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老族长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他一定是前世不修,才会有这种学渣子孙,真是挖坑自埋。
第十六章 见微知著
真往棋盘上填米是不可能的,方靖远也就是故意逗逗那两个蠢货,真填起来,别说方家,就算整个大宋朝的米都填进去,也未必放得下。
毕竟,这围棋棋盘横竖十八共计三百二十四格,二的三百二十四次方,可比古印度那个差点掏空国库的国际象棋棋盘六十四格翻出无数倍去。
对于方靖远来说,替曾经的“自己”和亡母出这口气,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他要的,不是钱,而是那些曾经欺凌过孤儿寡母的人低头认错,当众道歉。
在这年头,门第,脸面,比钱更重要。
当然,前提是他不缺钱,更不缺来钱的路子。
连环弩、拉花炮和火药的图纸配方都已经给了工部,赵昚碍于太上皇的压力,没给他升官,银子倒是赏赐了不少,连他粗制滥造的那把弓弩都被辛弃疾给买了去,稀里糊涂地发了笔小财,本身就不是很在意这些财物的方靖远,愈发有种视钱财如粪土的气质了。
而他越是如此毫不在意漫不经心的态度,方老族长和方氏兄弟就越是害怕,昔日在族中沉默低调的少年在父丧母亡后被霸占家产,搬出祖屋,人人都以为他会就此沉沦下去,可没人想到,哪怕他成为“孤儿”,太子赵昚不但没解除他伴读的身份,还让人作保举荐,直接参加会试,一举中了探花。
如今他换了个人一般的气度举止,或许就是久在上位者身边沾染来的,让他们深感敬畏之余,终于明白,今时今日的方靖远,已不是他们能够左右摆布或欺瞒打压的。
“泽哥儿说笑了,你父母留下的家产,岂能用米粮替代?”
方老族长一醒过来,得知方氏兄弟并没有跟方靖远签下那份棋盘填米的“卖身契”,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赌咒发誓地作保,一定会从族人手里收回原本属于方靖远一房的资产,一个不落地交还给他。
方钟元身为一族之长,掌管方家数十载,家中的资产增加了不知几何,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功劳,就因为他当年没学好四书五经,反而长于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
方家族学里也特地开了数术课,就是给一些破落弟子机会,就算不能科举入第,亦可做个账房官家,经商生财。因此就算他没能算出棋盘填米要填进多少去,粗略算了十来个格子,就已经让他快呕血晕死,哪里还敢继续让方靖远谈下去。
“你且放心,老夫今日回去,就让人清算了田地房产,列了单子给你送去,如有疏漏,便由老夫亲自补齐。”
“既然老族长这么说了,元泽恭敬不如从命。”
方靖远痛快地答应,没人会嫌钱多,更何况他的确需要个郊外的庄子来做实验,城里的宅子虽然小而美,舒服归舒服,总是有些实验会带来不便影响,妨碍周边邻居不说,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就更麻烦了。
原本辛弃疾和陆游要赞助他一处田庄,都被他拒绝了。他要做的实验,大多数是破坏性的,自己的东西自己糟蹋也就罢了,别人的地盘上造作起来,总不是回事儿。
“就请唐大人派人请医生来给他们上点药,再带去认人吧。”
“多谢唐大人,多谢元泽……方大人!”方氏兄弟这下都彻底老实了,连对着方靖远都不敢再直呼其名。
唐凤仪也不去为难他们,毕竟这两人虽然又蠢又坏,但也不过是别人丢出来的棋子,真正的黑手,能不能抓到拿下,他都说了不算。
方氏兄弟被带走,老族长也跟着离开,唐凤仪正准备退堂送客,方靖远却拱手行礼,问道:“不知唐大人可有留下他们举告时的证据?”
“有,”唐凤仪点点头,“来人,将方氏兄弟的状纸和抄卷一并送呈方大人!”
张玉湖有些好奇地看着方靖远,“元泽要这抄卷何用?”他刚问完,忽地想起一事,“上次在贡院门口搜捡到那些考生夹带的东西也都被你收去,莫非……你能从中找出证据?你能辨识字迹,以字识人?”
“我哪里有那本事!证据倒也算不上,一点儿蛛丝马迹,或许能找到点线索。”
方靖远从差人手中接过状纸和方氏兄弟的“小抄”,稍稍看了一眼,便一手一个,举起来给张玉湖和唐凤仪看,“二位大人请看,这两种纸,有何区别?”
“咦?”张玉湖书画双绝,平日里少不了与文房四宝打交道,对于用惯的纸张虽然并未放在心上过,但这打眼一看,仍是能分出好坏,“这状纸用的是宝华斋的宣纸,虽不是一品,也是上好的纸。这抄题的文卷……是最便宜的纸,用熟胶刷过,看着结实易着墨,其实入水即烂,不易留存……”
他忽地眼睛一亮,“这抄卷,是那人给他们的,既是如此,那些买题的考生,手中应该也有!”
方靖远点点头,伸手揉搓了下两张纸的边角,一个柔韧有余,只是微微卷曲,另一个却脆裂掉渣,显然品质相差甚远。
“方家如今虽有些没落了,族长还是重视族学和举试,族中子弟倒也用得起宝华斋的纸,而另外这种纸,应该是有人不想被人识破身份,特地买来最便宜最容易销毁的纸,只是那人应该用不惯这种纸,所以抄题之时字迹笔画生硬潦草,真是对不起那些买题人出的银子啊!”
唐凤仪一听,立刻下令,“来人,速去城中查问,半月内有哪家进了这种纸,卖与何人。”
方氏兄弟去认人,且不说能不能找到那人,就算真找到了人,对方也未必肯承认。
恩平郡王是太后养子,当初在高宗和皇后面前比赵昚还要受宠几分,虽然如今没能争过赵昚,也被高宗加恩称为皇侄,判大宗正事,赵昚继位后又特授少保,静江军节度使,有兵有钱有权,若当真想借乡试给赵昚登基改元添乱,理论上有嫌疑。
可事实上,方靖远更怀疑上面的那位。
至少在他记忆里,赵昚的这个堂兄弟,吃喝玩乐有一手,其他的方面,真是一言难尽,就那智商,能从王尚书那骗出试题来的人,他也用不起。
上面那位虽然动不得,可只要找到证据,为赵昚争取多一点权利,对他而言,才是眼下当务之急。
“不光是查纸,还要查水。”
“不同的水泡出的茶味道不同,不同的水研出的墨在这纸上也不一样。”
“寻常人或许会注意到用的笔墨纸砚,但很少人会注意到这研磨的水,临安城里城外,甚至各坊市用的水,可是大不相同啊!”
第十七章 滴水变色 PH试纸来一套
对于一般人来说,水是用来吃喝,用来洗刷,用来浇灌……哪怕不同的用法,可用的水都是一样的。
可对于方靖远来说,江河湖海,井池雨露,任何一种水,源头不同,本质也不同,实验的精细度对水的要求,远远超过寻常人的日常用度,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在别人看来,同样的纸上写出的字,顶多是笔迹不同,而在他看来,用的墨不同,研墨的水不同,出来的效果也不同。
尤其是在这种被张玉湖看来“粗制滥造”的劣质毛边纸,是以毛竹为原料,制成的最为便宜的书写纸张,用途之广,销量之大,几乎每家文房四宝店和书肆都有得卖,想要凭纸张来源和去处查证就难上加难。
可也正因为它便宜,也不曾加入太多精细的制作工艺,反而最为纯粹,适合做试纸之用。
而方靖远前几天为了做实验,特地让人弄了些石蕊地衣提取溶液,准备做点试纸来配合实验,结果现在就能派上用场,简直巧得不能再巧。
唐凤仪是断案高手,张玉湖是风流名士,却都未曾听说过单凭一张纸,便可判断出用水的区域和来历,顿时大为好奇,定要让方靖远演示个清楚明白,才肯放人。
方靖远没办法,只好让唐凤仪派人去拿自己书房里贴着“石蕊”溶剂标签的白瓷罐子,可没想到,罐子拿来了,还跟了两个人。
一个是本来约在明日重阳同去登高望远的陆游陆大佬,一个是在他家里等得心急如焚各种脑补担忧的辛弃疾辛大佬,两人碰到一起本就挂念着他,再一听他派人回来拿东西要在大理寺做“试验”,当即就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
“元泽,听说你能以水辨源询证?”
辛弃疾的好奇心本就最盛,听得这种奇人奇事,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让他当场表演,开开眼界之余,也跟着动手学学,“怎么弄?我能试试吗?”
方靖远见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亦是无奈,只得点头,“行吧,你跟着我做,没什么难的。”
“这边是唐大人派人买来的毛边纸,裁成一指宽便可。然后将浸入溶液中……”
方靖远将石蕊溶剂倒入两个白色的深瓷盘中,教辛弃疾制作最简单的酸碱PH试纸。
“看到纸条被溶液浸透后,用竹筷夹起来烘干,要小心,别烧着了!”
“咦?这纸条明明都被浸泡成紫红色了,怎么一烘干就变色了?”辛弃疾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看着试纸的变化,大为惊叹,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下,不光是陆大佬,连张玉湖和唐凤仪都坐不住了,跟着凑过来看。
人一多,桌子都不够用的了,唐凤仪干脆让文书和差人将公房里的几张桌子都搬到大堂中来,一溜摆开,几个大佬都跟着方靖远学习做试纸,文书和差人们则帮着打下手裁纸倒水,准备手炉烘烤,忙得团团转。
等他们把“试纸”做好,派出去到各坊打水的人也都回来了。
按照方靖远的吩咐,他们打水的时候都用的干净瓷瓶,还是特地从仓房里翻出来原本用来装药丸的白瓷瓶,装好水用软木塞封紧后,在瓷瓶外贴了标签注明出处。原本以为极简单的小事,等差人们将一个个小白瓶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时,唐凤仪都不禁瞠目结舌。
“城中竟有如此之多的取水处?”
“应该还不止。城中用水有江水河水泉水之分,内城坊市中还有不少水井,”方靖远说道:“那些大户人家和王侯府邸都是府中自行掘井取水,没有大人的手令,差人们也不便入户取水,我便让他们从就近的公用水井里取水,在地图上标注一下便可。”
“地图?”唐凤仪一怔,“你何时给他们的地图?”他可不记得方靖远调用过地图,临安府的地图,大理寺中无论谁用,都得先找他批示方可。
方靖远指指旁边的一张桌子,上面铺着整张未裁开的毛边纸,画着一副极为简略的临安地图。
原来,先前他们在烘烤试纸时,就看方靖远在这边写写画画,当时还不知他在做什么,现在过来一看,原本他画的横竖交错的线条,被他一一标上了地名和符号,对应着桌上摆着的编号白瓷瓶,赫然就是一副临安市井水源图。
张玉湖有些嫌弃地说道:“元泽的画技着实粗劣,便是形意之图,也当绘形会意,此图空有骨骼,毫无气韵……”
方靖远哭笑不得,“这是地图,能标明地形位置即可,不需要讲究那么多。大人莫非忘了,我们这是为了验水寻源,要的是速度,否则唐大人派人去恩平郡王府认人,已然惊动了对方,我要是绘形会意地画出一幅临安景致图来,那人早跑没影了不说,就算有证据也能毁灭的一干二净。”
“好吧,算你有理。”有些美学强迫症的张玉湖虽然看不惯这张“粗劣”的地图,却也接受了他的理由,“那就照你所说,当如何验水寻源?你说的这试纸,又有何用处?”
方靖远点点头,递给他们每人一根干净的竹筷,然后说道:“首先,我们用采样来的水砚墨试写,找出与这泄题之人抄卷用墨最为相近的水样。”
“然后,按照地图上的标识,将相似水样和附近的十份水样都以试纸测验,嗯……就是取一滴水,滴在试纸上……稍等片刻就会变色……”
缺少的工具太多,他有些遗憾,却也只能因陋就简地将就使用,好在这种实验极为简单,最基本的酸碱测试,很快就有了结果。
“咦?真的变色了!”
“方大人莫非会变戏法?这滴水变色之术,到底是何缘故?”
他们用竹筷蘸水,学着方靖远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瓷瓶中的水样滴在试纸上,不一会儿果然变色不说,几乎每张纸的颜色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有些从红到黄,由绿到蓝,深深浅浅的变化,奇妙无比。
看着原本清澈透明的水滴落在试纸上的变化,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眼前打开,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魅力。
几位大佬看得稀奇,惊诧之余,问题一个接一个,几乎忘了他们为何做这个实验,倒像个孩子般好奇心大发,不停地寻根问底,眼睛亮的仿佛一下子被点亮的星空。
方靖远完全能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古人对化学实验掌握最多的,是方士道士,儒家素来对此深恶痛绝,认为这些怪力乱神之术是骗人的把戏,如今几位不光亲眼所见,甚至还参与其中,亲手所为,愈发觉得奇妙无比,自然按捺不住。
这几位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以及在后世青史留名的传奇经历,都不是寻常人等,无论智商还是动手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强人,对新知识的认知力高,好奇心和接受力自然也远超常人。
能拐着大佬们从文科转向理科,或许也是他此行的成就之一吧!
“是因为水中酸碱度……”方靖远顺口一说,看到几人脸上的迷茫之色,立刻顿了顿,想到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背景,心底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只能换了个更容易接受的说法。
“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临安城下水系纷杂,水脉和地脉混和后,哪怕相邻之地所出的井水,亦有甜苦之分,就是因为水质不同。而我们今天做的试纸,就是为了检测各处水源的酸……水质。”
“水质的不同,直接会影响到研磨后写出的字迹在这种毛边纸上的反应……”他不曾说,后世检验古画真伪的试剂步骤中,就有这一步。
再高明的模仿者,也无法找到千年前同样的水,同样的纸,同样的墨,哪怕通过各种精密仪器和高超的画技能模仿的外表一模一样,却也无法真正做到一模一样。因为,时间对世间万物的影响,是最高明的科技也无法模仿的绝对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