屋角甚至还摆放着一樽天使的雕塑。
窗外的视线就更加迷人,巍峨的巴黎铁塔就在窗外一览无余的位置,被其他高高矮矮的古老建筑群围在中心。
这个房间简直是连通梦幻和现实的交界口,一晚的价格该有多贵?姜蝶想想都心惊。她本来还盘算着等这趟出行结束后把钱一并折算给蒋阎,现在看来,好像又要欠下一笔债了。
给姜雪梅报完平安,安顿好后,蒋阎来敲门,要带她出去吃晚饭。
他洗了澡,身上换了一件黑薄的风衣,站在金墙红毯的廊下,优雅得就像是这座百年酒店的执事,柔声细语地问她想吃什么。
姜蝶摸着空空的肚子:“我不挑!什么都行!”
蒋阎非常利索地决定了地点,打车到了玛黑区的Benedict。店面狭长,装潢也很简单。他为她拉开门,介绍说:“这家店的招牌鹅肝汉堡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