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过对这些水样的检测,寻找水脉来源,就可以确定抄写这些题目的人,身处的大致位置。因为买纸张的人可以来自各处,但用来研墨的水,绝不可能离他太远。”
“各位大人请看,这几个瓷瓶取来的水,滴水后会变成红色,则说明此处的水质就偏酸性。而另外一处的水,则滴水后变浅蓝色,与那边的截然不同,说明此处的水质就偏碱性……”
张玉湖手里一直捏着一张色泽最为鲜艳的试纸,那张试纸上的水样不知从何而来,竟将试纸浸得通红,犹如滴下的鲜血一般。
听到方靖远说到此处时,张玉湖神色若有所思,忽地截口问道:“元泽既然能令红纸变白,又能使滴水色变,这种红色犹如血色……那不知斩黄纸杀鬼流血之法,可否同出一理?”
咦?举一反三,厉害了这位大佬!
方靖远惊诧地望向张玉湖,点点头,“那是自然,张大人莫非见过有人如此做法?”
第十八章 锦书难托
“斩黄纸杀鬼流血,一般是道士术士糊弄人的把戏。”方靖远看到张玉湖的脸色变化,稍加联想,就能猜到几分,“其实比我们做的这些试验还简单。”
“道士杀鬼用的都是姜黄纸,或是用姜黄粉化水画出鬼的模样,杀鬼的时候,在桃木剑或者鬼画符上喷点碱性水就可以。”
姜黄粉并不难找,方靖远刚说完,就有人飞快地送了上来,为了加速溶解制成溶剂,他干脆要了碗清酒,融化了姜黄粉之后,先浸泡了一张纸给张玉湖烘干,另外则用毛笔蘸着姜黄水在纸上随便涂了个火柴人,也跟着烘干。
张玉湖看着他的动作,那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每个动作都格外干脆有力,他下意识感觉到自己嘴唇发干,心跳加速,脑中一直以来存在的疑云,像是被这双手撕开了一道缝,阳光从乌云间照射下来时,一切鬼祟都将无处遁形。
“喏,看好了!”
方靖远将烘干的姜黄纸摊平放好,然后转头看看,没有桃木剑,干脆伸手在碱水里沾了沾,一巴掌拍在了上面,等他再抬起手掌时,纸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血迹淋漓的掌印。
围观的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隐约觉得背心发凉,哪怕明知这不过是个人为的“实验”,但看着这栩栩如生的血手印,还是忍不住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另外那张黄裱纸上的火柴人,在水渍干透后已经看不出来,而他洒了点水上去,纸上便缓缓出现了一个殷红的血人模样,愈发显得恐怖。
“再看这个!”
方靖远很是满意自己的“作品”,玩心大起,又让差人拿了碗白醋来,先用毛笔蘸着白醋在姜黄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字,然后再喷上碱水。
那白醋写的字迹起初不显,等碱水一喷,整张姜黄纸上“血”迹淋漓,唯独白醋所写的几个字凸显出来,格外醒目。
“也有人说这是鬼写字,鬼画符……其实,都只不过是装神弄鬼的一点小把戏而已。说穿了,真是一文不值。”
说穿了,是一文不值,可糊弄起那些不懂的人来,真是能把人活活吓死。
看到他演示的这一番“鬼神”之术,几位大佬的脸色变幻不定,有恍然大悟,亦有……追悔莫及?
先前是张玉湖提起此事,他恍然大悟倒是正常,陆游的脸色……他在后悔什么?
大佬们都是见多识广之人,昔日见过这些把戏,或许不明所以,现在被方靖远这般从头到尾演示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了其中关键之处,各怀心事,也就没了再让方靖远“演示”下去的心思,他才终于可以脱身回府,缓一口气。
至于和方家那些事儿,有大理寺和府衙的人盯着,他也不怕拿不回父母的遗产。
陆游送他和辛弃疾回去之时,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方靖远有些牙疼,忍不住问他,他又不肯说,只是叮嘱他们莫忘了明日重阳登高,便匆匆告辞离开。
宋人重风雅,花中犹爱菊。
重阳登高赏菊,宴饮聚会,则是必不可少的一项节日活动,能与陆游和辛弃疾两位“志同道合”的大佬把臂同游,方靖远更是期待不已。
这二位大佬都是满腹才华之人,毕生佳作无数,无论是国事家事天下事,还是吃喝玩乐看风景,好词好句信手拈来,让一肚子都是数字方程式的方靖远羡慕得眼都红了,好在这时候的白酒度数不算高,否则光是一顿饭下来行酒令罚的酒,就可以放翻他无数次。
先听陆游一句“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在听辛弃疾一句“只愁风雨重阳,思君不见令人老”,方靖远就连灌了自己两杯酒。
“好诗!好词!当浮一大白!”
陆游却苦笑一声,抢过酒盅,给自己满上不说,连喝了三杯,忽地落下泪来,“滴水变色,佛语天意,原来如此……只恨……只恨我早不知……婉儿……”
他忽然失声痛哭,辛弃疾急忙摒退左右,只留下他们三人在房中,连带小厮都撵去门外守着,免得被人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方靖远更是目瞪口呆,虽然昨日见他看到自己喷水显字时神色大变,猜出他曾见过这种“神鬼之迹”,却也想不出是什么情形,这会儿见他如此忘形之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
“婉儿……”
陆游哭喊着的,分明是个女子的名字,辛弃疾和方靖远虽都是性情疏朗不拘小节之人,但见他如此伤心之状,也顾不得避讳,索性让他一诉衷情,发泄下积郁在心的情绪,也好过抑郁在心,不得纾解。
于是方靖远就听了一个恶婆婆棒打苦情鸳鸯的家庭伦理故事,其中关键性的一件道具,就是来自一座尼姑庵的“佛偈”批语,正是与他先前演示的喷水显字一模一样的手法,当时以为真是天意,现在方知事在人为。
陆游早年娶妻唐婉,亦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只可惜他们二人虽是伉俪情深,唐婉却始终不得陆母喜爱,婚后三年无子,陆游又正逢仕途遇阻,被秦桧贬斥。唐婉是家中独女,父母早亡,已无人可依,更无家世可为陆游助力,陆母便认定她八字不利,妨碍陆游上进不说,还不利陆家子嗣传承,一再逼他休妻另娶。
世人以孝为先,陆游被逼无奈,加上陆母又拿出了佛偈批语,说唐婉命中无子,乃是克夫之相,三年夫妻,终于以和离告终,各自嫁娶。
陆母为陆游另娶了王氏为妻,生儿育女,而唐婉亦另嫁赵士程,生有一子。
两人数载不见,本以为再无牵挂,可偏偏几年前陆游偶遇唐婉夫妻出游,思及旧情,一时情动,便在游园处提笔在墙上写了一首《钗头凤·红酥手》,诉尽心头幽怨,满怀惆怅。
可谁能想到,唐婉竟因此触动心绪,和了一首《钗头凤》回应之后,没过多久,竟然抑郁而终,香消玉殒了!
陆游本就有愧于心,这几年都因此伤怀不已,如今因为方靖远的一个“试验”,方才得知,当年那些佛偈批语,十之八九是陆母故意让人设计的把戏,就是为了拆散他们夫妻二人。
枉他一世聪明,满腹才华,却连所爱之人都留不住,保不住,如今看到满目霜林黄花,思及故人,怎能不断肠销魂?
方靖远听得目瞪口呆,却对他没有半点同情之心。
“陆兄,不是我说你,此事若有错,不在令堂,全在于你自己。”
辛弃疾一惊,扯了下他的衣袖,从未听闻人劝人变成骂人的,可方靖远哪里管他那么多,只觉得胸口憋了口气,不吐不快,毫不犹豫地拂袖甩开他的手,一口气接着往下说。
“当初你既然娶了唐家娘子为妻,就当爱护妻子,就算要恪行孝道,也当择善从之,而不是盲从愚孝,为自己之孝,弃夫妻之情而不顾!你当初可曾想过,你奉母命以佛偈为由,与唐家娘子和离之时,置她于何等境地?!”
别说在这个封建礼教的年代,就算到了后世,一个被人以无子、克夫为由离弃的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名声,难道陆游在写下和离书时会不清楚不知道?
“后来唐家娘子既然已另嫁良婿,还生有一子,可见她本身并无任何过错,我倒是敬佩她后来的那位夫婿,至少他在你们重逢之时,并无加以阻拦和斥责,而你呢?”
“你见不得人家过得好,念及旧情,想什么红酥手、黄藤酒,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你这分明是在逼她去死!”
方靖远越说越气,忍不住拍案而起,“陆兄,小弟敬佩你的文思才华,可你这番作为……着实让人不齿!你提笔写词倒是痛快了,可曾想过唐家娘子身为他人妇,却被你说成旧情难忘,如此名声,让她如何面对夫婿和孩子?”
“你说她是抑郁而终,我看她分明是被你气死的!”
“我……”陆游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目瞪口呆,坐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是我害死了婉儿……是我……我该死!”
他喉头一甜,竟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污血来,整个人向前一扑,昏死过去。
“务观兄!”辛弃疾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将他扶住,“来人!快——快去请大夫来!”
方靖远哼了一声,说道:“幼安不必担心,陆兄因情生怨,加上唐家娘子之死,一直郁结于胸,若是长此以往,只怕步其后尘,难以为继。今日这淤血吐出,能一解了心结,并非坏事。”
辛弃疾恍然大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想不到元泽学识广博,竟然还懂得岐黄之术。方才我见你说得那般义愤,还以为……”
“我可没说假话,字字出自肺腑之言!”方靖远狠狠地瞪了昏死过去的陆游一眼,说道:“若非看在他还有几分悔过之心,我才懒得管他是死是活!”
第十九章 咽泪装欢
哪怕同样身为男子,方靖远对陆游这种行为还是深表唾弃的,但见辛弃疾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禁心生感叹。
这个年代的女子虽然也有财产权,裹足这种极端行为尚未普及开来,但整体上对女性的压制已经开始逐步加深,女性的地位远不如盛唐时期。尤其是妾通买卖,很多士大夫以风流自许,赠妾为荣,像陆游这样和离之后还念念不忘的,在他们看来,已是深情代言人。
若非如此,《钗头凤·红酥手》也不会流传的那么快,逼得唐婉回信之后,抑郁而终。
辛弃疾唤了小厮送陆游回去,方靖远便独自去结账。
这玉尺楼是五云山上最有名的酒楼,再往上到云栖台便是云栖禅院所在,若非陆游早在半月前就定了雅间,当日来此怕是连大堂的桌子都排不上号。
他们本是相约午时玉尺楼,日暮云栖台,正好一路游玩赏景吃喝都不耽误,可没想到陆游心事暴露,借酒发泄,却被方靖远怼得呕血,好端端的重阳登山游就这么半途而废,方靖远也很郁闷。
好在他出门的时候带着荷包,不至于结账时囊中羞涩,可没想到,刚报出雅间房号,掌柜就殷勤地说有人已代为结账,还请他去楼上一见。
方靖远立刻警觉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眼下还沾着乡试科举一案的干系,没最后定案之前,万事皆有可能,决不能随随便便让人结账买单,贪这点儿小便宜,掉进坑里去就麻烦大了。
“不必,店家既然认得那位客官,就请将饭钱代为交还,我们自己吃喝的花费,自己付得起!”
他面色已沉,说话间故意带上了几分不悦之色,将那种爱面子的文人受到“金钱羞辱”时清高自傲的反应表现的活灵活现,连掌柜得都信以为真,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
“是赵某冒昧,一时冒犯,还请方贤弟见谅!”
一个身着银白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牵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小童从内间的雅室走了出来,那人剑眉轩目,器宇不凡,只是眉间眼角带着几分沉郁之色,带着几分化不开的愁意,让原本贵气轩昂的人物平添几分文雅悠远气质。
方靖远先是一怔,本该是个完全陌生的人物,可形貌举止间,竟有几分熟悉,依稀跟赵昚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简直是赵家宗室的标志性遗传基因。
“阁下是?”
跟赵昚同辈在宫中候选的宗室弟子他见过不少,尤其是跟恩平郡王交好的几位,他还特地打听了形貌,免得对面不识,而眼下这位……自称赵某,显然也是宗室中人,只是不知是敌是友,是何来意。
“在下赵士程,唐家娘子,正是赵某亡妻。”
赵士程拱手一礼,叹息一声,“方才几位畅饮之时,在下无意听得方贤弟替亡妻说话,心生感慨,却又不知如何答谢,冒昧之举,还请贤弟见谅!”
“在下本欲往真际寺为亡妻烧香祈福,相请不如偶遇,不知……贤弟可否拨冗与我等同行一叙?”
“呃……”方靖远犹豫了一下,低头对上那小童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双眼清澈如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满眼祈求之色。
那小童不过五六岁年纪,生的玉雪可爱,容貌精致远胜其父,想来是继承母亲的缘故,只是父子俩同样的眉眼暗沉,心事重重,连这般本当无忧无虑的小儿都如此深沉,看得让人心疼之余,不自觉地就点了头。
或许,他也想听听另一个当事人的说法,毕竟,千古流传的陆唐爱情故事里,这位几乎是个隐形人,成全了两人的千古传奇,却无人在乎他的喜怒哀乐。
别人的故事里,他是背景板,可在他自己的人生里,他依然是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活生生的人。
“方某亦欲登山一行,既得郡王爷相邀,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五云山本就是西湖畔的名胜之一,传说山顶终年有五彩祥云盘旋萦绕,晴雨不散。而山顶的真际寺,于熙宁元年得御赐匾额,南宋高宗于临安定都时,几次金兵进犯,高宗避难出城,途经于此,得僧众照拂,此后宗室贵胄往来不断,香火日盛。
真际二字,本就出自佛门术语,意为不生不灭,犹如真言、真谛。
方靖远一路听得赵士程介绍,听他谈吐不俗,亦非寻常男子,倒是颇有几分佩服唐家娘子的眼光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