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各部整队,回大名府!”
跟着他们逃窜了大半天的金兵终于定下神来,在前面的还看到了当时前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状,而在后面的都完全是跟着他们一起盲目逃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状况,互相之间踩踏不知死伤了多少。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再回头,宁可跟着灰头土脸地回大名府,顶多就是被人嘲笑,可想想那些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的同伴,一个个都心有余悸。
“那些宋人,莫不是会什么法术?”
“可当年听说他们皇帝亲自请了六丁神军,也没能挡住我大金精兵的进攻,连皇帝和皇后都被俘虏了。”
“或许这一位是真神呢?听人说这位方使君会千变万化,还能引来天雷……”
“这么厉害啊!难怪……”
士兵们的议论越来越小声,哪怕避着完颜允中,他也能听到一二,就愈发的心浮气躁,再等完颜虎清点完跟着回来的人数,彻底黑了脸。
三万兵马带出去,而如今跟着回来的,还不到一万……其中折损的,大部分都是前锋营的精兵,五千骑兵跟着回来的不过一千,其余的人马不知是当场折损还是受惊失散,倒是后军负责辎重的步兵大多幸存下来,跟着一路跑回来,好歹捡了条性命。
可在完颜允中看来,这些废物根本毫无用处,最让他心疼的是那些战马和骑兵,都是他手中所剩无几的兵力,如今都折损进去,别说恢复王爵了,就这个空头皇子的身份,还不知会不会再被降罪处置。
真欲哭无泪,欲告无门。
一腔怒火和恨意,都系在了方靖远身上,让人写了封请罪折子,将此役失败所有的原因都推到方靖远身上,直指此人擅妖法,蛊惑人心(马心),致使此次出征中伏,损兵折将不说,连他都身负重伤,无法回京请罪。
重伤倒是不至于,只是连吓带冻的,完颜允中一回城就病倒了,趁着病赶紧写了封请罪折连着泪水药汤的洒了几滴,派人送去燕京呈交完颜雍。
完颜雍才发出了几封诏书,命各地都统率军进攻济南府,转头就收到了儿子这封请罪折,当场气得心口痛,心疼得差点没昏厥过去。
这个败家的儿子,他在这边辛辛苦苦从各部落手里抠钱,从朝廷的开支中节省,甚至自己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做两身新龙袍,平日他在宫中的饭菜也不过一荤一素,如此节俭省下来的银子,给这厮一趟下来,就败掉了整个皇宫三年的开支。
简直恨不得从未生过这个废物儿子。
就连那个他一天都没养过的秦国公主(霍小小),都知道孝敬父皇,才嫁到徒单部落半年不到,就收服了当地的民心不说,还送了双倍于往年的贡品进京,以表孝心,单凭这一点,就比她那十几个兄长和姐妹都要强得多。
一个是给他送钱的,一堆是花着他的钱还要从他身上吸血抠钱的,对比鲜明,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教子无方,否则怎么精心教导出来的皇子皇女,反倒都比不上一个浣衣院里出来的奴隶孤女懂事能干。
“来人,将环州和鄜州划归秦国公主名下,作为她的封地。”
完颜雍盘算了一下,原本银州和洪州作为徒单部的领地,把守着通往漠北和原西夏的要道,以往单纯靠放牧和部落的经营,穷得在九部中排倒数,可霍小小嫁过去才半年多,还养着个半瘫的徒单习烈,就能把持了当地的商税和牛马市,交上两倍于以往的贡赋。若是再多给她一点地方,尤其是那些原本已经荒弊破败,收不上钱来还得倒贴军费的州府,看看她能不能起死回生,赚回更多的银子来。
丞相一懵,抬头望向他,问道:“秦国公主出身低微,按理说封地不应超过其他几位公主……”
“按理按理,你也说是按常理。”完颜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道:“可给那些废物封地,一个个还成天哭穷,不是遭了天灾人祸没饭吃要赈济,就是打了败仗损兵折将要人要马要装备,一个个都是朝朕要钱的,谁来给朕赚钱?朕的银子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给秦国的这两块封地,是奖励,顺便也告诉她,这地方治理得好了,能按照银州一样交税,就正式归于她名下,否则只是代管,回头还得交回来。”
丞相顿时恍然大悟,敢情这是拿秦国公主当赚钱的苦力,明面上是奖赏,也是顺带抽打其他的皇子皇女,让他们看到,这个才认回来的妹妹,如今在皇上的心目中地位已不下于他们这些出身高贵的皇子皇女们,若是他们再不思进取,假以时日,被她取而代之也未必不可能。
果不其然,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完颜家的皇子皇女甚至一些宗室子弟都炸了锅般激动起来。
霍小小回来认亲之时,这些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欢迎的,更不用说其他的宗室子弟。毕竟多一个公主,就多一个跟他们争夺封地的人,尤其是她一回来就主动提出下嫁徒单习烈。原本在一年前,徒单习烈还是燕京炙手可热的俊杰,完颜家皇族素来保持与女真八部通婚联姻的传统,原本和徒单习烈有婚约的燕国公主得知他如今又瘫又废,当即悔婚,霍小小挺身而出,以报恩为名下嫁,既解决了完颜雍的难题,也赢得了徒单家的感激,这才能以一个“母不详”的出身,得到一个秦国公主的封号,风风光光地嫁去徒单部。
完颜雍子女虽然没有宋徽宗那般多达八九十个,光是有名有姓有封号的就有十几个儿子和女儿,更不必说一些尚无封号只是在宗室挂了个名的私生子女,看到霍小小一步登天成了秦国公主,岂能不眼红?
于是酸她嫁给一个“无能”的瘫子残废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霍小小何等人也,以前那般艰难的情况都难不倒她,何况这些人的白眼而已。
她不卑不亢地接受了封赏,嫁给了徒单习烈,哪怕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也能代替徒单习烈执掌徒单部。
唯有如此,她才能一点点抓住权力,掌握越来越多的资源,以后才有可能将所有阻碍她的人和事都踩在脚下,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就连完颜雍一开始都没想到,这个压根没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女儿,竟然能在浣衣院活下来,还去南宋那边见识了一番,跟着方靖远和岳璃学了几年,竟然出落得如此厉害,要不是她的容貌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是典型的完颜家女儿模样,他都不敢认。
认了,也是为了有用,既然如今她这么能干,完颜雍自然要发挥她的长处,用到极点,为自己赚更多的钱才是。
至于她跟那些宋人的关系,他压根没放在眼里过。一开始她是为了求生,后来这是为了利益。她说的很清楚,他也很确定,没有人能放弃金国公主的身份,而去做个宋军的小卒。
这是人之常情,完颜雍想的,也是绝大多数人所想。
只是,不是霍小小所想。
得知完颜雍又下令各州府派兵去围攻济南府,务必拿下方靖远的人头,霍小小谢过前来传旨的使者后,回到自己的房中,将圣旨展开亮给了徒单习烈,温柔而细致体贴地用软布擦去他口角流下的涎水,让外人看到时,无不艳羡徒单习烈的福气,哪怕是个残废的瘫子,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还能娶到一个如此美貌贤惠的妻子,替他将一切打理的妥妥当当。
“你看,这是父皇因为我的功绩,特地给的封赏。有了这两州之地,我们就可以向关中更进一步。还有西域和漠北的商路,也会都归拢到我们的手里。夫君,你看,我是不是很能干啊?”
霍小小笑意盈盈,可被她“服侍”着的徒单习烈却只能用眼神来表达愤怒,他当初的确想过娶霍小小,但绝不是这样的“娶”法。
他想要更进一步,获取更多的兵权和地盘,而不是成为她手中的傀儡,明明现在他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还要被所有人都以为是她精心照顾,好不嫌弃的结果。每每被她带出去在众人面前作秀,他都有种想要跟她同归于尽的冲动,却被她无限怜惜地解释成自惭形秽不愿见人,于是就更加无助地被困在这个内院之中,眼睁睁看着她以他妻子的名义,跟方靖远的人勾结在一起,明明是出卖了徒单部的利益,却擭取了部落的人心。
人人都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妻子,是他的残疾和无能拖累了她,只有他知道,这娇艳如花温柔如水的容颜下,是一颗连自己都不放过的心。
“鄜州呢!”霍小小叹息一声,无比满意完颜雍给予的赏赐,“真不枉我先前跟父王提过那么一句。”
“那可是个好地方呢!别看那地方种不出什么粮食来,地广人稀,可那里出产脂水,方使君管那叫石油。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呢!可惜延州现在还拿不到,不过,先有鄜州也不错。”
“使君说过,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急不得。来,夫君,乖乖张口,为妻给你精心熬制的米粥,可是一般人想吃都吃不到的呢。”
她掌控着他的身体,让他好不了也死不了,既可以帮她镇住部族中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还可以让众人看到她的委屈求全和贤惠大方,甚至还公开承诺,会在徒单习烈的近亲子弟中,过继个孩儿,来替徒单习烈传宗接代。
在她布置好一切,“选”到那个合适的孩子之前,徒单习烈都得好好地活着,做她的护身符和招牌。
不肯张嘴的徒单习烈,最终还是被她捏着下巴灌了碗粥进去,那种完全受制于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让他无比的耻辱,却又无可奈何。
早知又今时今日,当初他为何想不开,偏偏要去招惹她,居然还拿她的出身做要挟,结果却是引狼入室,反而毁了他的一世英名和整个部落。
他甚至不敢相信,她在掌控了整个部落,赢得完颜雍更多的信任和重用之后,还会做什么。
这个女人的每一个选择,都令他完全无法想象。
好端端的金国公主不做,竟然会去帮那些低贱的宋人,明明有着唾手可得的财富和权力,她却走在一条通往毁灭的路上。
“这样的你,宋国也容不下的……”
霍小小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恨意和嘲讽,依然温柔地给他“灌”完最后一口粥,这才放下粥碗,用布巾轻轻地擦拭着他方才因为下颌被捏开而流出来的粥水和涎水,毫无嫌弃之色。
“你永远也不会懂的啊……”霍小小温柔地说道:“如果没有娘和九哥,我就还是那个浣衣院的奴隶,何时死,死在哪里,都无人知晓。是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人,我才能像一个人一样活下来。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懂得感恩。”
“你看,我就很懂得知恩图报,会好好报答那些对我好的人。夫君啊,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你这条命都是我的,自然也得好生报答我,对不对?”
徒单习烈是宁可自己当初就干脆了当地死了,也胜过这般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可完颜允中一点儿也不想死,更不想再回济南府去送死。
完颜雍下令各州府出兵进攻济南,就是要赶在京东军大部都在支援徐州,后来又赶去支援开封,方靖远身边如此空虚的机会,只怕仅此一次。就算开封夺不回来,他也一定要拿下济南,一出胸中的这口恶气。
于是他干脆将大名府仅剩的一万兵马都交给了完颜虎,让他领兵会合其他州府一起进攻济南,而自己这留在了大名府“养伤”。
因此当他听到隆隆的炮声响起,亲卫仓惶失色地冲进他的卧房,甚至都顾不上看榻上那两个尖声惊叫的侍女,就跪地禀报了一个噩耗:“王爷……宋军来了!宋军正在炮轰城门,眼看就要保不住城门……”
“你说什么?!”完颜允中一把推开身边的侍女,衣服都没穿就跳下床榻,扑到了亲卫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你再说一遍!宋军明明……明明被包围在济南,怎么可能突然来攻打本王?!”
亲卫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喘不上气来,差点翻了白眼,完颜允中略略松手,他才强撑着说道:“宋人正在攻城,王爷,快——快——”
他本想说请王爷快快去城头指挥,带领大家守住城门,可话还没说出口,完颜允中已将他丢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衣衫,胡乱批上就朝外跑去。
“速速备马!快走!立刻随本王回燕京——”
“王爷——”被丢下的侍女在身后如何呼唤都无人理会,只有那个亲卫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绝望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原来王爷不是去守城,是要跑路啊……还跑得真快……
只是,王爷知不知道,来攻城的人,是岳家军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完颜允中:哦,我不知道!天亡我也!
岳璃:呵呵,完颜跑跑,居然趁我不在敢去打我夫君,看你这次哪里跑!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时无英雄
攻破大名府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速度有些在意料之外。
岳璃进城的时候,听闻完颜允中已从北门逃走,据说为了跑得快点, 连他素来引以为傲的那身金甲战袍都没穿, 那可是上次在济南府一役中救了他性命的宝甲,如今为了逃命都没顾上带,丢在城守府中被宋军当做战利品缴获。
这套金甲的造价不菲,一共只有十二套, 还是当初金兵攻下汴京时勒索的“赎金”之一, 后来大部分封存于金国皇帝的内库之中, 只有几套赏赐给了有功之臣, 完颜允中当初在完颜雍跟前算是相当受宠的皇子,也是主动请战带兵南征,才得了这么一套金甲赏赐, 算是完颜雍难得大方了一回,可没想到这个嘴上能吹的儿子, 竟是个如此败家的货, 几乎将南下的本钱全赔了进去不说, 还丢了淮东山东之地, 除了跑得快之外, 简直一无是处。
岳璃扫了一眼这套金甲,抬手敲了两下, 摇摇头:“还不如铁甲结实。收起了,跟其他战利品一起送回去。”
完颜允中贪财好色, 每到一地,几乎地皮都能刮下去三尺厚,只是这两次分别占据徐州和大名府后, 都是不到半年就弃城而逃,一次比一次跑得快,以至于搜刮来的东西最后都落入了宋军手中,堪称招财进宝的送财童子。
岳璃让人收拾了完颜允中的“遗(留财)产”后,就开始整顿城防,扒了那些城防军的军服,给自己带来的将士换上,然后派人去给进攻济南府的完颜虎送信求援,让他速速回来救援,还在信末一口气盖了七八个完颜允中的金印,以表事态紧急之说。
这是因为先前在徐州缴获的战利品里,就有一些完颜允中的书信,辛弃疾擅长临摹书法,还能观字识人,当时就曾跟她和霍千钧讲过,完颜允中此人性情暴躁自负,若是能一帆风顺的胜利,则会愈战愈勇,可若是形势不利或失败,就会变得格外疑神疑鬼且胆小惊惶,正是在极端自卑性格下养成的自负之心,从他的书信签名便可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