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璃摇摇头,有些汗颜地说道:“老师只说让我来问你, 搜集些数据……未曾说过要这些何用。我只是没想到, 娘子晓得的东西如此之多, 我这几日在什邡巡察,都未曾知晓原来早晚市的摊子有七成店家是女子经营。”
杜十娘哂然一笑, 说道:“你们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人,眼中只有大事, 哪里有那些细碎的杂务。临安五行八作, 多有结社, 最大的圆社玩的是蹴鞠, 还有角社相扑,绘革社皮影,绯绿社的杂剧和遏云社的唱赚,都是以男子为主,我们女儿家也有自己结社, 图个乐呵之余,也省得遭人欺负。”
“街市里的娘子出摊虽说未曾入社,也有交些会费寻个庇护,故而日子久了,大多相识,这些市井中事,自然是我们市井中人比你们晓得多,无需多心。只是不知探花郎要这些作甚?”
她不知道,岳璃也不知道,只能先按照方靖远的要求写下来,交回去的时候,岳璃还一直惴惴不安地,总觉得自己做得还有些不够。
看到方靖远把她们记录下来的资料勾勾画画,填写到铺满整张书桌的一幅临安地图上时,她便忍不住问道:“老师要这些做什么?还有其他我能帮上忙的吗?”
方靖远一拍脑袋,说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十娘不是说城中结社的大多是男子,霍九郎肯定没得跑,还有老牛,十有八九也是圆社的主力,你去找他们一起问问,打听下这两年五行八作的项目,还有商会那边,若是霍九郎能要些数据来,我正好跟户部那边对照一下,或许更可靠。”
岳璃欣然应允,拿着他亲笔写的假条,去武学找霍千钧和牛奔。
方靖远看她恢复了斗志满满的模样,不禁失笑。有些人是咸鱼惯了,生怕承担责任,遇事避之不及。而有些人则是忙碌惯了,一刻也闲不得,无所事事就会觉得自己没用,这般主动要求996的员工是每个老板心目中的最佳社畜,自然巴不得她再能干不过。
也是杜十娘提醒,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后世,做生意虽说是自由买卖,可行有行规,宋代的行社分工之细,甚至远超后世,尤其是南宋时期,竟有四百四十行之多,哪怕后来有些行业没落或合并,渐渐形成三百六十行之说,如今的行社力量,也不可小觑。
但凡在临安城中经营的,不是你想进哪一行就进哪一行,想在哪摆摊支个摊子就能开张的。上至酒楼商行等大商家,下至贩夫走卒力士无不投行,否则你非但不能在这一行当经营,还会被逐出城外,连官服都会刻以重税,以儆效尤。
因为各行的行首行头都是经由官服认可,抱团协商定税议价,一则避免官服苛捐杂税,二则避免行内欺行霸市恶性竞争,三则合力对抗外来商户,维护本行利益。
就连辛弃疾这样有钱有势的大佬,到了临安城都是先打听各行行首,投贴拜会后,才开始购买商铺安排人手入行,其中也少不了跟那些行社打交道,杜十娘久在欢场,长袖善舞,与那些人谈起事来头头是道,还真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
也正是有这些行社牵头,南宋的商业繁荣,商税远超农税,成为大宋经济的重要支柱,才能扛得住辽金两代的岁币勒索,换得百年屈辱的太平日子。
且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太上皇的召见倒是让方靖远有了新的思路,正好可以去对付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们。
赵构这人,说起来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从闻金跑得快到宠幸佞臣迫害忠良,可以说是被后世唾骂恨之入骨的反派角色,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在位二十多年,稳定南宋局面,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比他父祖辈的奢华享受而言,已是克己利民,强父胜祖百倍。
别的不说,单说曾有官员因外商闹事要关闭海市,禁绝对外贸易,驱逐海商时,这位官家就很是实诚地说:“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注1)赚老外的钱当然胜过赚自己人的钱,他能看到这点,并且借此而减轻对百姓的赋税,也是南宋能够很快恢复繁荣经济的一个重要方面。
正是看出这位的能屈能伸,重利轻义,方靖远才能抓到他怕死的痛脚得以脱身,否则以他对赵昚说的那些话,赵构真要治罪,他也真没办法。
既然大家都讲道理(钱),那有很多事就可以谈了。
毕竟,现在的南宋只是偏安一时,金国内部的混乱一旦平定,早晚还要对他们下手,单单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根本说服不了那些老大人,唯有一个“利”字当头,不但能让皇帝让步,还能让人把“道义”放两旁,曲线救国,莫过于此了。
于是,大朝会时,从礼部到吏部、户部、刑部,除了兵部和工部的人之外,都揣着一袖子的奏折,准备狠狠地给这位探花郎一个教训时,却见他搬了幅八联屏风上堂,开始给大家上临安风物特产经济课。
当头炮就哑了火。
对方靖远而言,其实一开始,他是打算做个临安美食地图的,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结果跟杜十娘一聊,又加上不少临安特产,吃喝玩乐一条龙,衣食住行少不了,如此增增补补的,就算写不满四百四十行,这地图也快盛不下了。
礼部尚书刚说了一句“女子当以贞静为主,相夫教子,李氏于流放中抛头露面,有失颜面,贞这一字,便当不得……”
方靖远立刻问道:“朱尚书的意思是,理应将女子都关在家里,没事绣个花带带孩子就行,出去抛头露面做事的,都属不贞?”
朱尚书隐约觉得他言语中似有陷阱,小心地说道:“这也不能说是关,世道不平,本身女子体弱,出门若是遇事,危难之际又当如何?”
方靖远呵呵一笑,“朱尚书还真是怜惜弱小,世道不平原因何在?若说危险就不出门,不光是女子不能出门,我看你我都不方便出门才是,若论起力气来,朱尚书和我,怕是都比不过菜市口的孙二娘!”
“孙二娘是何人?”赵昚听得津津有味,随口发问。
方靖远答道:“是肉行里的屠户娘子,百十斤的猪肉单手就能拎起,我和朱尚书两人加一起怕也打不过的。”
“噗!”赵昚不禁失笑,“你何时认得个屠户家的娘子,竟也有这等本事?”
朱尚书一听他说拎猪,就气得胡须颤抖,若非在朝会大殿之上,只怕早就用朝笏敲打他了,“此乃特例,你也说了是屠户之女,本就出身贫贱,岂能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
“特例?”方靖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到那面巨大的屏风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商户店铺说道:“诸位可知,临安四百四十行,有多少家是女子经营,有多少是女子操持,有多少是男子经营却用的是女子做工?今年商税之中,有几成为男子所缴,有几成为女子缴纳?”
“这……”礼部望向户部,户部尚书直接瞪大眼懵了,“这……收税之时,何分男女?”
“呵呵,收税的时候不分男女,会试选材的时候要分男女,出门的时候要分男女,若是把女子都关在家里……”方靖远鄙睨地望向这些老大人们,冷笑道:“你们以为,能收上来的商税农税,较之今日,孰多孰少?”
朱尚书梗着脖子说道:“这些事,女子能做,男子也能做,少了她们难不成就没人做事了吗?”
“说的一点也没错!”方靖远甚至给他鼓掌赞叹,“朱尚书说得正是。男子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若非如此,我大宋岂有今日之盛景?”
“君不见,男儿出征在外,女子在家中耕田养殖,采桑织布,堂上诸公,你我的身上衣衫,脚下鞋履,哪一个不是出自女子之手?”
“户部当有记录,自南渡以来,绍兴三十年间,虽有休养生息,然边衅不断,从军之户,十不归一,当年太上皇尚知为宽民力,开海市,乘辇不乘辂(注2),才有你我今日之安稳度日。”
“然国之赋税,多至商税,少至农税,大半来自女子,若是以贞节束其行,缚其步,将其劳作尽归于男子,敢问朱尚书,可能找出替代之人?”
“还是说,堂上诸公,以及堂下士子,愿放下手中笏书,转而经营耕作,为国效力?”
“放肆!”朱尚书涨红了脸,“士庶有别,各安其职,君子岂能操持贱业,枉顾国之大事?”
“好一个国之大事!”方靖远嗤笑道:“国之大事,在农在商,若无人耕种经营,尔等吃喝从何而来?诸位口口声声女子无德便是才,想要将其束缚家中,也不想想,现在她们做的那些事,就算让出来给你们做,你们能做得了?做得好?”
“不客气地说,比之那些给我们吃喝,供我们穿用的女子,在座诸位,不过腐蠹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高宗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朕所以留意于此,庶几可以少宽民力耳。”《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六,绍兴七年闰十月辛酉条。
注2:《中兴小纪》卷三十一:“将来郊祀诣景灵宫,可权宜乘辇。此去十里,若乘辂则拆民居必多。”是修御街的时候,高宗提议出行以辇代辂,就是乘轿子不坐皇帝专用礼车,可减少一半以上的拆迁量与拆迁户,避免扰民。
第四十四章 利字当头
赵构就知道, 放了方靖远出去,肯定会伤到一片老大人。
这货就是个大杀伤力重型武器,跟床子弩一样, 喷出去一扫一大片。
这不, 一群老臣跑来找他哭诉, 搞得他也十分头痛。
绘声绘色地将方靖远在朝堂上的各种恶形恶状以说出来后,朱尚书老泪纵横地跪在赵构面前说道:“老臣已年过花甲,今日遭这黄口小儿当堂责骂, 如此奇耻大辱,让老臣以后还有何颜面在官家面前当差?不如归去……只是舍不得上皇昔日对老臣的恩宠, 特来向您告辞!”
赵构揪着胡子,发愁地看着他扑到自膝前,怀疑他把眼泪鼻涕都抹上面了, 有些恶寒, 却也有些无奈地安慰他, “是啊,不如归去, 和我一样,颐养天年, 省得操心国事, 不也挺好!”
“嗝——”朱尚书哭得差点噎住, 抬头望向他时, 老眼昏花得看不清他的表情,以为自听错了,“上皇,您……您说什么?”
赵构端起旁边的水果茶,这是方靖远送来的配方特制的, 口感很好,酸酸甜甜喝着心情都好了不少,据说里面富含什么维生素西,专门排铅毒,还有强身健体美白的功效,他喝了两日感觉腹中轻松了不少,下意识地对这些老臣的哭诉就有些排斥了。
你说你们要是有用,能压得那混小子翻不了身也就罢了,结果被人指着鼻子在朝会上骂了,跑来找他哭诉,有个屁用!
慎言慎言,赵构一边喝茶一边让自顺顺气,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说不过,无颜见官家,就不见呗。反正……又不止你一个人挨骂,既然方探花说你们尸位素餐,那就让他看看,你们平日做了多少事,他……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尚书猛然抬头,如闻当头棒喝,激动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没错,张太傅被气得当堂吐血,这会儿还起不来呢,否则也会跟老臣一起来见陛下。这些黄口孺子,目无尊长,我等定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厉害!”
“嗯,去吧!”赵构淡然处之,又喝了口水果茶,尝得出来的,里面有柑、橘、橙,还有些不知什么奇奇怪怪的茶叶,口感比食疗里的蒜蓉青菜好多了,老头们愿意去折腾,就由得他们去,反正他什么都没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排毒,养生,性命第一。
朱尚书得了太上皇的“旨意”,立刻精神百倍,从地上跳起来就一路小跑着出宫,只用了半天时间,串连了四品以上的老臣二十余人,齐齐于次日告假的告假,告老的告老,总之一句话。
罢工!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方靖远一听就乐了。“嗬!老夫子们还真是讲礼啊!动口不动手,我喜欢。”
“你还有脸笑!”赵昚却犯了愁,“你说要启用岳家人,朕没意见,你跟人争论贞节礼义之事,怎么就扯到女子生计干系国之大事上去了?还把老太师气得吐了血,要不是朕替你撑着,你出门敢不带岳璃试试?”
“呵呵,所谓理不辩不明,微臣也是跟他们讲道理嘛!”方靖远当然清楚没有赵昚支持,自根本别想撬动那根深蒂固的牌坊势力,理直气壮地说道:“微臣有一说一,说得都是大实话,陛下若是不信,我这里有近三十年来临安的赋税账簿统计……”
“信!那些东西就甭给我看了!”赵昚连忙拒绝,上次他随口问了一句,方靖远就抱了一堆的账册过来,尽管他最后总结出的表格一目了然,数据鲜明,让人一看就能明白他说的问题所在,可只要一想起来那些数据从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里得来,计算方式麻烦得他一听就头大,心底还曾经暗暗庆幸过自不用参加乡试会试,不用遇到方靖远出的那些刁钻古怪要人命的考题,结果他就送上门来,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
名师一对一辅导是不错,奈何他从小到大学的是四书五经帝王策,可没认真学过算学,大略记个数能晓得户部开支和自的私库出入就行,哪里用得着如此复杂的运算。
天下的学霸各有各的不凡之处,学渣的痛苦却是一致的。
但凡学不会的,统统消失才好。
方靖远也没指望他真的能看懂,作为最高领导,懂不懂数学不要紧,懂得用人信人就行。
“根据现有的统计,因为前些年的连年征战,男丁大量减少,所以先帝曾下令不得阻止寡妇改嫁,而女子二十不嫁者则加收赋税,就是为了增加人口。国以民为本,若民之不存,国将何在?”
话说得很是直白,若是限制人口,不促进生育,常年打仗下去,人都没了,你这皇帝当给谁看?空壳国家,还能称之为国吗?
这可比后世的人口老龄化可怕的多,那时候至少还有人在变老,而现在别说老龄化,人均年龄不过四十多岁,大量的青壮年死于战乱匪祸之中,北方的良田荒芜,民不聊生之下,看似南宋繁荣昌盛了,可其中隐患重重,若是不早些解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赵昚何尝不知,只是先前被老臣们痛心疾首地提及那些在靖康之难中惨遭蹂躏的女子时,为她们的悲惨遭遇打动,才会默许他们的提议。可被方靖远这么一说,他才转过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