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阿璃?”方靖远不想她说走就走,唤了几声不见答复,喃喃自语道:“真生气了?”
魏胜没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只是让人将尸体抬下塔去,连那大汉一并押下去审问。
那大汉一个劲地叫屈,直说自己是海州某海商族人,搬出父祖名号来,魏胜也不予理会,直接命人押走。
这些蠢人被人煽动做了挡箭牌尚不自知,谁知道就算他没事,他身边的人是否有问题呢?方使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这海清寺里就布下几重危机,若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就怕是这里早已成了贼窟。若是如此,他哪里还敢轻易放人,留下任何隐患,致使方靖远真的遇刺受伤或身亡,那对他对海州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
方靖远叫了几遍都没见岳璃的动静,到窗前又看了看也没找到她的藏身之处,不解她为何突然生气,也只得任由她去了,自己跟着魏胜一起下楼,先处理这边的事再说。
等他下到塔底,看到那黑面僧和几个沙弥都已被绑了起来跪在塔前,正瑟瑟发抖地向魏胜求饶,方靖远却忍不住回头朝塔顶望去,只见塔顶似乎已没入云间,在蓝天映衬下,隐约可见那舍利塔尖上站着一人,身形纤细,轻盈灵动,倏忽就消失在云雾之中,真如腾云驾雾的仙子一般。
真·会玩。
方靖远无奈地笑笑,徒弟非要跟来保护自己,不答应都不行,闹点小脾气,也属正常。不知何时起,他发现岳璃不再似一开始那般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地对着他,会管他会有意见会有脾气,不似原本那个伪装得忠厚老实的小兵,越来越像个正常的有个性的女孩子,是不是说明他的开导和教育成功了?
不管怎样,她开心就好。
那黑面僧人也是收了钱安排那个小沙弥负责给魏胜和方靖远带路,哪想到这竟是个杀手不说,那看似普通的中年大汉和形容俊逸的文生竟然是海州城一武一文的两大头脑,顿时就吓得瘫成一滩烂泥,一口气什么都招了。
其实在三十多年前,海清寺就已经荒废了。金兵攻陷海州时,有百姓逃难到海清寺中,寺中主持收留了其中一些老弱妇孺,结果被追来的金兵围寺封门,要求交出伤兵和藏在寺中的妇人。
那几个伤兵早已被主持剃度藏在寺中,不想竟是逃难的百姓中有人认出他们是海州城守城将士,将其出卖,招来此祸。主持和伤兵带领寺中僧人抵抗金兵,让人带妇孺逃往后山,藏在后山的一处溶洞中。
等数日后金兵散去,百姓们再到海清寺时,发现大雄宝殿已成废墟,主持和寺中僧兵全数战死,以身相殉。
在废墟中众人捡出了一百零八枚舍利子,供奉在全寺仅存的九层塔中,后来又有一游方僧人行至此处,听闻此事,便为众僧做法事超度亡魂后,化缘重新兴建寺院,收留了一些战乱后幸存的孤儿,慢慢形成今日的规模。
那黑脸僧也是当时的幸存者,后来回到海州城中,家人皆已遭难,只留他孑然一身,便入寺剃度为僧,被主持赐名渡尘。只是他凡心未了,太过贪财,就趁着主持年老力衰,闭关不出之际,借着自己的老资格,力压众僧,开始大肆敛财,结果伸出去的爪子太长,拿了不该拿的钱,眼看着彻底翻船了。
黑面僧痛哭流涕地说道:“老衲只是一时贪念,敛财亦是为了给佛祖重塑金身,为海州百姓积攒功德,还请使君开恩呐!”
方靖远并不理会他的求情,只是问道:“主持可在?还活着吗?”
渡尘眼神闪烁,还未来得及开口,旁白一个小沙弥突然喊道:“是他杀了主持!我亲眼看到,求使君为主持伸冤啊!”
“你胡说!”黑面僧一惊,急忙说道:“使君千万不要信这小子胡言乱语,主持在禅房闭关已有半年,老衲平日忙于寺中俗务,几乎未曾踏足后院禅房,又岂会加害主持?”
“谁真谁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靖远没想到会在寺中遇到行刺不说,还揭开了一桩命案,想到那位真正的主持当初超度英灵,化缘建寺,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却屈死禅房中无人知晓,他既然知道,便不能不管。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押着黑面僧渡尘前往后院,才转过塔林,进入后院,就仿佛到了另一处地方,满地铺满落叶,西山竹林沙沙作响,林间隐约可见一处茅屋,只有三间正房,竹木为架,茅草为顶,简陋得跟前院金碧辉煌的正殿和浩瀚穿云的九层塔完全无法相比,却是这名满海州的海清寺主持清修之地。
见此情形,跟那死要钱的渡尘一比,方靖远不由对这位主持肃然起敬,让众人先清理周围的落叶,恭恭敬敬地在竹门外行礼,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后,方才去敲门,不料那竹门根本未曾关严实,应手而开,当面便看到一人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半开半合地望着门外诸人。
最前面的渡尘如同见鬼般惨叫一声,噗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主持饶命!主持饶命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些人怕被你发现,逼我这么做的……”
主持却端坐不动,身体犹如泥塑木雕一般,毫无反应,连脸上的表情,都仿佛凝固在最后的慈悲中。
方靖远摇摇头,让人将渡尘押了下去,正打算自己进去看看,却被魏胜拦住。
“使君且慢,先让人进去查探一番,以免再有人暗算。”
方靖远本想说周围的枯枝烂叶都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清理,要有人在这也会有点痕迹和动静,可见那黑脸僧忘恩负义,杀人灭口后,竟将主持尸身都弃之不顾,才会见到他本人时惊骇至此。
须臾,斥候们已检查过周围,并盘问了寺中剩余的僧人,得知主持在半年前就已闭关不出,寺中诸事都交给了渡尘处置,渡尘为人刚愎自用,又仗着有几个武力高强的僧人支持,将那些不听从的人都逐出寺门,独霸此处后,便开始大肆敛财,正好海州城重新兴起,他便趁机声称是佛祖显灵,庇佑海州,引得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烟火之盛,甚至超过了原先主持在的时候,其他人也就渐渐无话可说,任由他摆布。
可谁能想到,闭关的主持,竟早已被这厮所害?
就算其他僧人心中怀疑,偶有前来问候的,包括当初看到渡尘对主持出手的小沙弥,隐约看到里面盘膝而坐的主持,也不敢打扰,竟是长达半年之久,都未曾揭穿。
魏胜问过渡尘,得知当时他是趁着老主持不备,在他的粥里下了迷药,将他蒙死在被枕中,然后明明安放在后面的床榻上,只想让人以为他是年岁已至,梦中仙逝,谁能想到他竟然会盘坐在门前,他还以为是老主持怨气不散,以致尸变,差点活活吓死。
将吓得半死臭烘烘的黑面僧拖走后,魏胜让人去找仵作来给老主持验尸,方靖远进去转了一圈后,隐隐闻到有种异香缭绕不散,再去主持榻前的几案上看了看,发现一个小青瓷罐子,打开后就有股浓郁的香气散开。
方靖远急忙将罐子盖好,叫过魏胜来,“这香料怕是有毒,你让人带回去验验。”
魏胜一惊,问道:“难道那黑脸僧又说谎?”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那倒未必。他既已承认杀人,是亲手捂死还是毒死并无区别。只是这香料和主持身上的味道相似,或许就是因为它,才能保住主持尸身不腐不败,若是火化之后,或许还能有舍利子出现。”
“啊?”魏胜闻言更是不解,“难道在渡尘之前,还有凶手对主持下毒?主持立下如此功德,坐化之后,若得舍利子,正好可送入九层浮屠塔中,让百姓拜祭供养……那些害死主持的人,定有恶报,来世变作猪狗,不得好死。”
“连你都这般想,那主持肯定也这么想。”方靖远叹道,“这毒药应该是主持自己准备的,他料到自己时日不多,便开始服用这种药物,其中含有大量金属和毒素,会使神经肌肉麻痹僵化,所以才会遭了那黑脸僧的毒手。”
“或许正因为如此,黑脸僧当时以为主持死了,而主持只是假死,还剩最后一口气,就干脆爬到门前蒲团,服下毒药坐化。若不是我们这次来,那渡尘早晚也会亲自来为主持收尸,只要一开门,看到被自己杀死的人坐在这里,死不瞑目……”
魏胜回头看看被拖走的渡尘,整个人抽抽得浑身颤抖,衣裤皆污,就算不受斩刑,这模样也活不了几天了。
“主持这般作为,就是给自己报仇么?”
“不仅如此,这种药物在使身体僵化的同时,也会融入血脉骨髓之中,一旦被火焚化,就会形成骨珠,也就是舍利子。”
方靖远还曾经听说过生人塑像之事,和这种人造舍利子的做法,如出一辙,都是为了保持“神话”色彩,吸引更多的信众膜拜,至于是好是坏,不便评说,只是念在这位主持昔日功劳,他让魏胜和其他人秘而不宣,也算是成全了主持的心愿。
至于那位黑面僧渡尘,勾结金国奸细,暗算主持,行刺使君,诈骗钱财等等数罪并罚,处以极刑,择日于菜市口行刑。
定案之后,提交刑部批复时,方靖远还给赵昚写了封密折,请他从江南名寺中挑选有德高僧,担任海清寺主持。如此古寺名刹,若无人看护,变回沦为一些人的敛财工具,令此间埋骨的英灵蒙羞,倒不如执行大宋律例,由官方委任主持,既能够让民众信仰得以维系,又能避免这清净圣地遭人玷污。
只是他没想到,来报道的这位高僧,不但带来了赵昚的委任状和密函,还一见面就给他相了个面。
“贫僧观施主红鸾星动,良缘就在眼前……”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红鸾星动
“红鸾星动?我?”
方靖远当场表演了个变脸绝技, 从笑脸相迎变成冷漠脸不说,还开始怀疑这位号称来自西湖灵隐寺的“高僧”专业水平。
“请问,红鸾星是哪颗星?属于哪个星座在哪个星域?目前是未时三刻日正当午, 敢问大师是如何看到红鸾星的?莫非大师来此, 是打算将海清寺供奉的佛祖换成送子观音, 莫非以为这样就能使寺中香火旺盛?”
他十分严肃地摇头,“大师,恐怕本地并不适合你,海清寺需要的不是月老红娘送子观音,是地藏普贤弥勒佛祖。救苦救难尚可, 牵红线送子就大可不必了。”
好端端的一位大师,连名号都没来得及报上,就被他派人送回了临安, 让再换个人来。
连个名号都没留下的大师一脸懵地才下船不到一炷香功夫,就被原路送返, 随船回航,到老都不明白, 自己明明是在赞美方使君, 还是带着官家的问候来的, 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触了这位的逆鳞, 被遣返回去了。
这边送走了大师, 方靖远还在那边教育弟子和其他人。
“千万不要迷信,什么红鸾星,让他指都指不出来是那颗星,还敢张口就来。佛家道家那都是要修心养性,真正有道行有修为的人,绝不会信口开河动不动给人牵线搭桥, 你一个好端端的和尚,抢人家媒婆的饭碗,能是正经和尚?”
“所以这种人,留不得。咱们海州眼下要安定团结求发展,可不能让一些贪财的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扰乱民心。”
“得好好宣传海清寺主持当初保护妇孺和伤兵,抗金牺牲才留下舍利子给百姓供奉,保佑一地平安,这种积极向上、阳光普照、鼓舞人心和士气的正面人物,才是我们要宣传的榜样。至于那些装神弄鬼,动不动说什么转运开运升官发财良缘生子来骗钱的,统统都赶出去,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这些个大佛。”
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想到那个在菜市口被处决的黑面僧,默然同意了方靖远的说法,毕竟,骗钱的神棍大家是真的亲眼见到了,能转运祈福的有道高僧还真的没见过。
海州城能欣欣向荣地发展,靠的是方使君和大家自己的努力,以前没求过神拜过佛,那以后有没有,其实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家的回复。
方靖远教训完大家后,满意地看到众人都点头附和,然后拆开了官家的回函,刑部的批复文件他都直接给了林推官,盖着赵昚私人小印封得严严实实的密函自然是他的私信,捏着厚厚的一封信,看来官家对他最近的工作颇为满意,百忙之中写这么长一封信,还真是真情实意了……
看了没几行,他的脸色就变了,飞快地将信纸塞回去,揣进衣袖里,让众人跟着打道回府。
本来今日就是看南方的船队过来,既带货又带人,他身为一州之长过来接风也是给个面子,为海州新城的招商贡献点力量,可没想到接风接到个“招摇撞骗”的神棍不说,连赵昚都亲自来信打趣他,想必这风声在临安流传久已,只是现在才刮到他这里罢了。
于是回府之后,摒退众人,就只留下岳璃一人,方靖远方才问道:“你……给官家的谢恩折子上,写的什么?”
立功受封赏自然要回函谢恩,这种公文他已经写成了套路,可没想到有人会不按套路出牌,他事先为曾看过,现在问起来,竟莫名地有几分心虚。
毕竟,当初逼着赵昚立下这个承诺的人是他,现在……真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却突然懵了,懵得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先问问岳璃到底是怎么想的。
岳璃见他神色古古怪怪的,想到刚才他收到的官家密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坦白说道:“官家昔日曾许诺,我若立功,便可为我指婚,如今我已过双十,家中父亲和祖母亦多有催促……”
“你若因父母催促而想着成亲,我可以替你向家人说明,大可不必为此而强逼自己嫁人……”
明明是想问她突然想成亲的原因,可听到是因为家人催促,心里又别扭起来,方靖远也搞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我早说过,你若不想嫁人,我定会护你一生,不让任何人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
“若是我想呢?”岳璃直视着他,问道:“先生之前说过,女子自立,并不等于不婚不嫁,而是要看清楚想清楚再嫁……我想清楚了。”
“你你你……你想?”方靖远愣住了,想到隋畅向绣帛儿求亲时的情形,莫非阿璃是受到刺激,所以才萌生嫁人的心思?也不对,按照她写谢恩折子来回的时间,应该更早……刚才那个张口就说他红鸾星动的和尚,十有八九是曾经偷看或者在临安知道了什么消息,才故意来卖弄,可没想到他不吃这套,反而弄巧成拙地被遣返回去,这事儿还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那……那那为何是我?你……我……我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