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指着其中一道菜。
“就像这道菜,菜名叫琳琅,听着很不错,但其实就是生菜小番茄牛油果的混搭,根本不如名字那么好听。但光听这名字,还是会有很多幻想。”她的嘴角扯出嘲讽的弧度,“这不和人一样吗,越是接近,就会越失望。”
“所以你是对我失望了?”
“我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情就是欺骗。”
她向后靠在座椅上,消失在顶灯下,表情隐进黑暗里。
邵千河低下头,沉思道:“我为我昨天的发言道歉。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可能是你的表现总让我觉得,你不会太在意这些,所以我还是去了。没和你说也是怕无端增加困扰,那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络过……我可以拿我的前途发誓,我真的没有背叛过你。”
他眼神诚恳地重新注视她。
“我已经习惯和别人好聚好散,分手就分手。但这一次我想问问你,可不可以再来一次?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谈这段感情,不然我不会因此选择来西川。”
“你与其让我回头,为什么你自己不考虑回头,和她在一起呢?”
邵千河自然领悟到姜蝶口中的“她”是谁。
姜蝶平静地问:“你没背叛过我,却依旧选择延毕去找她,这其中的情感就更可怕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邵千河沉默许久,一口干了面前的啤酒:“我们当初分手,她提的。她的腿受伤了,因为我开摩托载她的一次意外事故,医生说她再也恢复不到之前的水平。你不知道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舞者,当时我恨不得腿废了的人是我。我就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终于开始娓娓而谈,说起这个曾经他“忘了”的故事。
“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怀疑我会因为她变废而不喜欢她,怀疑我只是因为愧疚和补偿想和她在一起,怀疑这怀疑那……我真的很累。但我一直没放手,虽然这是我欠她的,但根本原因是我喜欢这个人。内疚只是附属品,绝不会是我想要和她走下去的理由。所以当我的喜欢被消磨,只剩下内疚后,我和她认真提了分手。”
“但我的喜欢为什么会被消磨呢……”邵千河突然拿手掌摁了一下脸,眼眶有点红,尔后才继续道,“她为了证明自己在我心中的重要,故意去和别人好了。当时我们本身也异地,有很多问题没处理好,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冷不丁就忽然查我岗,动不动就说我漫不经心的,是不是要出轨。多好笑呢,结果出轨的人是她。我质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就是想看我吃醋,为什么我从来不去查她手机。”
“……真是一个傻逼吧。我也是个傻逼。”
“那次之后我真的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但如果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会在。这是我欠她的,不可否认。她还在继续尝试跳舞,我也支持她,我希望她能有个好的未来。但我们的的确确,不会再在一起了。”
姜蝶神色唏嘘,他们的这场故事里,似乎谁都有错,可真的要怪谁呢?好像也无从下手,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至于她这个局外人,沉默半天,抿唇道:“确实很遗憾。”
邵千河干完了酒,神色迷惘:“如果我当初和你说明白这些,去照顾她的时候问你,你会理解吗?”
“我会。”姜蝶垂下眼,“但是,我也会放手。”
“……你看吧。”
他苦笑着摇头。
这个问题一直埋于他们之间,邵千河无法给予她所渴求的那种纯粹的爱,她也不能给予对方,但他们都努力过想要给彼此,只是没有做到。
纵然心里早有预兆,但这么明白地摊开来,还是会心底难过。
这场饭局到了尾声,姜蝶忍不住叹息着问:“到底这个世界上……会有纯粹的爱吗?”
邵千河松垮地背靠着椅背,双眼迷离地沉吟。
“这世间上的爱哪有清白的。多的是一笔烂账。”
“那为什么还要去爱?”
“喝酒伤身,为什么还要喝?喝下去的那瞬间,你不会计较那么多。爱也是,会让你不忍心和对方清算。知道会痛也要继续下去,没办法,只要爱还在,只要爱比痛更深。”
第59章 无尽下坠
这一餐饭,最后的结局还是好聚好散。
姜蝶临走前提出了一个要求,就算是他隐瞒她的代价:就是这一段时间,先别在朋友圈公布他们分手的消息。
他们两人本身都不是很爱发朋友圈的类型,如果不额外发什么声明,不会有人察觉。
邵千河再度发挥他的野兽直觉,一针见血地问:“难道和蒋阎有关?”
姜蝶没有回答,挥挥手走了。
出了餐厅,她走过人行天桥,穿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扎啤酒,作为这场长达两年恋情的终结。
算下来,这一段恋爱比和蒋阎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很多很多。但结束时的雨点,比起三年前的那一场台风,就只是温和地下了一场绵雨。
一切附着在表面的东西被洗刷下去,她得以看清,原来以为已经建好的城墙,根本就是偷工减料的残次品。就和小孩子捏的橡皮泥似的,自以为足够坚固,其实稍微捏一捏就变了形。
她不得不面对一件事实,那就是她的生活根本没从那场废墟里重建完毕。
姜蝶捏着啤酒罐,站在天桥上俯视川流的人群,脑海里情不自禁地闪着刚才邵千河的话。
说得足够通透,也足够轻飘。
爱比痛更深,所以可以放任自己继续爱下去。
可她承受的痛,根本就是一汪无法估量的黑洞,时空曲率大到连光都逃脱不了,更何况她这只薄翼脆折的蝴蝶。
*
同一时间,花都的另一家日料店内。
蒋阎走进包厢时,女人已经不等他,兀自开吃了。
如果姜蝶看到这张脸,一定会觉得熟悉。这就是当年三言两语令她防线崩溃的心理医生,石夏璇。
她此时脱去了白大褂的外套,穿着舒适的条纹T,看不出已过三十的年纪。
蒋阎看着她,神色冷淡,连坐都没有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来什么事?”
“来找你庆祝啊。”她指着对面让他坐下,“吃点呗,楼宏远脑梗中风的大好消息,不值得你喝一杯?”
蒋阎原本想走人的步伐顿住。
她抬眼看到蒋阎还怔愣着,一身长衣长袖,毫不客气地说:“脱掉吧,在我面前就没必要再装了。”
她当然知道蒋阎的长袖下藏着的是什么。
一道纵横的刀疤,从腕口延展到未到胳膊肘的中间地带,因此无法戴手表什么的遮掩,他干脆常年只穿长袖。
石夏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失控,当他真的包着伤口血淋淋地来找她时,她无比震惊。
虽然,蒋阎会来找她,并不是为了看病,而是问罪。
“是你告诉她的。”他当时的眼睛幽黑得可怕,大有拿把刀将她捅死的架势,“为什么?”
她镇定自若地回视:“怎么,你要和我翻脸吗?”
毕竟她胜券在握,知道他不会。
谁叫她是给楼宏远开具病例的主治医生呢,他如果和她翻脸,意味着功亏一篑,放虎归山。
所以,她很笃定他不会这么做。
她审视着他的神情,有些不忍地问:“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真的同意帮你写下那份荒谬的诊断书吗?”
蒋阎神色一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给我的那些好处,我怎么可能真的在乎呢。和蒋明达比起来,你还是太嫩了。”她轻轻摇头,“他早就知道楼宏远出狱的事,也知道你拿钱的事。因此这件事,当然也有他的嘱托。毕竟楼宏远的事情捅出去,对你们蒋家而言算是一桩丑闻。”
“那么告诉姜蝶——也是他的意思吗?”
她耸了耸肩道:“他查到她是当年福利院没被选上的那个孩子,担心她接近你是想报复。所以想试探她到底知道了几分。当然,我自己也很好奇,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接近你。你看,我们都很关心你。”
蒋阎的表情可怕到阴森,重复那两个字:“关心?”
石夏璇看着他的神情,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地把刀具全部收了起来。
“你如果不这么认为我也很遗憾。你要是真的想找我兴师问罪,还是先去找你爸吧。请。”
石夏璇却知道,他不会的。
她不免想到第一次看见蒋阎的情形。
那时候她刚考入国外的医学院,他爸宴请各路亲朋好友为她庆贺。在庆功宴上,她瞧见了还是少年的蒋阎。
也许是专业病,她有观察人类的癖好,而在这满座的无聊人类里,蒋阎无疑是怪癖而有趣的那一个。
他每次吃完一口,必将刀叉精确地安放在刚才的位置,听长辈们讲话时眼神很认真,看不出一丝走神,俨然是一副家教良好,性格严谨的乖乖牌公子哥。
但很不巧,她刚才嫌烦躲去天台时,恰好觑见这小子藏在角落里抽烟。
准确的来说,也不是真的在抽,只是咬着一半的烟嘴,对着灰茫茫的天空深呼吸。随着长长的吐气,他把烟吐出来,用纸巾包好攥在手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练习嘴角的弧度。
而这弧度,就和他在饭桌上展露出来的一模一样。
是一个心里压抑着野兽,但却拼命学着如何去做人的孩子。
当时的她做出了如此的判断,并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兴趣。但在知道他是被收养的孩子后,对他的这种用力又感到无趣。
无非是出身低贱的小孩想要洗脱标签,努力让自己融入上流圈子罢了。
直到第二次再见到蒋阎。
当时她暑假回国,听闻蒋明达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彻夜睡不着觉,一入睡就噩梦缠身。据说他请了很多法师来家里,但依旧没见好。
蒋明达和她爸是生意场上的好朋友,她爸知道后就带着她一起去了蒋家探望,心说让她也帮忙看看,是不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以此掌个人情。
她心说有用才怪,蒋明达这人迷信神佛到了入魔的地步,让他相信科学不如让他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且爱穿红色比基尼来得容易。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蒋明达丧心病狂的程度。
还没进入蒋家呢,就老远一股檀香的烟味浓浓地飘过来,呛得人直咳嗽。
她掩起口鼻,皱着眉极不情愿地跟在她爸身后进去,烟雾缭绕的客厅里,正背脊挺拔地跪着一个人。
她定睛看了两眼,才认出那是蒋阎。
他面前正站着一个神神叨叨的大师,正弯腰递给他一杯水,让他喝下。
那水很浑浊,应该是倒入了什么粉末。
“……不会是什么香灰水吧?”
她看得咋舌,那个大师带来的小弟子板着脸,面容严肃地解释:“不要妄言。这是蒋先生的手指甲和脚趾甲的粉末。”
“?……你们把这东西掺到水里,让人家喝下去?”
石夏璇觉得不是自己的耳朵疯了就是这帮人疯了。
他还摆出一副无知的轻蔑神色,正儿八经道:“你不知道手眼通天吗?蒋先生最近的情况是撞到了天煞,只要祓除他手脚的煞气,再转接,便可以痊愈。”
她无语地指着正面无表情喝下甲粉末的蒋阎。
“那你们就让别人代替倒霉?”
“这孩子经过菩提种的保佑,不会被煞气缠身,他是很好的容器。”
……她光听就觉得要窒息。
视线投在蒋阎身上时,他已经毫无芥蒂地将水喝到了底。
她以为这场荒唐的闹剧应该到尾声了吧,然而——
“一滴也不能漏。”大师指着瓷砖上因为喝得过急溢出来的几滴灰水,“得麻烦小少爷舔掉。”
他语气客客气气的,随着这句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个跪地的人身上。
石夏璇也看着他,但是她的目光却莫名注意到他投射在墙面上的影子。
大厅的天窗直射进来,将少年细瘦的身体拉成一个可怕的怪物。怪物匍匐在地上细微地震颤,太阳转移,日光的角度倾斜,他的影子在下个瞬间忽然又变成一道脆弱的薄片,被风一吹,低下头颅,纸片被灰水沁湿。
蒋阎抬起头道:“祝愿父亲能够好起来。”
真是可怕,脸上一派虔诚。
她再次对蒋阎产生兴趣,这个少年到底能口是心非地做到什么地步呢?心思藏得深不见底,她一眼看不穿,反而更想走近看一看。
于是趁空隙,她走到一楼的卫生间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过了很久蒋阎才神色如常地出来,嘴唇是一种要燃烧起来的火红。
她瞥过他快要洗到破皮的唇,近乎于刁难地问:“刚才的水口感怎么样?”
他波澜不惊地回:“薄荷。”
“……薄荷?”
蒋阎从口袋里拿出薄荷糖:“事先含在嘴里就不会有别的味道。”
石夏璇恍然地笑:“你这小鬼真的很有趣。”
他盯着她:“你是心理医生的话,可以治疗人做噩梦吗?”
“我还没成为医生呢。”她意外地问,“你还真关心蒋明达啊?”
少年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不是他,是我。”
石夏璇挑眉:“那你都在做什么噩梦?”
可他又不往下说了,草草地扔下一句话:“算了,你治不好我的。”
那时,她很好奇他的话里藏话,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心思呢。
直到现在,她依然对他的内心一知半解。除了蒋明达和他本人告诉她的,关于他的身世。
但有一件事,她很明确。
“那就是你真的生病了,你需要帮助。特别是已经有自杀倾向的话。我知道你现在很排斥我,但我可以给你推荐合适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