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到了那个地步, 只要赵构含糊几句, 暗示自己是被逼禅让退位,赵昚还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稍加推动, 上皇便有复位的可能。
可现在……人人都爱章玉郎!
从大禹治水到后羿射日,整个临安城已经开始为这些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而感动,倾盆泪满西湖水,多情谁人应笑我?
有功夫,去唾骂那个逼得嫦娥不得不吞下不老药飞天本月而去的逄蒙,去想想自己能不能化身巨熊……一时间,武学校场上的人多了几倍,每逢旬休时开放的蹴鞠比赛都人满为患,比先前还要热闹。
明星效应,什么时候都无比强大。
然而再正经的人和事,一旦被演绎得深入人心后,大家能记住的,都是先入为主的形象。
再提起《竹书纪年》中的三皇五帝禅让之事,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哦,那个会变熊的大禹啊,我知道,他媳妇涂山氏变成望夫石了呢!那你知不知道嫦娥呢?当时的第一美女,嫁给了射下太阳的英雄后羿……哎哎你别走啊,我还没讲完呢!”
娱乐迷人心,八卦最狗血。
你说我是假的,我说你也不真,大家一起搅浑了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场热闹一地鸡毛之后,谁会在意?
对大多数临安人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谁做皇帝都不会少收了税钱,大家辛辛苦苦过日子,听书看戏图个乐呵,谁管那真真假假,开心就好。
起初就连赵构自己都没在意,还带着美人亲自微服出去转了一圈,听了几场风靡一时的瓦子戏,当时看得热闹,等回宫之后一琢磨一回味,才发现其中问题,只是再想挽回已经迟了。
原本当他是靠山的老臣走的走,免的免,其余眼看着没靠上的,也悄然收回手去观望着,不敢再凑上来早请示晚汇报的烧冷灶,这让掌权三十多年的赵构忽然感觉到被冷落,很是不爽。
可另一方面来说,方靖远让人送来的各种配方的确对症下药,解了他的一些难言之隐,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果决勇敢的明君圣主,否则也不会被金人派来的秦桧给挟持了那么多年,现在眼看着当太上皇的日子也挺逍遥自在,不用劳心伤神,轻松享受之余,再也不用担心金人南下,百姓造反连睡觉都安稳了许多。
纠结的时候,方靖远又让人送来了章玉郎新写的话本子,改编自唐代传奇,里面附上了陆游写的唱词,杜十娘画的绣像,比原来更旖旎动人,
看得赵构心痒痒的,思及莲花舍的热闹,又忍不住微服出游了一趟。
莲花舍最豪华的包间留给了他,吃喝玩乐美女相伴,赵构无事一身轻的时候,比谁都会享受。
他本身继位时不过二十岁,到现在也就五十五六,保养得体,看起来也就是个雍容华贵、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就连赵士程跟他一比,都逊色了几分,在这里玩起来,那些乐娘花娘不知他身份,各自使出手段来讨好,比宫中女子战战兢兢地服侍不知鲜活多少。
真·乐不思蜀。
方靖远还怕他有什么后招,让杜十娘安排人手“伺候”着不说,还用他重新调试安装好的“活字印刷机”入股了当时临安国子监书坊,开始大批量印刷和贩售这些“消磨人心”的传奇话本。
对此,陆游深表痛心疾首,“方元泽你有如此大好天赋,却耽于玩乐嬉戏,沉迷瓦舍之间,真是虚度光阴,浪费才华啊!”
“务观此言差矣!”方靖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且细品这几日的戏,再想想官家近日的举措。昔年有官家劝学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而如今大家看了戏的想看话本子,不识字的得听人说书,耐不住的就想着多识几个字儿……务观兄可知,就连你名下的书坊,近几日的开蒙书可卖了往年的十倍都不止呢!”
“啊?”陆游不禁愕然,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些靡靡之音,玩乐之戏,也能劝人读书?”
说起来,还得托此时在平行时空大宋之福。若是换了其他朝代,方靖远还真不敢这么个玩法。
唯有这个时代,上至帝王,下至农夫,都可以读书,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大宋推行的教育普及和文化扫盲力度,远超历朝历代,就连几百年后被人夸赞了几百集的康乾盛世,论起读书人的数量和比例来,都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能够推广教育和文化扫盲的重要前提之一,就是降低读书成本和入门难度。
北宋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却因为印数不够成本下不来而导致推广困难,到了他这里,只需要改变一下活字模具,扩大印数就能解决的问题,关键就在于推广销量。
固定成本在那,印数越多,销量越高,单位成本越低。
而读书的入门难度,是因为原本读书人的目标是科举,一入门就是三百千,升级就得四书五经,枯燥乏味不说,跟日常关系不大,对普通百姓来说可有可无。
而如今临安城风靡一时的瓦子剧和玉郎话本,你若是没看过都没法跟人社交,话题都没法加入,而一旦加入进去,其乐无穷不说,很快发现,其实读书也没那么难,你看老祖宗造字,不就是为了记事方便,还能记账,不管是家事还是买卖都用得着。
南宋人在后世被认为是耽于玩乐垮掉的一代,可事实上,他们是极其会算账会生活的最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真·无利不起早。
但凡用得着的,就会上心去学,反正蒙书如今在书坊便宜得没几个大钱,买回去一家人都能看,说不定哪个开了文曲星的眼就能继续读下去成了个读书人改换门庭了呢?
这种“扑卖”的习惯和心理,让国子监的印坊和陆家的书坊都赚得盆满钵满,印刷机日夜不停都供不上这座城市的需求。
这还不算,方靖远拿出奉赵昚之命最新草拟的圣旨,让陆游帮忙润色措词,文学造诣上,他是拍死十匹马也赶不上陆大佬的,这个必须得承认,不服不行。
就像他当初想着拐了老陆在工部搞发明创造,回头一起北伐杀往金国,他就不必再在年老时悲愤长歌,写下《示儿》那等摧心肝的虐诗,也算是造福后世学生了。可没想到,这才几个月时间,因为他揭穿唐婉和词是伪造一事,陆大佬感怀不已,写了十来首诗抒发胸意。
后来又因为他设计盗图人“中毒”之事,让陆游惊艳不已,对他刮目相看之余,一口气给他赠诗若干首。
嗯,若干首……麻木的方博士已经数不清家里的犄角旮旯里到底存了陆大佬多少价值千金的手稿,只知道若是他现在回到后世,肯定十分想掐死那个动辄让陆大佬“赠友人元泽xxxx”里的那位元泽兄。
赏月思元泽,明月共清影。
登高念元泽,重阳不见远。
花开赠元泽,何拟似君颜……
打住,再让他发挥下去,方博士怀疑自己的名声不知道会被败坏成什么样,还是一边拉着陆大佬帮忙干活,一边给他交代眼下最要紧的事。
“如今距离官家万寿诞不足十日,诸事繁杂,除却寿宴之事外,还有一事有劳务观兄。”
陆游起草的是武举会试文告,重点除了时间地点之外,参考的武生除了有武秀才和武学、厢军举荐之外,若能在年底之前通过武学测试者,无论男女,都可参加来年开春的正式武举会试。
虽说陆游早在知道岳璃身份后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可没想到方靖远居然能说法官家公告天下,这力度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元泽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客气。”想到他还跟自家书坊合作,想必也是因为辛弃疾入股牵线,陆游就觉得手软了几分,人情债越欠越多,看来再写几首诗也还不上啊!
方靖远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十分认真郑重地说道:“官家欲重开《朝闻报》,在下已举荐务观兄张侍郎主编,不知务观兄可愿担此重任?”
“《朝闻报》?!”陆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的可是由门下后省编订,经由都进奏院,刊行时政,撰造意见的《朝闻报》?”
“嗯,原来务观兄晓得,那想必不用我赘述了吧!”方靖远见他情绪激动,也不禁笑了起来。
无论哪朝哪代的文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流传千古,名垂青史,想要做到这一点,还能有什么途径,比主编官方《大宋日报》更给力呢?
第四十七章 祸从口出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请求”, 陆游也不能。
大宋的《朝闻报》是官方主办,继承了北宋《朝报》(注1)的运作系统,原本主要是刊登朝廷需要昭告四方的各种政令要闻, 后来有增加了部分奏折选刊和时政评论,是了解大宋时政的重要媒介。一开始仅限于大宋的行政系统内发行,沿用唐代称呼为邸报, 后来介于大宋商业氛围的浓厚和官方毫不介意经营方面的问题, 朝报广泛发行,并对外售卖,每天早上开始发行贩售,和后世的晨报几乎差不多时效。
这时候,发行量的大小,就得看印厂了。若不是方靖远找到活字印刷的模板并改进,单是如今大宋每日的信息量做起朝报来,印厂的工人就是开足马力007也干不完。
先前因为秦桧当道,封禁士子口舌, 严禁妄议朝政, 《朝报》一度瘫痪,民间就出现了不少私营《小报》, 卖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可见广大人民群众对报纸和新闻的需求量并不因为封禁而减少, 甚至越禁越想买……
人的本性如此, 所以方靖远也借机跟风推了一把,不但没去封禁《竹书纪年》,反而让人炒了把礼部严查章玉郎的话本,把他先前写的《杜十娘怒沉负心郎》给查抄了一版,说他破坏士子名声,有损读书人形象, 结果不但挡住这本书的销量,反而连杜十娘的名声都跟着上涨了几倍。
杜十娘白天坐镇茶楼经营,晚上偶尔去莲花舍客串个涂山氏或者嫦娥奔月,几乎场场爆满不说,一天收到打赏的花牌都比方靖远一个月的俸禄还多。
只是名声越响,招惹来的是非也越多。
这不方靖远才给武学的这帮小子们上完“数学课”,满意地看着让他们被抛物线计算射程调校望山的试卷折磨的痛不欲生,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霍千钧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小方……博士!给我开个条子,我要出去!”
自从方靖远和赵士程接管了武学之后,就定下了规矩,平日武学不开放,每逢旬日可开放蹴鞠场和比武场供大家进行挑战赛和友谊赛,毕竟蹴鞠和相扑是大宋的全民运动,普及率高还十分受欢迎,哪怕是民间的高手,若是能拔得头筹的,有意者吸纳进武学的队伍也不是绝无可能的。
但作为武学生来说,平日的训练强度简直加大了十倍有余,还不能擅自出入,否则要扣操行分,等到旬考月考时都会按比例折算。要想出门,就必须得有方博士和赵司业的亲笔签名批条,否则就算出去了,回来也得受罚。
被收拾了几次之后,包括霍千钧这样的混世魔王都已经服了管教,方靖远才能放手武学的事,去帮着陆游的《朝闻报》出谋划策,他虽不是文科生,可后世信息量大,见多识广,再参考当下民众喜闻乐见的项目,自然能投其所好,反倒是陆游拘泥于昔日北宋的《朝报》,一心想走政治路线,内容不敢扩展太多,两人这才争执不下,他正愁着怎么说服陆游,就被猛然撞进来的霍千钧吓了一跳。
“你又要出去干什么?又惹祸了?”
“不是!”霍千钧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刚跟岳璃赛了场马下来,浑身都汗,身子一抖都能甩出一身水雾去,“是有人找十娘的麻烦,玉郎派人捎信给我,说有人骂玉娘有辱斯文,污蔑士子,已经把状子递去临安府了。”
说着,他气吼吼地说道:“最可恶的是这些人倒打一耙不算,还跑去瓦子和茶楼给十娘泼墨,险些伤到十娘……”
“泼墨啊……”方靖远若有所思,看来这种手段古已有之,就是不知道这些人,真是死脑筋维护士林声誉,还是另有打算?
他略加思索,便起身说道:“你去叫上岳璃,我跟赵司业说一声,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你也去啊,那最好不过!”霍千钧自然乐得有他同行,当即伸手过来想要拉他一起走,却被方靖远嫌弃地避开,“停停停,你先去换身衣服,能冲个澡最好,一身臭汗……别碰脏了我的手!”
“嘿嘿,就碰!”
他不说倒也罢了,这么一说,霍千钧来了劲,故意甩头把汗水朝他甩过去不说,还伸手大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个汗津津的手印,这才大笑着跑出房去,让方靖远气急败坏的一脚落了个空。
武力值的差距过大,着实是硬伤,每次被这混小子欺负还没法还手,方靖远就很气,早晚从别的地儿给他找平回来。
不过去替杜十娘伸冤的事……方靖远眼珠一转,左右都得找赵士程告假,正好也去他那讨个主意。
毕竟,谈及大宋时代的宗法律法,他跟这位土著专家比起来,着实差得有点远。
更何况,大宋京城府尹向来都是赵氏宗族中人担当,论起人面,也是挡过宗正司的赵士程更熟,这等人脉关系,不用白不用。
“污蔑士子啊……”赵士程听了有点头疼,“十娘本是官伎出身,虽然如今已赎身从良,自立门户,但论及身份户籍,仍属于下九流。那些士子有功名在身,只要进得临安府,府尹接了状子,十娘应诉上堂就得先挨二十大板。”
“凭什么?”方靖远吓了一跳,“民告官有杀威棒,这士子有功名在身,告个从良的妓子本就是以大欺小,持强凌弱,怎么还要被告先挨打?”
赵士程无奈地说道:“律法便是如此,不论人情,只论规矩。这还算好的,十娘自幼被卖,无宗族约束,如若不然,这些人只需要以宗法给她定下罪名,都无需经县衙过府衙,便可将其沉塘处死……”
方靖远一个激灵,想起自己刚来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跟老族长对杠,还觉得那些人仗着宗族想逼迫自己是脑子坏掉了,却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的宗族权利,有时候当真不亚于官府。若是他真的无依无靠,没赵昚这个金大腿抱着,当时老族长真要以什么族规处置他,也没人会替他出头。
“可这污蔑士子,有辱斯文之事,着实是无稽之谈……”
赵士程摇摇头,说道:“原本十娘将李嘉沉湖,后来送去府衙,告以欺诈拐卖之罪,将其入刑流放也就罢了。问题是章玉郎这话本里,一句‘负心每多读书人’,骂尽天下读书读书人不说,还将戏中书生说得贪婪奸狡,恶毒无耻,如今临安城街头巷尾口口相传,少不了辱及士子之语,他们义愤之下,告官也实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