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眼蝴蝶——严雪芥
时间:2021-06-02 09:56:36

  大人物选孩子的方式,闻所未闻,前所未有。
  窗外绵雨如织,他们出了办公室,懵逼地在老师的指导下,把种子种进了院里的土壤。两人各种一边。
  栽下去的时候,她侧头,遥遥地看向十一:“你期待它会长出来吗?”
  他反问:“你呢?”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听天由命吧。”
  命运的橄榄枝抛到了跟前,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如果菩提种真的开出了芽,她就能坐上那辆最好的豪华汽车,住进松软的大床,有爸爸和妈妈,有学上。人生会截然不同。
  可是,从硬硬的床板上起来,和十一乘坐拥挤逼仄的公交,下车去看那只小蝴蝶破茧了没有。她也很喜欢这样的人生。
  可是,可是……
  另一个得到这个机会的人也是十一。
  无论她怎么选,她都不会再有机会和十一一起了。
  除非,它们的种子都偃旗息鼓。
  她在心底,竟然隐隐在试想这种结局。
  然而几天之后,她没怎么费心打理的种子破出新芽,掐灭了这种可能。
  她看着冒头的那一点嫩绿,除了怔然,多出了一丝无处安放的惊喜。
  如果这真是天意,她可以期待苦尽甘来吗?
  内心最深处,一直无望压抑的欲望小心翼翼地和这抹新芽一起探出脑袋。
  但她不敢表露这份雀跃,因为十一种下的种子还没有动静。
  这样的对比,显得尤为残忍。
  他还是那么沉默,似乎并没有为之感到难过,但从他总是凝视那片土壤的眼神里,她敏锐地察觉到那种无助的等待。
  那枚种子承载了他的孤注一掷。
  十一和她不一样,他有过家人,知道家的感觉。
  从来都是用肉脚走在土地上的人,早就被碎刺扎得皮糙肉厚。但脱掉鞋走路的人,走两步就很痛不欲生。
  所以十一应该比她更煎熬吧。
  直到那天傍晚,属于他的那粒菩提种,居然也难得地抽出了细微的嫩芽。
  这个发现,令她比看到自己的那粒菩提种开芽更为之一振。
  她跑去活动室找十一,想拉着他去看。但他却反应不大,呆坐在角落,摇头。
  “没必要。从你的种子先发芽开始,结果就已经出来了。”
  她的兴奋戛然而止。
  罕见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去,她背靠着坐下来,眼神滑过散在桌上,还未堆完的积木。
  她转移话题:“我们把它搭完吧。”
  她把一块三角形盖在四方形的上边,一边喃喃自语:“你说,我们如果能缩小变成很小很小的人该多好?这样我们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可以钻进这个积木里,突然拥有一座城堡了。”
  十一依旧看着窗外那两株大小不一的翠绿,眼里闪动着叶片上的露珠。
  “你很快会有真的城堡的。”他哑着嗓子说。
  *
  老师通知那对蒋氏夫妇要再来的前夜,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夏洛的网》。
  她把脑袋枕在硬硬的书封上,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吐息,都好像在空气中延展成一根蛛丝,那根蛛丝慢慢凝聚,缠绕,打结,最后变成了他曾拆给她的拼字,别哭。
  这是她也想对十一说的话,但在刚才,她说不出口。
  因为让他伤心的源头,她难逃干系,无用的安慰没有意义。
  而在那瞬间,她没办法痛快咬牙地说,我把城堡让给你。
  她终究是一个贪心的,自私的人。渴望拥有家。
  借着月光,她把书翻到小蜘蛛给小猪织网的那一页。
  她还无法完全辨认那些文字,月光也使她看不清楚。但耳边,送她书的人念白的嗓音还在反复地回放——
  “你的将来没危险了。你会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这个秋天会变短,也会变冷。叶子们也会从树上摇落的。圣诞节会来,然后就是飘飘的冬雪。你将活着看到那个美丽的冰雪世界的……冬天将过去,白天又会变长,草场池塘里的冰也会融化的。百灵鸟又会回来唱歌,青蛙也将醒来,又会吹起暖暖的风。所有的这些美丽的景色,所有的这些动听的声音,所有的这些好闻的气味,都将等着你去欣赏呢——这个可爱的世界,这些珍贵的日子。”
  为小猪织网织到失去力气的小蜘蛛苟延残喘地说着上面这些话。
  小猪听后,问:“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一切?”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小蜘蛛回答,“这本身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我为你织网,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该怎么说呢?我们出生,我们短暂的活着,我们死亡。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才可能试着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点价值。老天知道,每个人活着时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吧。”
  女大学生当时将书中的内容念完,把书递过来,她们寥寥的对白也跟着再次浮现——
  “如果你是夏洛,你会选择不帮你的朋友,见死不救吗?”
  她不假思索:“我没有朋友。”
  对方语塞。
  “等你有了朋友,你可以再看看这个故事。”那人临走前把书塞进她的手心,“帮助是一件非常让人快乐的事情。”
  她的确是个自私的人,但自私的人也想拥有,不完全为自己的快乐。
  毕竟她曾经加注过别人身上痛苦,偷了别人的东西,她是个有罪的人。
  而有罪的人,也有了朋友,他们可以同享快乐,共担悲伤。
  她也希望她的朋友十一能像小猪,小绿芽,小蝴蝶一样,冲破栅栏,冲破土壤,冲破茧房,去到他最想去的地方。
  而她已经在泥沼里呆得够久,再多呆下去……好像也可以忍受。
  *
  卢靖雯听到最关键的地方,姜蝶突然停下来,抬手又叫了一杯扎啤。
  她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夸张地排了一列空杯,满得整张木桌都快塞不下。
  “你少喝点吧……酒量又不怎么样。”
  她听闻姜蝶说的经历,脸上的表情既心疼又复杂,口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姐姐的那种语气,说话比平时都软三分。
  姜蝶无所谓地摆手:“不要打岔,我正要说到高潮部分呢——”
  “好好好,你说。”
  卢靖雯半附和地哄她,内心也被吊得不行,急于想知道后续。
  虽然,内心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
  服务员重新上了一大杯扎啤,姜蝶咕咚咚又喝下大半杯,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说:“然后呀,那一晚我就很傻逼地决定,到时候,我就把那株发育慢的菩提种子认成我自己的。”
  “……然后呢?”
  “可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姜蝶笑得更开朗了。
  “第二天,我栽下的菩提种子,被掐断了。”
 
 
第43章 今夜暖风吹过,亦有点冻……
  卢靖雯听到被掐断了这四个字时,顿觉心惊肉跳。
  她很难想象,当时亲眼看见这一幕的姜蝶,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压惊地饮下啤酒,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口水:“难道是……十一做的吗?”
  姜蝶在这个关头又沉默了。
  她扭身看向身边玻璃窗面,店内的灯光下,她投射在上面的影子,竟恍惚照出了那个弱小的,抱着残苗哭泣的小女孩。
  她一直活在她的体内,从未远去过。
  “不是十一做的。”
  是那群曾经和他们有过节的孩子,以小五为首。
  其实比起她,他们更讨厌十一,但同时,他们也害怕他。如果她和他之中必须得有一个人离开,他们当然巴不得是十一滚蛋。
  于是,他们在最后的黎明即将到来前,一切都静悄悄时,偷偷来到院中,恶狠狠掐断了她的苗。
  姜蝶说完,卢靖雯莫名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十一做的,那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
  姜蝶喝完全部的扎啤,结语道:“至于十一……他只是,在别人掐断我的芽时,选择了袖手旁观。”
  早在小五他们溜出门的那一刻,十一就醒了。
  那一整晚,他都没有睡着。很清醒地跟着他们来到院中,很清醒地看着他们掐断了她的苗。又很清醒地,不敢面对她。
  “所以,最后是他被成功领养了吗?”
  姜蝶点了点头,视线踉跄地从玻璃窗上收回。
  “他应该……已经去到他想去的地方了。哈哈。”
  “那你们后来还有见过面吗?”
  “后来我也被人收养,离开西川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卢靖雯百味杂陈,唾弃道:“垃圾,小人,他比那些掐你苗的人更可恨!”
  姜蝶没搭腔,醉醺醺地又抬起头,干脆直接叫了一大桶扎啤。
  卢靖雯也义气地陪着她喝,两人毫无节制。
  当文飞白走进店里时,迎接他的已经成了两滩醉鬼。
  文飞白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看见这场面,挑眉道:“这俩还挺虎的。”
  卢靖雯比姜蝶稍好一些,抬起眼,先是看见了文飞白,张开手说:“飞白,抱抱。”
  文飞白咳嗽了一声,弹了下她脑门:“喝这么多。”
  卢靖雯视线转向他身旁,顿了顿:“咿……这不是邵千河吗!”
  “行,还没醉到家。”
  卢靖雯切了一声:“你俩怎么在一块儿呢?”
  “我俩下午一起打球呢,我就叫他一起过来吃晚饭了。”
  邵千河的眼神扫到对面还在打酒嗝的姜蝶身上:“她还ok吗?”
  卢靖雯瞪大眼:“我们都很ok吗?”
  文飞白压住她的嘴巴,无奈地掏出手机给蒋阎发消息:你媳妇醉了,速来。
  *
  此时,蒋阎正身在机场。
  他坐在车里,没有开窗,车内缭绕着烟白色的雾气始终不散。
  指尖夹着未燃尽的烟,他抬头看向天空。
  几万英尺处,一辆巨大的飞机载着他最避之不及的人离开。
  这一刹,好似身体的恶性肿瘤被剜去,即便你知道它也许还会在未来的某个点复发,扩散。但至少当下,会有劫后余生的快感和虚脱。
  他眼睁睁望着飞机消失在夜幕尽头,低头看了眼手机,眉头微蹙,正要发动引擎,一个去而复返的人赫然出现在车灯前。
  惨白的光束照出那张糙戾的脸,眼睛直视过来,透着面目全非的熟悉。
  蒋阎猛地摇下手刹,这一刹那心脏紧缩,如同走夜路撞上鬼。
  还是一只会用鬼打墙招术的厉鬼。
  他深呼吸一口气,摇下半面车窗,脸色平静,声音却透露了他的干涩。
  “怎么没有登机?”
  男人却不紧不慢,胳膊肘撑在车窗边沿,耸动鼻子,像一条恶心吧啦的老狗,闻着空气里逸出的烟味啧声:“当了少爷,抽的烟也是和老子不一样哈。”
  蒋阎嘴角微扯:“这些天给你的钱,够你买很多根少爷抽的烟。”
  “你亏欠老子那么多年,这些钱你以为算完了?”
  “亏欠……”
  蒋阎咀嚼着这两个字,嘴唇甚至都没动,非常渺小的气音转瞬消逝在空气中。脸上闪过非常疲倦又好笑的神色。
  他懒得争辩道:“所以,送你出国,安享晚年,还不够?”
  “这不是临出国前,知道我儿子居然有马子了,这可稀奇了。那我儿媳妇,我总不能一眼没看就走吧?”他语气夸张,“我太好奇看看本人什么样,能让你这个冷血动物动情,还跑着一起去法国。她知道你什么德性吗?”
  蒋阎在这一刻,终于收起了懒洋洋的倦怠神色。
  他一字一顿:“最后的机会,现在立刻改签,走人,在我周围永远消失。”
  “啧,终于不装了啊?崽子。”
  男人笑着,笑声浑浊,像喉咙里卡着个痰,不上不下。
  “你命令老子?行啊。要我听话,你再加这个数。”
  他伸手又比了一个数。
  蒋阎捏着方向盘的指节不动声色地收紧。
  “我现在能给你的数,已经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多,就会惊动蒋家。”
  “你不是蒋明达唯一的好儿子吗?他敢把你怎么样?”
  “我是他的儿子……那么我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人这么大笔钱呢?”蒋阎蓦地笑起来,“我把这笔款当慈善,有些人还真是蹬鼻子上脸。”
  “操!你他妈在拐着弯儿骂老子?!”
  男人一拳打在车门上,怒气显而易见地顺着脖子的青筋蔓延到脸上。
  蒋阎依旧还是笑着的姿态,语气温和下来。
  “我和你开玩笑。你的要求,我会想办法满足。”他笑得眼角甚至都弯起来,“但这一回,你最好说到做到。”
  男人冷哼:“只要钱到位。”
  “当然,都会到位的。”
  蒋阎摁下按键,车窗摇起,吞没他脸的片刻,表情像浸入深海,模糊又阴郁。
  真难相信,一车之隔的男人和他留着相同的血液。
  生门不进,偏逼着要选崖路。
  愚蠢,自大,卑劣,残酷的天真。
  又或许,他的灵魂底色根本也就是如此,只是被粉饰得太过漂亮。
  漂亮到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会失明。
  他抚摸着袖扣,抑制住打开的冲动,又点燃了一支烟,一边掏出手机,拨出一串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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