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别走啊!”黄四娘刚才一声喊,那些楼上楼下唱小曲的说话的倒茶的姑娘们都闻声望过来,离得门口近的几个机灵的丫头甚至已经堵住了他们的退路,伸着手拦在两人身前,笑嘻嘻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方靖远,那眼神简直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霍千钧顿时就酸了,“去去去,都闪一边去,爷平日里来也不见你们这么热乎!”
黄四娘捂着嘴就笑了起来,“九郎你天天见,若是那般客气不就见外了吗?当初小方探花打马游街时,我们姐妹去掷花的可不少,可惜没一个入了探花郎的眼。平日里也不见他出来耍,今日难得一见,可不就得热乎点吗?”
“不必了,我们就是来瞧个热闹,你们要想把我们当热闹瞧,那我们可就走了!”霍千钧哼了一声,看到方靖远并未回应那些热情的丫头,而是老老实实紧跟在自己身边,这才找回点面子,“不信你们自己问他!”
方靖远无奈地笑笑,说道:“四娘和各位姑娘的好意,方某心领了,今日来只是想听人说个话,还望诸位见谅。”
他虽然态度客客气气,言辞委婉温柔,可不容置疑的拒绝之意,已表达的明明白白,黄四娘老于江湖,都是人精儿,自然懂得看眼色,离开挥挥手让那些小丫头们让开,亲自给他和霍千钧带路。
“探花郎客气了,是我等冒犯了。姑娘们也是因为先前探花郎御街一行时,没能凑到近前欣赏探花郎的风姿,想不到探花郎今日大驾光临,当真让寒舍蓬荜生辉。”黄四娘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朝楼上走去,“二位这边请,二位请在雅间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唤玉郎过来……”
霍千钧原本还想带着方靖远坐楼下的茶座,离着台子最近,看说话儿也最真最方便,可眼下看到方靖远引起的“骚动”,自觉没本事都拦下来,倒不如进了雅间图个清静,只是脸色就没了先前的得意,灰突突的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模样。
等两人落座之后,隔着窗子听楼下的清唱声绕梁不觉,看客们也都去关注那边,无人在意方才门口的小事故,方靖远这才松了口气,苦笑不已。
“早知如此,就麻烦你另寻时间,请人到我府上说话才是。”
霍千钧不屑地说道:“就你那屁大点的宅子,转个身都难的地儿,还请人去说话,不怕扰得四邻八舍的找你麻烦啊?好端端的大园子给你留着不住,非去那犄角旮旯的地蹲着,活该!”
他说的是当初方靖远双亲去世后,霍家欲接他去住,却被他婉言谢绝,哪怕当时他还不满十五,依然决定自立于此。
无论前生后世,这不招人待见不愿麻烦别人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
“我知道老祖宗是好意,只是元泽为父母守孝三年,本当结庐而居,岂能贪图一时安逸而叨扰他人?”方靖远倒是很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倒是你为此记恨我好几年不理人,若是还生气,我便再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他便拱手深深一揖,腰还没弯下去就被霍千钧急急忙忙地拦住,“谁要你赔不是了……你当我稀罕……”
“呦,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两位权当我没来,继续继续!”门口忽地传来个嘎脆利落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调侃,依然好听得让人过耳不忘。
方靖远循声望去,只看一眼,就明白为何他诨号“玉郎”。
在大宋时代,一个人的诨号比名号还响,也更能体现此人的性格和身份地位,正如《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当初没个名号的,连投名状都送不出。
单说宋江无人晓,可提起“及时雨”来,则是江湖人人皆知,连晁盖晁天王这等落草大寇都单凭他的名气,就肯送上二把手的交椅,可见这“人的名,树的影”,说的可不是本名,而是这行走江湖的诨号大名。
章玉郎身量不高,长得也精瘦纤细,若不是凸出的喉结和平坦的胸膛,单凭那白玉盘的面孔,修眉朱唇的模样,说是女扮男装也没人怀疑。
尤其是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微挑着眉,抿着唇看着两人,促狭的表情,活脱脱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人物。
霍千钧被他说得差点跳起脚来,脖子都气得涨红起来,“章玉郎你浑说什么,元泽可不是你平时见的那些人……”
“我平时见的,不就是九郎你吗?”章玉郎撇了撇嘴,径直走了进来,眼珠一转,便盯上了方靖远,“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方探花么?听闻八月临安府乡试临考策论方探花出了道题,难倒满院学子,想不到今日得见,真是玉郎的福气啊!”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已经“大名鼎鼎”的方靖远不由愕然,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拱手说道:“见笑了,久闻玉郎以诙谐闻名于世,谈古论今,语出不凡,冒昧来访,正有一事相求。”
“探花郎有事尽管吩咐,玉郎不过一介艺人,当不起探花郎一个‘求’字。”章玉郎口中说着当不起,神色却是淡淡地并无几分尊敬,倒是看向方靖远的眼神愈发深了几分。
“就是,玉郎也是我的兄弟,看在我的面上,也不必跟他客气。”霍千钧大咧咧地说着,伸手就把章玉郎拉了过来,给他也倒了杯茶,自己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舔舔唇意犹未尽地说道:“四娘今日太过小气,让人上的茶淡得没点味儿,改天我请你们去春风楼吃酒……”
“再好的茶给你也是牛嚼牡丹,糟蹋好东西。”方靖远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明前龙井能存到现在还香味不散,已是难得之极,酒肉之徒,还是莫要浪费四娘的好茶才是!”
“你……”
霍千钧被他戳破牛皮漏了气,一张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却又怼不过他,气得哼哼了两声,在窗栏前坐下,冲着下面的戏台喝彩,权当没听到没看到他说话。
章玉郎没想到两人相处竟是这般模样,忍不住一笑,问道:“探花郎今日亲自来寻小人,可是有话要用到小人之口?”
方靖远点点头,从袖中拿出几页纸来,虽然上面又是水渍有是火灰,还被揉得邹巴巴的,可他如此郑重地双手送上,让章玉郎也不由挺直了身子,双手接过这看似废纸的几页纸,只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就不由变了脸色。
“竹……你……要我讲这上面的事儿?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人头拿去!这东西,可是我等能随便说的么?”
方靖远不为所动,淡淡然说道:“我既然敢让你说,自会一力承当。只是久闻章玉郎唇枪舌剑,针砭时事,豪强亦畏其口,故而请九郎引见,没想到……罢了,你若不敢讲,我再另寻人便是。”
他刚要起身,章玉郎一把攥住手中纸页,不肯还给他,抬头望着他时,一双眼已经红了,“我若不敢讲,你以为,这京城内外,还有何人敢讲?”
方靖远一挑眉,“那你……”
章玉郎深吸了口气,“我讲,但有条件……”
第二十五章 传世之名
都说21世纪最缺的不是人,而是人才,其实放之四海上下五千年皆准。
然而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章玉郎在遇到方靖远之前,最红也就是莲花舍脱口秀冠军,一张利口毒舌无双,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皆文章,让临安城的达官贵人对他是又爱又恨,喜得是他这张嘴,恨的也是他这张嘴。
能让你笑,也能让你哭,更多的时候是让你哭笑不得。
原本平平无奇鸡毛蒜皮的小事,经他的嘴一演绎,就能刮下人一层皮来,说得人冷汗淋漓,却又大呼痛快,犹如六月天饮下雪泡梅花酒,让人冰爽到极致。
可他也最清楚,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
这说浑话犹如在半空里踩绳过桥,看似高高在上,可一个不慎跌落下来,就能摔个粉身碎骨。
他在入这行以前,原本也是官家子弟,士林出身,年方十岁就考上了童生,可惜父辈因言获罪,得罪了当年的权臣秦桧,除了父辈被斩之外,家产被抄没入官,成丁流放,幼童和女子被充入教坊司为官奴,有些受辱不过的,早已自尽而亡,如今留下的,也仅余他这一根独苗。
因为身为官奴,非特赦不得脱籍,就算是他如今红了有钱了,也不能自赎其身。
而方靖远给他的,就是这个机会。
要说这本书,放在平时真是百分百掉脑袋的事儿,可有他做这个担保,章玉郎就愿意去赌一把,对他而言,眼下就算再红,也是个官奴的身份,若是有一线生机,能脱籍翻案,他才能有真正的出头之日。
方靖远原本想线找说书名角后,再去找人帮忙润色他的“故事”,可没想到章玉郎不光会说,还能写,除了他“脱口秀”的本子是自己写的之外,还曾用几个笔名写了不少野史话本和志怪传奇。也难怪他的浑话说得满城追捧,别人想模仿都只能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后来知道他的身世后更是唏嘘不已,当即就保证若是事成之后,定会替他向皇帝求个特赦的恩典,准他脱籍恢复平民身份。
“想不到张老果讲的野史本子居然是你写的!”在一旁听着的霍千钧听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忍不住插嘴说道:“我说那老怪是不是不晓得你就是兰若生,否则哪还有脸成天在你面前吹胡子瞪眼说你酸话啊!”
章玉郎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事儿你知道就罢了,对外说我也不会承认的。那些本子不过是为混口饭吃,说出去都丢脸。”
想当初他三岁开蒙五岁诵诗,七岁就能习文,十岁就进了府学,本有机会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天才举人甚至进士,可如今居然沦落到写哪些春闺艳史传奇志怪来混饭吃,简直是给家族抹黑,说出去让人知道那笔名皮下是他,老祖宗都得在黄泉下气得跳脚。
如今有了方靖远参考后世升级流YY小说套路加上岳元帅的生平改编的小说大纲,写起来对他而言简直毫无压力。
至于那本根据《竹书纪年》改编的神话传奇,原本就有些民间话本演绎,如今方靖远给他略略一提思路,章玉郎便脑洞大开,瞬间想出无数个可玩的套路来,心痒痒得立刻就提出要告辞回去写本子。
“多谢小方探花提点,玉郎昔日还未曾想过可如此演义,果然更有意趣,想来光是找说书人还不够,最好能加上傀儡戏和影戏,会声会影,更能出彩。”
“没错,玉郎果然是个中高手,我也只能提点意见,真要动笔动手的话,还得靠你们。既然玉郎愿意,这《飞鹏传》和《开天志异》便交由你来。只是如今时间紧迫,你先写几篇出来,我们看过后,就开始着手先做一期,然后看看反响,便说边往下继续写。”
“好!”章玉郎既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也想要这等精彩的故事早日面世,自是应得无比干脆。
方靖远也不想耽误大手的创作时间,干脆利落将小说大纲交给章玉郎,然后起身拍拍快要跳脚的霍千钧,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不也挺崇拜岳元帅的吗?还偷偷学着岳母刺字去刺青……啊,我记得刺错了个字你后来怎么弄的……”
“没得事!你记错人了!”霍千钧正要捂住他的嘴,忽然被人从旁边扯了把衣衫,他本就穿着随意,哪怕入秋了也穿得松松垮垮,恨不能敞胸露怀以显示自己的豪迈风姿,结果被章玉郎一扯,就露出半边肩背来。
单是那半边肩背上,就密密麻麻纹刺着大片的图案,云涛怪石之中,一只偌大的虎首怒目圆睁,张口咆哮,露出满口獠牙,气势汹汹的模样,跃然而出,当真是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
“咦?没看到有字啊?”章玉郎好奇地说道:“久闻霍九郎诨号啸天虎,请得临安城中第一刺青师给纹了只猛虎在背上,原来是为了洗去旧时纹错的字么?”
这等黑历史,一定要牢牢记住,决不可忘。
霍千钧刚挣脱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拉上衣襟,就被方靖远拉住,好奇地抓着他细细研究。
“这猛虎纹得还真不错呢!这画也是请刺青师画的吗?居然把他以前纹错的字都融入虎皮纹路中,厉害啊!”
眼见方靖远都要上手去试试他的纹身了,霍千钧从他手里扯过衣服,闪到了一旁,恼羞成怒地说道:“够了啊你,要不是你当初捣乱,我能被人纹错字了?”
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如今的方靖远哪里记得,只是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只是好奇……这画师的手艺不错,若是能雕刻绘版,以后玉郎的话本写出来,正好配上插图绣像,定能卖得更好。”
他这么一说,章玉郎和霍千钧的眼神忽地都停在他的身上,带着几分古怪,像是在看什么稀有之物一般。
方靖远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画师很出名?或者跟他原身有关系,“你们看我作什么?难道这画师我也认得?”
“何止认得!”霍千钧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当初我花了五百两银子才排上号,等了半年才拿到画。今天人家主动要见你,还被你拒之门外……现在想见人家,怕是难了吧!”
章玉郎笑着摇头说道:“九郎你若是早两年就带探花郎来,又何必花那冤枉钱,现如今兰娘已另有心上人,今日想见见小方探花,也不过是圆个心愿,你又何必捻酸?”
“你说这画,是兰娘?就是方才四娘说的那位兰姑娘所画?”
方靖远先前听霍千钧说过,莲花舍虽是临安最大的瓦舍之一,但主要是表演场所,在此演出献艺的是教坊司和城中杂技社团成员以及各家青楼楚馆中的当家名花,每旬都有会排名,根据演出时客人的打赏和送的花红来选出当期最受欢迎的节目和名角,丝毫不比后世的那些表演选秀逊色。
能在此驻场演出的,都是说唱歌舞顶尖的人物,堪称这个时代的演出顶流,只是方靖远素来立身谨慎,又是个死宅,以前就算有人相邀,也从未来过这种场合,因为后世的经历,尤其对这些“名流”避之不及,所以才会果断拒绝黄四娘。
可没想到,一转眼,轮到他被打脸。
是去求画,还是不去?
章玉郎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笑嘻嘻地看热闹不嫌事大,“探花郎若是想见兰娘,玉郎这便去跟四娘说一声,想必兰娘就算不看霍九郎的面子,也会给探花郎几分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