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想起一事,对裴文卓说道:“回头起草一封告示,感谢城中百姓在此次守城战中的贡献,待战事结束,本官将在大明湖畔建造一座功德楼,纪念此次北伐和济南保卫战中牺牲的将士,并立碑铭记所有参与此役的将士和百姓,并将名单及功绩上报朝廷,以请嘉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
虽说绑了那些世家豪绅为守城出钱出力,但方靖远也不是那种白吃白拿的,打完一棒子之后,总得给人个甜枣。尤其是这些世家,有钱有人,不就求个名垂青史?能在济南保卫战的纪念碑上留个名字,也算是光耀门楣,对他们而言,多少是种安慰。
而对那些商户人家来说,更是实打实的好处。有了这个功绩,那商户子弟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科举,无需担心在身世考核上被卡。
裴文卓起草告示之后,方靖远又请朱熹看了一遍,朱熹对此亦是大加赞同,他自从在云台书院观星台上连着几日夜观星象后,便豁然开朗,只觉天地之大,万物之博,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格尽其物,在广收弟子之余,教授的方向也大为改变,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而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一边学一边教,真正是教学相长,乐在其中,与原来那个恪守礼教,醉心理学的夫子判若两人。
此番守城之时,他更是亲自看守一处城门,带着学生一起研究千里镜和重力投石车的原理,边用边调整改进,将他原本所说的格物致知之理说得更加深入浅出,令学生们信服之余,自身的成就感也满满当当。
“若是使君不嫌弃下官的书法鄙陋,下官愿亲笔起草碑文及名录,全城百姓,众志成城,以弱胜强之事,古今罕有,能成为其中一员,某深感荣幸。”
朱熹自告奋勇起草碑文记载,方靖远自是乐意之至,虽然为自己蝴蝶了朱熹的一部分成就有些心虚,却也为能够改变这一切而感到骄傲。
不光是朱熹深感荣幸,看到自己亲手铸造的武器,修建的城池,挡住了浩浩荡荡的金国大军,并让他们在城下经受炮火的洗礼,每一个在城中的人,都为此而骄傲。
在这一刻,我们都是大宋子民,为大宋而战,而家园而战,为自己做人的尊严,而战。
第一百六十六章 水火不容
“其实这些守城的战术, 并非自我而始,只是大多数人只去研究能够科举升官的学问,却很少兼顾其他。”
方靖远先前推荐给朱熹的物理入门, 正是《墨子》一书。
“原守城之备中, 就曾说过,城上应备有渠襜、藉车、颉皋、连梃、飞冲、批屈等(注1)器械,可流传至今的,已寥寥无几。荀子亦曾说过, 君子性非异也, 善假于物也。拘泥于礼, 而不思进去, 才是阻碍我们发展和强大的最大问题啊!”
朱熹此时尚未经历朝堂争斗,仕途失意,对万事万物还抱着格物致知, 追求真理的阶段,从海州到济南, 他亲眼见证了方靖远所说的“科技”的力量, 更是向往那远在星空中的奥秘, 这种从年少时就深埋的梦想, 一旦萌发出来, 看到了希望之光,等于加足了一万马力的动能, 根本无需旁人推动,自己就毫不犹豫地披荆斩棘地向上冲冲冲去了。
他如此兴致盎然地研究新方向新学科, 方靖远自然不会打断他的思路,就算因此蝴蝶掉了一些未来的可能,也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唐括翰等人领兵慢悠悠地到了济南府, 看到这座高大雄伟的城池,什么湖光山色飞泉明柳统统都被那灰扑扑的丑陋的城墙遮挡得一干二净,光是高达近五十尺的城墙和那平滑得不见一丝缝隙的墙面,就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这哪里像是一座城,简直就是一座山,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那种。
派去打探消息的哨探回来报告,说那城墙上五步一壘,十步一斗,另有九尺一弩、一戟、一椎、一斧……更不用说那些火炮黑洞洞的炮口,转射机和床弩森冷的寒光,单是这些明面上的布置,便可见守备之森严,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城墙下面的其他人手和器械布置,他们看不到,也能猜到几分。
先前派去卧底和拉拢那些世家豪绅的探子,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想也知道,不是被抓,就是被卖了。
那些墙头草般的世家豪绅,居然这次坚定地站在了方靖远那般,倒是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就连三十多年前金兵南下之际,这些世家都未曾参与宋金两国之战,而是观望和逃避居多,对于这些人来说,家族利益大于一切,根本不在乎是谁坐上皇位。
这次,他们居然毫无反馈,无论是彻底站在方靖远那边,还是有其他原因,没了这些人的支持,金军的情报和探子工作就更难展开了。
而直接攻城……这种拿人命填坑的事,三州都统谁都不愿上。
三州分属三族部落,都是完颜家的姻亲,皇亲国戚都能沾上边,谁也不比谁强,在乱世中就是看手中的兵力强弱来决定地位高低,一旦失去了兵马,就算还保留着官位职衔,也成了空头将军,没人会给你补充兵力,只会趁你病要你命,吞并掠夺才是金人弱肉强食的生存原则。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率先打头阵去试探济南府城的防御力量,远远地在五里之外就已经安营扎寨,不肯前进。毕竟完颜允中的前车之鉴余威犹在,那些远超过他们车程的炮火和利箭,是他们谁也不想去领教的。
宋军的远程攻击火力之强,是他们先前万万没想到的。
唐括翰、蒲察鸣辉和乌古论带着副将们商议了足足一日,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来,最后急脾气的乌古论就恼了,不耐烦地说道:“照你们这样说法,没法打,干脆都收拾东西各回各家,还在这里磨磨唧唧个屁啊!”
唐括翰和蒲察鸣辉对视一眼,这道理谁不知道呢?可有皇帝的圣旨逼着,他们不来不行。更何况照着方靖远这般发展的速度,就算他们现在不来,不出三年,这些宋军也会打到他们的家门口去。
这仗是一定要打的,可怎么打,谁先打,才是今天讨论的重点所在。
“乌古先不要着急,宋人的兵法中也曾说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如今既然知道宋军的火炮厉害,我们又岂能贸然上阵,让自家的儿郎白白送命?”
“难不成就这样看着?”乌古论的部落最穷,又在沧州这等民风彪悍之地,治下的百姓起义落草为寇的比交税的不知多多少,此番出兵作战带的粮草本就不多,完颜雍也未曾给他们额外拨付,都是让他们自行解决,可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上哪里去找粮草?同僚不肯支援,沿途百姓早就闻风而逃坚壁清野,外面连给马吃的干草都没了,更不用说人吃的粮食。
那两家能跟方靖远耗得起,他可耗不起。若是开春还不能回去,只怕他的老窝都要被那些饿急了眼的守军给反水端了去。
“要打就现在打,要是不打,我就撤兵回去,可没那闲功夫在这里耗着。”
唐括翰干笑道:“其实,现在也并非绝对不能打,只是不能合兵一处,让宋军的炮火集中打击。”
乌古论瞪着眼,“有话直说,要老子怎么打!你们这些心眼多的,跟着那些汉人学得一肚子曲里拐弯的,话都不好好说了。老子没空在这里磨叽,你们想怎么打就直说,就有一点,要上一起上,甭想拿老子的人去送死给你们垫脚。”
他粗莽归粗莽,却也不傻,知道这两人在算计什么,只是有所取舍而已。
蒲察鸣辉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以前对付宋人的火炮,一般有两个法子,一是消耗,以那些汉人为盾,送上去攻城,全凭人多消耗他们的火炮,那东西厉害归厉害,打不了几回就得废,只要撑过了前面几轮,他们后面就没劲了,到那时,不就由着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说得容易,那些两脚羊肉盾呢?”乌古论翻了个白眼,他们这次南下,本来也想抓些汉人做苦役和肉盾,却没想到先前因为完颜允中大干了一场,虽然惨败而归,却吓得周围的百姓逃之夭夭,不光人跑了,连粮草都跟着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藏起来,一点都没给他们留下。
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面对这座城池束手无措了。
“反正老子的人,不能打头阵去送死,那都是老子精心训练出来的兵,死一个都心疼。阿翰,你的人不是都会弄什么攻城车投石车的,你带人先上啊!”
唐括翰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安排人去附近山头伐树造车,可那些都需要时间,没那么快。”
攻城要用的器械,大多数得就地取材,尤其是冲车云梯和投石车之类的,都是在附近的山林现砍现做,带来大多是关键部件的半成品,要不然光是这些辎重就能将他们给拖累死了。
蒲察鸣辉点头说道:“听说你的人能已经能造出攻城车,跟宋军的如意战车一样,可能抵挡火炮和弩箭攻击?”
他先前就已经听说,唐括翰抢到了几个原先跟着纥石烈志宁的工匠,又从燕京的工坊要了几个大匠,专门仿造宋人的战车,如今已经能够造出类似于宋军攻城车那般的运兵车。内里是如同哨塔般高达数十尺的塔楼,安装在带木制滚轮的底座上,外面用厚牛皮和木板罩着,有的还加一层铁板,如此便可让士兵藏身其中,推动战车前行,直到抵达城墙跟前时,再从下面爬上塔楼二层,用木板直接勾搭在城墙墙头,便可直冲上城头,与敌人展开贴身肉搏。
在他们看来,只要能跟宋军近战,他们以一敌二甚至敌五敌十都不成问题。
那些宋人要不是有这些层出不穷的装备和火炮,早就被他们打过长江去彻底灭国俘虏为奴了。
唐括翰摇摇头,说道:“战车用来抵挡弩箭还成,可听说宋军如今的火炮威力更胜以往,射程还那么远,若是准头够足,只怕我的战车走不到近前就得被炸烂了。还是你们也派人挖地道从下面通往城墙,到时候在城墙下面埋了炸药,他们会炸山,我们一样也能炸城。”
“挖地道啊……”乌古论挠挠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也行。你们说好地方,我派人去挖。”
唐括翰说道:“可惜现在黄河上冻,河水不足,否则若是能掘开黄河,直接放水淹城,看他们还如何能靠那些火炮守城。”
“就是……”蒲察鸣辉深以为然,“大不了再等一个月,也差不多到了化冰期,若是他们再不肯投降献城,那我们也就不必客气,掘堤演城就是。”
乌古论不耐烦地说道:“你们等得我可等不得!我这就去安排挖地道的事,你们可得备足了炸药,我看济南府这城墙有些古怪,要是炸药不足,怕是炸都炸不开城墙呢!”
金兵的火器虽然比不上宋军那么多,但无论是当初缴获汴京将作监和火器局,还是后来自行研制的炮车,各州府也都配了一些,唐括翰因为完颜亮在长江口被炸回来之事,深以为戒,这些年都在着手研究宋人的火器,就搜罗了不少工匠,知道此番要攻城,这硬仗不好打,也准备了不少炸药,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火炮跟方靖远的一比,光是射程就差了一半,根本没法面对面作战,只好进行这种“地下”工作了。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辛辛苦苦的“地下”工作刚一开始,就已经被城里的宋军侦听到了。
负责观察“地动仪”的是齐鲁学院来军中轮值实习的学子。
早在修筑竹筋水泥城墙之前,方靖远就让学子们自己动手,组装了八个地动仪,分别安放在内城八角方位。这些地动仪原本是可以监测地动甚至地震情况,是根据汉代张衡所制造的“地动仪”仿造出来的简化产品,虽说监控地震情况未必精准,可对于方圆十余里范围内,大型的“地下”作业,却是根本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金兵那边一开始挖地道,方靖远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随手转交给了朱熹和裴文卓。
“金兵开始挖地道,怕是打算直通到城墙下炸城。”
朱熹闻言一惊,“金人何来那么多炸药?”
方靖远叹道:“火药这东西,只要有方子又不难做,只是威力大小有所差别而已。当初金兵围攻汴京,也曾用过火炮,他们亦非只知马上作战的莽夫。先前我们击退完颜允中,怕是引起了这些金兵的戒备,所以不敢直接来攻城,而是打算来阴的。”
可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了对手的智商,并不是所有金国将领都似完颜允中那般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一败就跑的,眼下来的这三州将领,看来就并非轻举妄动的有勇无谋之人。
裴文卓若有所思地说道:“正因为我们的城墙坚固如金石,他们便打算以火克金,挖地道炸城墙,那火药既为火性,想必也应当怕水吧?”
“没错!五行生克,木克土,水,水克火,火克金,火药最怕自然是水。”朱熹击掌笑道:“裴三郎想得不错,济南别的不多,就是这水多。”
除却业已结冰的黄河之外,济南城中尚有一湖七十二泉,地下水系之丰富发达,堪比江南水乡。
虽然此时的济南尚未有“泉城”之名,可城市城外挖出的泉眼有名的就有数十个,更不必说那些隐于地下的暗河和泉眼,尚不知有多少。
金国三军自北方而来,都不曾了解济南府的地势,更不知这里的地下情况,只是看到如今的府城城高墙固,硬攻不成,便想出这么个“好”办法来,却不料天时地利人和之中,他们当真是一个都没能占住。
乌古论带人挖地道,唐括翰和蒲察鸣辉也没闲着,一边四处扫荡搜寻有无漏网的宋人,一边将周围的树木砍伐殆尽,用来制作云梯和攻城车投石车,可惜济南府城北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华山,高不过百余米,根本挖不出多少石头来,便是造出投石车来,也没有多少石弹可投。
蒲察鸣辉的人便在外扫荡之余,还要搜集木石物资,每日都不得闲暇不说,几日下来,忽然发现每天出去的人都会少几个,起初以为是走失了迷路,可等了两三日不见回来,就开始发觉不对。
岳璃和霍千钧让人将抓获的金兵用绳索绑了,五人一组,都脱下了他们的军服绑成了一串,准备押往矿场做工。如今府城这边开了不少矿窑,既要挖煤又要炼铁,还有淄博那边昼夜不同的砖厂和瓷窑,都需要大量的苦力做工。寻常的百姓都有专人指导学习技术,那些纯粹的体力活就得交给这些金兵俘虏去做,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今天好像没有落单的小队出来了。”霍千钧用千里镜观察着金兵大营,颇有些遗憾之感,“其实这样零零散散地抓人,几时有个头?倒不如我带人先炮轰一轮,等他们炸营之后,再去抓俘虏,肯定能抓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