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相信,以朱熹的才学和理解力,在看完这些书,见识过更远更高的宇宙星空,思想一定会发生改变,只要他能认同云台书院的办学方式和各种杂学,那么南宋的文人们,早晚也会随之攻破。
毕竟,要格物,没有比物理化学生物更合适的手段了。从表象到内涵甚至到生命本质,这些学科的实验都能带给人无尽的乐趣。尤其是像朱熹这样以格物致知为毕生理想的人,一旦碰到这些知识,那便如久旱逢甘霖,在疯狂地汲取其中知识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完善和改变自己的思想。
天文只是个引子,因为那是朱熹内心最向往的神秘殿堂,而后的各种知识,才是他无数次提起疑问而未曾得到解答的盲区。
作为一代宗师,他的理解力和学习力、创造力远超常人,单凭浑天仪就能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建出天象结构,计算出时区和日照角度的关系,可见其观察力和敏锐度。方靖远只需要给他打开这扇门,而门里的一切,自然会改变他的看法,让他不再拘泥于原来的思想,真正用科学的手段去“格物”,或许同样能创建一个了不起的学派。
正如辛弃疾一样,昔日因朝廷冷待,被放逐于南方剿匪路途上奔波的历史被改变之后,他不光喜欢方靖远带来的各种机械和火器,还跟着魏胜研究各种战车和火器军械配合作战的方法,提高对敌应战能力,将那些战斗力低下的流民军打造成一支令金军闻风丧胆的霹雳军。
或许是因为被霍千钧带歪了风气,各军起名号时,已不似从前那般按照州府命名,而是一定要起些响亮的名号,仿佛自家的名号不够响亮,就会影响到战斗力。
所以沂州军就改名为霹雳军,方靖远第一次听到时差点笑得连茶水都喷了出来。
辛弃疾倒是不以为然,对他而言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能打胜仗就行。
在辛大佬身上看到了改变历史人物命运的成就,方靖远也想借此机会来扭转朱熹的命运线,尤其是这次看到他居然来海州监考,他也十分意外,按道理说,这会儿的朱熹应该拒绝国子监的任命,回乡办学才对。
可因为他先前在朝中给赵昚开个好头,让赵昚借机清理走了一批主和的老臣,阴错阳差地让主战派的朱熹上书给赵昚的北伐谏言得到采纳,他也从原本的国子监博士变成国子监司业,一下子升两阶品级不说,还成当今太子的讲读老师,虽然距离太子太傅尚远,却也是皇帝近臣,比一般官员更得圣心,才能拿到这次海州监考的差事。
既然历史已经走上不同的跪倒,方靖远索性就再给他推一把,看看朱大佬在感受理学……啊不,理科学习的光环之后,会不会也跟着发现质变,从一代理学家,变成一代理科学家。
能开宗立派的大宗师,那学习力和创造力都是非同凡响的,方靖远非常期待,朱大佬在看到新宇宙后,会不会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学派。
于是,将各部门的公文批阅完毕,分派下去之后,方靖远就让人通知岳璃一声,今晚要去云台书院拜访朱熹,若是深夜不归,就不必再等他回来。
这是完全做好了秉烛夜谈的打算。
岳璃接到口信,明白他的意思之后,颇有些无奈,自家这位夫君,大多数时候是个学识渊博待人以诚的君子,可有些时候,却会像个顽童一般,喜欢捣鼓一些谁也不明白的东西。
但她能怎么办?自家选的夫君,只能由着他去了。
方靖远到了云台书院时,已是入夜时分,得知朱熹用过夕食后,就上山去观星台,那是云台书院最高处的建筑,依山而建,虽然只有一处高楼,但顶楼视野开阔,并不似寻常建筑的尖顶造型,而是圆形穹顶,费了云台书院工学院上下无数人的心血,方才建城他们理想中的“星空穹顶”,在上面还按照星图画出了银河和不少星座,便是在日间,抬头望上去看到那深邃璀璨的星空,亦让人为之目眩神夺。
更不用说到了夜间之后,打开穹顶,用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观看星空,更加让人着迷。工学院的学子们几乎都用自己的学分来换过观星的时间,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不惜血本地造出这间穹顶观星台,让外来人一进门就被震住。
这好像是云台书院那些被称为“旁门”的杂学科学子们从方靖远身上学来的自信,越是被人看不起的杂学,就越是要有自信,并且要亲自设计和制造出让人敬仰和震惊的东西来,好生打脸那些曾经嘲讽过他们的人。
那种成就感,绝对让人无法抗拒。
而如今,就连带着江南书院和国子监无数大儒期盼,前来海州监考的朱熹,也被他们的创造和发明震住,沉迷在观星之中,无法自拔。
方靖远看到他一边观星,一边在旁边的书案上写写画画,不觉有些好奇,便是上前看看,发现他在记录这几日天空星象变化之外,居然还记下出现流星的时间、星空和数量,在旁边还写出了历年流星和彗星出现的时间,看那记录方式,似乎在推算下次流星和彗星出现的时间。
他大为意外,虽说知道朱熹曾经一度沉迷于天文之中,连家中都有一架仿制的浑仪,可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推演星象,这本事可是远远超出了四书五经的范畴,可见他的“杂学”也没少学啊。
“这里,再加一点,流星出现的时间和陨落方向,跟季节也有关系。而彗星的出现时间,则需要考虑它的运行轨迹……”
方靖远一时心痒痒,跟着补充几点,朱熹倒是丝毫没觉得意外,又接着问了他几个星象问题。
两人聊起来津津有味,只是方靖远说的是天文和算法,朱熹讲的是《周易》和《八卦》,还有《周髀算经》等古书,听起来似乎牛头不对马嘴,可偏偏对具体星象运行计算,又能如榫合缝,丝毫不差,两人各自受益匪浅,都对对方刮目相看。
方靖远尤其佩服的是,“朱兄竟能以易经八卦推演天象,着实令人佩服。”在他看来,这种形而上的唯心哲学理论,居然也能作为推演依据,简直神奇得无以加复,可见老祖宗们的智慧,绝不是后世用来算命卜卦那么简单的。
朱熹亦是十分惊诧于他的算法,“方使君不懂河图洛书,不解易经,竟然能单凭算法推演出星象,不知是从何学来?”
方靖远眨眨眼,说道:“朱兄可知物理之道?”
朱熹一怔:“可是格物之理?”
方靖远正色道:“其意相近,尚有不及。物理,是研究事物的常理,正如风云雷电,水涨船高,行车举重……旁人只见其物,不明其理,这《物理学》就是研究事物内涵之理,究其因,循其果,便可借力打力,借世间万物为己用。”
朱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从容,不似那等招摇撞骗的术士,仍是心存疑窦地问道:“照你这么说,难道这风云雷电,你也可以借来一用?”
“这有何难?”方靖远傲然说道:“朱兄乘船自江南而来,所乘之船,扬帆起航,能逆流而上者,除了借助人力之外,更需借助风力。更不用说当初三国赤壁,孙刘借东风之便火烧曹军,这便是人知风理而借风势。”
“有道理,”朱熹点点头,若有所思,“那船行江河,亦借助水势,是因为知水运而借势?”
方靖远点头说道:“不仅如此,朱兄有空还可以去看看海州的工坊,那边有水力磨坊和水力纺织机,可以借助水流推动磨盘,磨面磨粉,纺纱纺线,日夜不停,远胜于人力和畜力。”
“原来如此,我曾听说用以水车借水势推动,浇灌田地,却没想到还可以借势推动磨盘和什么纺织机?”朱熹闻言大为赞叹,“想不到海州竟有如此之多的新奇事物,倒要请方使君着人带我好生看看。”
方靖远笑道:“眼下因为很多基础技术还跟不上,所以利用的不够彻底。我们在云台书院开设的工学院,亦分为初中高三舍,初级班学习基础物理和工学技术,可以为匠人谋求生计,养家活口。中级班则可以设计改进机械器物,提高生产力,亦可为生活提供更多便利,如木牛流马,运用于农耕和运输之中,便可节省不少人力,而战车弩车炮车等,则可以抵御外敌,克敌制胜,为国之利器。”
“中级班便可有此等技术,那高级班呢?”
“高级班便如朱兄这般,研究物之真理,从中探求万物本质,唯有解,才能掌握,趋利避害,使其为我所用,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方靖远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朱熹,“不知朱兄可否有兴趣一同研究其中真理?正如宇宙洪荒,天地万物,从何而来,又往何去,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若能探索其中奥妙,何其乐哉?”
朱熹望着他,半响不语,再看看窗外的夜空,正好有一枚流星划过天际,仿佛在夜空撕开的一条缝,透过那条缝隙,可以窥见更加深远的天空,那是眼下的人类穷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可人力虽不能达,思想却无远弗届。
“你是故意的。”
“方使君,你明知我此行来意,想要劝诫海州学子以科举为重,想要云台学院以圣人大义为先。你故意让人带我来观星,让我看到你所谓的地球仪,还有这些机巧之物,就是想让我认同你的观点,认同云台书院的方向。”
方靖远点点头,既然被拆穿了,他也毫不掩饰地承认,“海州如今万事刚刚起步,正是从一片白纸上,我画出了新的云台,可若是朱兄将他们‘掰正’到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
“我希望云台书院并不仅仅存在于海州,而是能够推广的大宋的每一个州县,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读书,学习,按照自己的特长来找到自己的方向。”
“也希望朱兄这样的有才有志之士,能够多看一看这些所谓的奇技淫巧,能给我们大宋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唯有如此,大宋复兴方才有人、有物、有方向,才能光复故土,重现汉唐盛世之况。”
朱熹似乎也被他描绘的前景和画出的大饼所吸引,不禁感叹道:“久仰方使君能言善辩,今日在下终于领教到了。”
方靖远摇摇头,十分诚恳地说道:“朱兄误会,我这不是花言巧语地辩解和欺骗,而是切切实实在做的事。朱兄若是不信,这几日可以随我在书院各处转一转,看看我们书院的学子到底都学什么,做什么。想必届时无需我多言,朱兄便自有结论。”
他说得如此笃定,朱熹也只得点头,说道:“那就有劳方使君费心。”
“客气客气!只要你愿意留下跟我们一起研究物理,想看什么都没问题。”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正好过几日工学院和农学院联合设计的水库模型就要完成,朱兄也可以跟着看看,如何利用水库来解决旱涝灾害的问题。若是这次模型成功,那么等山东稳定后,便可以此为基础,治理黄河水患……”
“果真?”朱熹大为惊讶,“黄河水患是百年难题,若是云台书院的学子们可以解决这一难题,当真是功在千秋啊!”
“过奖过奖,其实不光是水患问题,综合水库方案不光要解决水患,还要解决旱季用水和立体养殖,以此增产增收,才能保证江北的粮食供应。”方靖远叹道:“先前海州流民缺粮,都是靠江南粮商一力支援,可若是北伐之际,都指望从南方运粮供给,只怕杯水车薪,难以保证及时供应。所以山东河北河南的万顷良田,无论如何也要先拿回来才是啊!”
朱熹这会儿看他的眼神,已不再是先前的考量和怀疑,而是跟见鬼差不多。
“方使君深谋远虑,实在令下官佩服,下官亦愿在使君治下,尽我所能,为北伐出一份力。”
方靖远顿时大喜,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道:“若能得朱兄相助,实乃海州之幸。亦朱兄之大才,留在国子监管教那些学子,着实是大材小用,待我修书一封,向官家请旨,待今年京东路解试过后,朱兄卸了解试监察之职,便留在海州吧!”
朱熹尚有些不习惯他如此热情,略略有些矜持(羞涩)地说道:“固所愿而,不敢请耳!只是……不知使君可否让我暂住在书院之中,随时可出入藏书楼,此间之书,尚有诸多未曾见闻者,着实令人难以释手啊!”
“没问题!”方靖远拍拍胸脯说道:“你尽管留下,想看多少看多少。这藏书楼中也有宿舍,吃饭可以在学院食堂,但朱兄除了读书之外,每日尚需留出一两个时辰,给书院的学子上课,不知可否?”
包吃包住包看书,就能拐来一代宗师做导师,他简直是赚大发了。
“有何不可?”朱熹笑道:“只要方使君不怕我‘掰正’海州学子便可!”
方靖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人各有志,书院上千弟子,有愿意研究杂学的,也有一心贡举的,朱兄学识广博,若能指教一二,他们都受益匪浅。否则都跟着我这般学下去,就算过京东路解试,到临安会试之时,只怕也难入考官之眼啊!”
朱熹摇摇头,说道:“那倒也未必。我此番前来,正是因为官家下旨要改革科考内容,除四书五经之外,再增加算学律学等学科内容,我等原以为此举实乃舍本逐末,但到云台一行,方知宇宙天下之大,物理之博大精深,岂能再坐井观天?待我回临安之时,必将此间见闻写与《大宋朝闻报》,让天下人都知道云台之光。”
方靖远不是没想过投稿给《大宋朝闻报》,可他的文笔有限,辛大佬又忙于在山东征伐,更何况辛弃疾和他无论从年龄还是在文坛的地位,都远不及朱熹,辛弃疾身上还有着北地归正人的牌子,都不受南方文坛的待见。就算陆游肯开后门给他们过稿,这稿子发出去能不能引起水花和认同,犹未可知。
所以他才一等再等,不断完善着云台书院的各项建设,从观星台、望远镜到最新建成的地球仪,以及工学院的水库模型,医学院的中成药,农学院的新型农具和改良作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后朱熹就来了。
简直就是老天爷,哦不,天子送来的东风,不光能写会算,还懂易经八卦,理学大师,如今还是个刚刚进入政坛,锐气蓬勃,充满理想和斗志的年轻人。
敢想敢做敢说敢写,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呐!
“多谢朱兄,那以后给《大宋朝闻报》的稿件,就要有劳朱兄。”方靖远简直求之不得,又忍不住握手答谢,“我一定会为你争取更多稿费,啊不,谈钱太俗,朱兄不如在云台落户,还可以接妻儿过来,方便照顾。当然,若是觉得江北不如江南生活舒适,就当我没说过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