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个别重伤还流血的伤员外,大多数轻伤的战士,在被清理伤口时,就已经头一歪,昏昏沉沉地睡去,起初还有人以为他们重伤不治,后来大夫看过,才知道他们只是太累了,累到连伤口的疼痛,都无法将他们从梦中唤醒。
众人闻言更是唏嘘不已,手下愈发的轻,生怕下手重了将他们惊醒,让他们忍受更多的痛苦。
而岳璃摘下头盔后,大夫用了好几块湿布才擦去她脸上和发间沾染的血迹,露出她额角到面颊上的血痕,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这箭再偏一点,你这性命都保不住了啊……”
“是我躲过去了,而不是他们没射准。”岳璃若无其事地说道:“一点小伤,给我抹点金创药膏就行。其他人的伤比我重,还是先紧着他们来吧!”
大夫不满地说道:“你这伤可不是小事,若是不清理干净了,里面留下箭毒,轻则留疤,重则发热生疮,岂是随便抹点药膏就行的?”
被大夫怼得哑口无言的岳璃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那大夫一边给她清理伤口还一边说道:“你们这些娘子从军也太不容易了,这大冷的天里在城墙上守了这些天,以后可得好生调养,否则寒气入体,伤了身子,以后想要孩子的时候就难了啊!”
岳璃面无表情地任由他给伤口敷药,身边同是伤员的孙二娘却笑了起来,说道:“大夫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将军本事大着呢,更何况还有方使君,有这等神仙般的夫君,生孩子这种事,才难不倒她呢!”
那大夫不赞同地白了她一眼,说道:“本事再大,也跟生孩子无关。她这般年纪,尚未有过孩子,若是再伤了身体,想要就更难了。”他忽地反应过来孙二娘说的话,有些惊诧地仔细看了看岳璃,“原来你便是娘子军的将军……想不到将军身先士卒,一直在城上守卫城中百姓,着实令在下佩服!”
他认认真真地朝着岳璃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开封府几十万百姓,若无将军此番拼死守城,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在下长春医馆邱云生,粗通些许医术,能为岳将军效力,实乃毕生之幸。”
岳璃尴尬地扶起他来,狠狠瞪了孙二娘一眼,这才窘迫地说道:“邱大夫莫要多礼。这本就是我应做之事。说起来,本当由我来谢谢邱大夫和大家在此医治守城将士,才免了我等的后顾之忧。”
说着,她起身朝着医帐中的众人团团一揖,便拿起头盔拉着孙二娘匆匆离去,再留下听那位邱大夫说什么养身生子之事,她只怕就要挖个地洞钻下去了。
上阵杀敌她丝毫不惧,可被人逮着说这些事,无论男女,都是极为尴尬之事,让她着实避之不及。
出了医帐之后,岳璃也没再回城头之上,而是先去瓮城看了看城外的情况,便从东南门处,让人打开了城门,先带人出去清理城下的战场,以便迎接辛弃疾的大军进城。
城下经过这些天的血战,护城河里都填满了尸体,吊桥放下去的时候,都能压到下面堆叠的尸体,惊起了大片的乌鸦和食腐的鸟类。
先前还有些逃蹿的金兵冲到城墙附近,都被城上的士兵射杀,这会儿显然金兵大营中的战局已定,再无人朝着这边逃来,倒是有一队士兵骑着马朝城门处飞驰而来,其中当头的一人手中还扛着一面大旗,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宋”字,穿着的正是宋军的红袍皮甲,方才不至于招来城上守军的攻击。
“是自己人!”孙二娘兴奋地举着长刀挥舞起来,“是援军到了!”
岳璃微笑着点点头,“是楚楚和扈三娘,她们回来了!”
魏楚楚纵马冲在最前面,一口气冲到城前,看到带人放下吊桥,清理出一条路来的岳璃站在那儿望着自己,就觉得一直憋在喉咙里的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几乎是翻身滚落下马,半跪在岳璃身前,哽咽地说道:“末将魏楚楚,救援来迟,还请将军降罪处罚!”
岳璃双手将她扶起,看看她黑瘦的面容和满是血丝的双眼,知道她定然也是多日都未曾休息,便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笑着说道:“你何罪之有?若不是你和三娘冒死回去求援,我们只怕都守不到今天。你看,我们都能好好地活着,你当立头功才是!”
她越是擦泪,魏楚楚的眼泪就流得越多,天知道她有多么害怕,害怕自己回来迟了,只能看到岳璃和霍千钧被金兵挂在城头上的尸体,还有那些死于血泊中的姐妹,这噩梦中的画面纠缠着她,让她夜不能寐,拼命地催促着重伤的魏胜发兵,等跟着辛弃疾一起出发后,又不停地地催着大家赶路。
而在路上一旦遇到金兵的阻拦,她便如同疯虎般第一个冲出去厮杀,因为她最清楚,在路上多耽搁一刻,开封府被攻下的可能就大了一分,而城中那些姐妹和兄弟们就有可能多牺牲几个。
当初若不是岳璃坚持让她回去求援,说只有她能带好海州军来支援,她更希望自己能够和岳璃一起并肩战斗到最后。
因为她和扈三娘从城中出来的时候,最清楚当时有多么危急,区区数百个特种精兵,要收服城中上万守城金兵,要对付扎营在城外和周边州府的十几万金兵,守住这座原本属于大宋的京都,简直是一件绝不可能完成的事。
哪怕她也知道有数千流民义军正在赶去支援,可几千流民根本不曾经过训练,也没有多少守城器械,能在那些训练有素凶悍勇猛连夺了江北数州的金兵攻击之下,守住这座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甚至以为,岳璃让她离开,就是为了让她保住性命,魏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个,魏胜重伤之时,就等她回去了。
可她就算回去了,也毫不犹豫地坚持要跟着海州军和辛弃疾一起来,就算明知道守城艰难,明知道有可能赶去也来不及救援,可她还是要坚持到最后,哪怕最后只能赶到替他们收尸或报仇,她也决不能就这样丢下昔日朝夕相处,性命相托的姐妹们。
“你们都还在……真好!真好!”
魏楚楚泣不成声,狠狠地抱住了岳璃,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扈三娘在一旁下马朝岳璃行了一礼,替她打圆场说道:“楚楚也是太担心你们,方才会如此忘形……”说着,她也忍不住落泪,一边抹去眼泪,一边笑着说道:“傻丫头,我们能回来,大家都活着,开封也守住了,是该开心的大好事啊,哭什么哭,笑才对!”
“笑啊!笑一个——”
魏楚楚破涕为笑,抹了把眼泪鼻涕的,却难得看到岳璃也跟着笑了,“是该笑,该一起庆祝我们的胜利!”
“且要请辛使君作词一首,以贺此役!”
第一百六十三章 科学发力
远在济南府的方靖远, 尚不知道他一手带出来的狸娘们,正在为死里逃生的胜利,向辛弃疾求诗词, 这种让后世学子头疼的事,完全比不上眼下迫在眉睫的危机。
在送走岳璃和霍千钧的时候, 他就想过, 南边的州府都已经遭到毁灭性突袭,那么身在最北方,深入金国内部, 距离燕京不过千里的济南府, 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无论是大名府的完颜允中, 还是燕京的完颜雍,都恨不得能立刻拿下他的人头。
对他们来说,简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金人本就在济南府外留下了不少的密探, 先前虽然因为联系山东境内的流寇劫道毁路, 被清剿了一批,但就算剩下的人再少,也能看得到岳璃和霍千钧浩浩荡荡的离城而去,方靖远亲自送出城的事, 怎么都假不了。
当日就有快马不眠不休地将情报送去了燕京。
完颜雍发出悬赏令足足一年了,派去的密谍杀手刺客都有去无回, 原本还心疼拿出的悬赏金额, 现在一看,好家伙,难得奢侈一把忍痛掏出来的赏金,居然连想花都花都不出去。
这就十分打脸,还很丢脸。
因为悬赏的事, 让金国上下,尤其是皇室有关的九个部族都知道了方靖远的事,哪怕一开始不知道这位为何在皇帝心口的仇恨值那么高,等后来也慢慢从知情人那了解一二,原来这位就是当初忽悠了皇帝,骗了不少赏金,还拐走了浣衣院那些几乎已成废人的宋国女奴的“瀛洲使者”源静泽。
而那个力能扛鼎的木叶离,竟然就是大宋的巾帼武状元岳璃,岳家后人。
这名头,这来历,简直不啻于在皇帝眼皮子上扎刀。
哪怕那些女人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早已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之内,但也是他们时不时拿来要挟和嘲讽南宋朝廷的一个把柄,就好似当初的雪乡二圣,每次南宋使臣来进献岁币时,都会带他们去见一见,让他们再重温一下被灭国掳劫的痛苦。
可如今那些宋人不但不缴纳岁币,过江夺城,居然还敢胆大包天地就带那么几个人冒充外邦使者从他们面前把人骗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堂堂正正在战场上的厮杀胜负平常,可这种被当面哄骗,完颜雍还曾经动了留下方靖远为臣的心思,这一回想起来,就格外出离愤怒。
先前派去的刺客和杀手,十之八、九都是折在了岳璃的手中,而如今难得有岳璃不在方靖远身边的时候,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完颜雍甚至还特地下了一道旨意:“要捉活的,双倍赏金。”
他更想看到这个骗子在自己面前认错,后悔当初没有选择留下,而是与他为敌的样子,更想看到,那个传说中名冠临安的小方探花,真实的面目是什么样的。这样一个传说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谎。
一想到当初他不卑不亢,从容不迫地在自己面前说,“我有良策,你敢用吗?”
完颜雍就觉得手痒,想要掐住他脖子看他跪下求饶的那种痒。
因为他不但信了,还真的用了。而且用了,还真的管用了。
国库捉襟见肘的窘境这两年已经得以改善,恢复农耕减免赋税让百姓得到休养生息,不但没有减少收入,反而因为民生安定而增加了不少。那些各大部族回到各自领地之后,不再吃空国库,让完颜雍终于可以在今年奢侈地给自己做了身新龙袍。
然后就收到了方靖远和辛弃疾攻下了山东各州府的消息,就连原本徒单习烈的算计落空,自己深受重伤被他那个出生在浣衣院的女儿救回来的事,都让完颜雍十分愤怒,就如同一只恶狼,在发现圈养羊群比猎杀省事的时候,突然发现因为休养而养钝的了爪子,竟然被那些原本看来无害的羊群用羊角顶出了羊圈,让他只能看到而吃不到那些被养肥的小羊。
就很愤怒。
所以一定要捉回这只头羊,哪怕杀了也行,决不能任由他在外,将这些原本任由他们屠宰的羊群变成另一个模样。
早在完颜雍夺位登基之前,因为完颜亮的横征暴敛,原来的北宋和辽国属地,各种起义此起彼伏,加上天灾不断,金国的主力军被完颜亮带走伐宋,无力经营地方,就导致各地方大多失控,除了直属九大部族掌握的一些重镇州府之外,到处都是兵荒马乱。
完颜雍继位后已经开始着手平定辽人的叛乱和各地义军,大开科举之门,也录用了不少汉人和辽人中有才华之士,若是给他时间,未必不能如同另一个时空中一般成为后世称赞的“小尧舜”,恢复金国的元气,维持和南宋并立的局面。
可在他还没腾出手的功夫,方靖远先是占据了海州,然后以此为据点,蚕食了淮东和山东,不知不觉间,将那些流民都收拢于旗下,种地修路,建造城防和各种武器,让人一直觉得他善守而不擅攻,直到今年,才真正露出了他的獠牙和利齿。
谋算如纥石烈志宁,悍勇如徒单习烈,一个个都败在了他的手下。更不用说天下无数想要那万金悬赏的高手,跟飞蛾扑火般一个个有去无回。
就这样一个人,居然还能让人觉得他文弱而无害?
完颜雍已经将方靖远的危害性提到了最高程度,却还是挡不住想要再见一见这人的心思,看到送来的快报上得知他身边的大将都已离开,终于还是下了这个活捉的命令。
就为难死了前方的将士。
完颜允中是第一个带队赶到的,他去年被魏胜岳璃霍千钧从徐州一路追杀到大名府,十几万大军最后或者逃进大名府城的不到两万人,好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家底丢了个干净,连王爵都被降了一级,成为诸位皇子中如今唯一丢了王爵的。想想连那个痴心妄想要真龙之力被劈死的完颜允成还是带着豫王的封号下葬的,他就憋着一口气对京东路那帮宋军恨之入骨。
然而打不过,就只能恨恨地等着,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找点空子就想动手。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那几个凶横霸道的家伙走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三万兵马直奔济南,简直欢快得想要仰天长啸,好像一到地方就能冲进城门将方靖远绑起来押送燕京,赢得父皇嘉许,恢复自己的王爵,再不用被兄弟们用鄙视的眼神排挤出去。
结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大名府到济南,其实并不算远,还一马平川,完颜允中先前在徒单习烈驻守山东时还曾经去过济南,对这个有中原的“小江南”之称的府城印象非常好,犹记得景美水甜风物绝佳,可不记得何时修筑了这般高耸的城墙,还有那城墙上的箭楼和城外的拒马,还不等他带人靠近看清楚这城头有多少守军,就听得一阵犹如奔雷般滚滚而来的轰鸣声,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一般的震撼,带着火光的飞火流星箭和黑黢黢的炮弹前后脚落入金兵的阵营之中,直接将他们炸得人仰马翻,一片慌乱。
而此刻,他们距离济南府城尚有二三里之遥,这是他们军中最强的神箭手都无法达到的射程,他们连城墙上的人影都没看清,就已经被人打得丢盔弃甲,兵荒马乱。
完颜允中先前就是被岳璃的双锤打败险些丧命于阵前,后来又被霍千钧带着火器营一路追杀,对这些火器的惧意已经刻入骨髓,完全没想到那两个杀神都离开了,济南府居然还有如此之强的守备。
更要命的感觉是,这次的火炮和火箭的射程,比上次还要远,落点之准确,好像有人在千米之外已经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完颜允中被集火时的感觉,一点也没错。
方靖远给每个炮手和“火箭”弩手都配有观察员,这些观察员都是齐鲁书院算学科的优等生,他们和物理科的学子一起,按照方靖远的教导,有钱的用水晶,没钱的用海州新出产的无色玻璃磨制镜片,制成品质参差不齐的“千里镜”,虽然远比不上云台书院那架能观星的天文观星镜,但看个几里范围内的敌军还是一点儿问题都没。
“那个敌将肯定是头目,光是头顶金盔上的那枚东珠,就值千两以上!”这是出身商户的学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亮闪闪的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