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靖远说了,兵将之别,便在于此。若是当个小兵,无人在意,她怎样装扮都可,而如今她是大宋第一个女状元,又是领兵先锋大将,越是突出女子身份,一则给对方心理压力,二则振奋己方士气,还能为大宋娘子军扬名立万,吸引更多的娘子从军入伍……
反正讲道理,她是说不过师父的,哪怕再别扭,也只能忍了。
果不其然,范成大见了辛弃疾之后,先是寒暄了几句,互相赞叹了一番对方的经历,显然都不是省油的灯,话题就转到了岳璃的身上。
“岳将军不愧为名门之后,第一次上阵,就斩杀徐州刺史完颜廷,如此大功,待上报朝廷后,定有重赏。”
辛弃疾说道:“倒是我们冒昧了,未曾远迎大学士一行,以致你们误入徐州被扣留,着实是下官失职。”
范成大连忙说道:“辛通判千万莫要如此,若非你们前来相救,本官才是真正要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大宋有你们这般良臣勇将,令我等扬眉吐气,不再受金人羞辱,才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啊!”
听到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十分投机,岳璃悄悄地拉着霍千钧退下,她是宁可出去巡逻,也不愿再听两位大佬从对金策略到朝廷政策谈到儒家经典,再到诗词歌赋……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何一听到陆侍郎和辛通判要填词作诗时,就会露出一副牙疼头疼的表情。
她现在的头,也很疼。
霍千钧却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跑前面来,追上来问道:“范大学士刚才对你赞不绝口,你怎么不多向他请教请教?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是出使后能平安回去,定能入阁拜相……”
岳璃叹口气,反问道:“那你怎么不留下?”
霍千钧:“咦,你拉我出来巡逻,我当然要先跟你办正事要紧啊!省得你回去跟元泽告状,说我不听你的话……唉,你说你,都拜了元泽为师,我好歹也算是你师叔吧……别别别,不叫就不叫,别动手!”
看到她一抬手,霍千钧立刻认怂,“我叫你姐还不成吗?咱们两家好歹也是世交,就算……咳咳,不成也是好兄弟,不对,好姐弟嘛!”
岳璃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跟先生在燕京亮过相,辛通判当初在青州举义,后来成了金国通缉的要犯,都不能明着跟你们进燕京城。你跟在范大学士身边,千万要小心行事,切不可马虎大意。”
“知道!你放心好了,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霍千钧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道:“连元泽都说我比昔日长进了许多,护送范大学士之事,尽管交给我好了。”
放不放心,现在也只能交给他。岳璃想到此处,头疼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正如方靖远所说,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人才,可培养一个人才的时间,远远跟不上海州发展的进度,所以还得广撒网,多捕鱼,不对,多挖掘人才。
这样就不至于像现在,临渴掘井,临阵抓差,抓到谁算谁。
只能希望这不靠谱的霍千钧这次也能靠谱一回。
辛弃疾在金国的通缉名单上,还要去沂州走一趟,只能负责在范成大完成任务回程的时候接应。而霍千钧和岳璃,则一明一暗,带着人马跟着范成大一起前往金国都城燕京。
范成大在南宋文坛之中,是与陆游齐名的诗人,行路之中,难免会有所感慨,兴之所至,随笔记下,此行记载,后来写成日记《揽辔录》,流传后世。
霍千钧和岳璃此时自是不知,只是对他动辄要考问两人几句,都深感头疼,一路上原本最辛苦的巡逻探路之事,如今到成了两人都抢着干的活。
等靠近燕京之时,岳璃才与他们分道扬镳,带着早已乔装打扮后的海州狸和打掩护的商队分头进入燕京,在暗中保护他们之余,顺便打探一番金国当前的形势和对南宋的态度。
方靖远在她临行之前,千叮万嘱,这次作为历练,要以保存实力为主,海州狸的娘子们没经过几次历练,就算抓过金国密探,也不代表她们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暗探,若有变故,以保住性命为主,只要人在,什么都好说。
岳璃从小受到的训练,都是为完成任务可以牺牲一切,不光是同伴的性命,也包括自己的性命。
直到成了方靖远的“弟子”,他教她重新认知自己,恢复女儿家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立于人前,教她如何面对他人的挑衅和轻视,教她要珍爱生命,哪怕是作为一个必须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也要懂得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不该杀,以杀止戈才是武之真意。
最重要的,是他从不希望她舍生取义,而是希望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先活着,若是性命都没了,那如何能保住义字不被践踏?
他打开了一扇大门,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也希望她能够带着更多的女子走出原来悲苦的境地,一起步入这个美好的新世界。
先生给她画了个大饼在前方,她如何能不努力去争取呢?
狸娘们的乔装术是杜十娘亲自传授的,加上方靖远后来帮她们调配的一些染料,足以让人完全改头换面,尤其是霍小小,重新化妆打扮后,就连她亲哥霍千钧从她面前走过去,都没能认出她来。
霍小小在燕京长大,也懂得金人的语言,如今打扮成金国女子,更是惟妙惟肖,绣帛儿和扈三娘则打扮成她的侍从,跟着她转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
岳璃先前跟方靖远都是住在驿馆中,后来为了“购买”女奴,和杜十娘一起去燕京的“草市”逛了好几日,早已对燕京的布局了如指掌,加上她一直苦练“木叶家”的五行遁术,暗中跟着范成大和霍千钧时,压根没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完颜雍等着宋国的岁币已经等得很是辛苦,为了打发那些跟随完颜亮南征而损失惨重的金国部族,他几乎掏空了家底,后来还被方靖远忽悠着休养生息,降低农税,扶持农耕开荒,使得国库一直捉襟见肘,就连他身为一国之君,今年都连一身新衣服都舍不得做,还以身作则地教训太子和诸臣,让他们都跟着自己缩衣节食。
原本派去催款的完颜允成不但没完成任务,还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这种被天雷劈死的丑闻,让他连追究都没法追究,甩锅给大宋都没那个脸。
更关键的是,甩了锅,还怎么要钱?
现在对他而言,已经被雷劈死的儿子,可比不上大宋送来的真金白银。一百二十万贯的岁贡,相当于整个金国一年收到的税银两倍还多,想想那些散出去给各部族的饷银,完颜雍就心疼,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失这笔钱。
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宋国的使臣没等到,先等到徐州刺史完颜廷攻打海州失败,全军覆没的消息,金国上下震动,简直不敢相信,昔日绵软如羔羊的宋人,居然能反咬一口,还咬得如此厉害!
要知道,完颜廷所带的精兵,配备了当前金国内最先前的攻城武器,不少还是当初北宋在汴京和南京的存货,都被他运去徐州研究,征召了他周边五六个州府的工匠,才堪堪将这些攻城重器修好,原来准备在海州之战中大显威风的,却没想到成了给人送装备送人头的。
这场大败虽然还比不上完颜亮去年在采石矶失败时损失的人多,可性质截然不动。前者败于内乱,后者则是实打实的在进攻中失败。
完颜雍一边派人去打探情报,还要防备山东河北和两淮的义军再起事,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一听大宋使臣终于到了燕京,哪里还顾得上摆架子,急忙命人宣召范成大觐见。
然而,只准许范成大一人觐见,所有随行人员,包括霍千钧,一律不得入宫。
范成大安抚了霍千钧几句,毅然独自进宫,手捧大宋皇帝亲笔所书的国书和礼单,袖中却藏着一封他连夜赶写出来的奏折,随着内侍引路,步入金国皇宫正殿。
完颜雍见他风姿卓著,气度不凡,亦曾听闻过他的名声,当即大方地免了他的跪拜行礼,客气地听他宣读宋国皇帝赵昚的国书,心痒难耐地等着听最后他们岁币的数额和礼物的内容。
至于他慷慨激昂地说了些什么,完颜雍基本上都当做过耳风。宋人的繁文缛节,讲究华彩词章,他着实懒得听。
“先有海陵王犯境,违背两国合约,后有豫王失礼,有悖约定,今日我有奏章一封,还请皇帝陛下重新考虑受书之礼,以及我大宋先帝灵柩回迁之事!”
“什么?!”完颜雍差点当场就掀翻了桌子,怒目而视:“你是来进贡的使臣,岂有在此进奏折的道理?”
范成大跪立于殿前,手持奏章,一动不动,“皇帝陛下若不肯收我的奏章,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辛弃疾《美芹十论》致勇第七,“人莫不恶死,亦莫不有父母妻孥之爱,冒万死、幸一生”
第一百章 龙神传说
“大胆狗奴才, 竟敢要挟我父皇!”
金国太子眼见范成大执拗地跪地不起,非要完颜雍接下他所写的奏章不可,顿时大怒。
两旁的文武大臣上去对范成大又拉又扯, 甚至还有人踢了他几脚, 他都咬着牙忍着, 双手将奏章举过头顶,依然倔强地重复那一句话。
“请陛下收下奏章!”
“还不滚!”金国太子上前一脚踹过去,范成大摔倒在地上,又硬撑爬起来,“请陛下——”
“岂有此理,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金国太子忍无可忍地叫道:“来人,把他拖下去打——打到死——”
“轰隆!——”
他的话音未落,大殿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连带着整个宫殿都跟着颤抖了一下,殿上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齐齐望向刚才还在叫嚣着的太子,眼神中透露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包括太子本人在内, 几乎所有人都想起先前传说中完颜允成正是死于天雷之下, 有传闻说是他想借真龙之力, 却因为作恶多端, 没借来真龙之力, 反而被五雷轰顶劈成了焦炭。
那太子现在……引起的雷声,是因为针对宋国的使臣,还是因为别有用心?众臣面面相觑,都低下头去。金国太子也被这一声雷响震得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完颜雍也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儿子,再看看强硬如山不肯屈服的范成大, 摆摆手,“先让他回去。此事容后再议。来人,去查看何处响雷,是否有人暗中捣鬼?”
范成大被硬拖了下去,也不肯放开奏章,金国太子带人将他推出大殿外,目露杀机,正准备动手再教训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宋人,又听到一声炸雷,吓了一跳,身边的侍从急忙挡在他身边,劝他进殿,不必跟这些宋人一般见识,他愤愤然瞪了范成大一眼,方才转身回去。
范成大将奏章揣回袖中,拍拍衣袍上的尘土,无视周围那些金国禁卫和官员们的目光,坦然走出宫门外。
金国皇宫里的动静他也听到了,却不以为然。
什么雷声,过年金人没放过爆竹吗?昔日汴京元夜时,炸开的烟花爆竹动静比这大多了。
他前脚刚走,完颜雍也转过这个念头来,当场训斥那些大臣道,“区区一点响动,尚不知是旱雷还是有人玩爆竹,尔等就如此惊慌失色,成何体统!”
众臣被他一骂,忽然醒悟过来,他们原来是在塞外牧场,跟汉人过的不是一个节日,进驻中原后,前几任皇帝为了防备他们重蹈辽国覆辙,坚持不让他们学习汉人的礼仪和风俗,后来因为反抗势力层出不穷,他们才渐渐改变了统治手段,开始科举取仕,任用汉人和辽人为官,治理同族,怀柔政策比原来的粗暴压制要管用得多,这才沿用下来。
可很多汉人的节日风俗都被他们禁止了,尤其是元夜放爆竹这一条。金人原本很少用火器,又有昔日汴京火器局爆炸一事为例,对此更为戒备,所以听到爆竹和霹雳火雷的机会并不多。
完颜雍则是一直研究汉家学术,对儒家经典和礼教都有研究,一方面坚持要维护金人的正统风俗,避免被同化,另一方面也要求众臣要学习汉人知识,用以治国。所以对这些风俗和火器略有了解,加上之前因为对完颜允成之死多有怀疑,就曾让人去验证过,到底是被人暗算以火器炸死的,还是真的被天雷劈死,可惜方靖远设计的天衣无缝,那“天线”早已毁于雷电之下,根本无迹可寻,他也只能认了这天灾才没甩锅给宋国。
今日听到这“雷声”之后,他还是会有怀疑,毕竟完颜廷的惨败,也与火器有关,他不得不防,宋人是不是又研制出什么厉害的火器,打算入宫来偷袭自己。
但看到那个拗汉子范成大后,完颜雍的怀疑又减轻了几分,刚才他若拿出的不是奏章,而是能制造外面那种雷声的火器,岂不是半个朝廷的人都要跟他同归于尽?想到此处,又吩咐人以后加强戒备,出入搜身,绝不容许有人带火器进宫。
哪怕在宫中听到雷声的地方巡查了一番,既没有看到有人留下的踪迹,也没有火药的气味,完颜雍还是派人从猎场弄了十几条猎犬回来,在宫中驯养,专门检查那些“身藏异物”的人。
几天过去,奸细没抓出来,倒是后宫中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被翻出来不少,让完颜雍颇为头疼了一阵不提。
范成大刚走出宫门,霍千钧就迎了上来,见他衣衫不整,嘴角还有点血痕,顿时吓了一跳。
“范学士,那些金人他们……竟然敢对你动手?不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他刚说完就噎住了,这是老话没错,可金人什么时候回遵守汉人的礼仪和规矩?他们何止杀过使臣,还曾逼着使臣去看徽钦二宗被他们欺辱的场面,生生逼得使臣当场自尽都能干出来的人,打骂凌辱,不是早在他们预料之中吗?
范成大却轻笑道:“没事,这不算什么。更何况,现在他们应该比我还担心害怕……”
霍千钧扶着他上了马车,闻言朝金国皇宫内看了眼,知道此事此地不便说话,便咬咬牙,赶紧驱车回驿站。
他们这次可没得到方靖远来时的优待,安排的是普通的驿馆房间,一个小院里三间正房八间厢房,住了从正使范成大到副使霍千钧以及几十个随从,还不许允许他们随便出入,门口的金兵守卫戒备森严,外面哪怕有个行人经过多看两眼都会被撵走。
范成大看了眼门卫,便让霍千钧跟着进正房去,吩咐随从准备些饭菜,对今日觐见之事根本连提都未曾提过一句。
霍千钧哪怕有满肚子的火,也只能忍着,周围到处都是耳目,贸然行事只会连累更多人,范大学士都能忍的气,他也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