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她看过来,扯着唇角努力笑了下,嗓音沙哑,语气却温和。“不用着急,反正也赶不上了。”
那句磕磕绊绊的“你外婆走了,医生没救过来”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离第一个电话的时间不到三小时。
从被告知外婆犯了心梗,到被通知外婆去世。
整件事来得防不胜防。
没有一点儿征兆,甚至在昨天晚上,两个人才和老人家通过视频,说好大年初一回家陪她过年。
老太太还欣慰地多说了几句。
唯筱别开视线,脑海里浮现出老人家的模样,眼底发热,鼻尖泛起莫名的酸。眼睛一眨,泪珠从下眼睑滑到脸上。
她慌忙抬手擦了下自己的脸,越擦越多,最后像忍不住了一样,她连忙转过身背对周易宁。
亲人离世,那股名为悲痛的情绪无召自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
一切本来都好好的。
上一次回西塘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昨天晚上,老人家还难得好精神地催促他们俩要抓紧生小孩,说他们年纪都不小了。
怎么人就去世了。
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心脏像是被人捻住又松开,那股冷气顺着血管在体内上蹿下跳,凉得人五脏六腑都是冰寒。
她低下头,眼泪越擦越多。
周易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将她按在自己怀里。
他轻滚的喉结擦在她的额头上,唯筱好像听到他压抑下的吞咽声。“没事的,早晚有这一天的,外婆自己也想到了,所以才不肯离开西塘。”
话像是说给她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生老病死,很正常的。”
“外婆走了也挺好,她自己估计也受不了了,总和我说医院住着难受。”
……
说到最后。
他圈住她,平静的语气下极力压抑着某种情愫,语调显得扭曲。“乖乖,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坏啊。”
因为太坏。
所以不配拥有一个家人。
不是生离。
就是死别。
这是周易宁第二次问她,他是不是很坏。
“不是的。”唯筱努力眨眼,想把眼眶里的眼泪流完,嗓音变了调,眼泪就和话一样,再也憋不住。“你很好,你一直一直都很好。”
她抬手圈住周易宁,不断用力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的话看起来更有力量。
她知道他很难受,难受到怎么也不该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也不会安慰他,因为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过去就过去。
在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遥远而无力。
“我没事。”周易宁垂眸伸手替她擦了脸上的泪。
也许是早就料到了一天,又或者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告别”,只是有点遗憾,遗憾在外婆去世前,没有陪在她身边,至少让她感受一下家人的温暖,也不用离开得这么孤单。
“没事,我们先回西塘。”周易宁拉住唯筱的手,“外婆还等着我们。”
晚上七点多,两人到达外婆所在的私人医院。
陈雅婷妈妈和护工站在医院门口等。
两人见周易宁来了,涌上来一个劲地说。
长途奔波后,整个人其实并不舒服。
唯筱见她们俩争先恐后的模样,拧眉想出声提醒,周易宁先开了口。“没事。”
他安抚性地朝她们笑了笑。“你们别急,一个一个说。”
护工望了眼陈雅婷妈妈,皱着眉抿唇上前说明情况。“大姐本来一直都好好的,昨天晚上还和你打过电话的,这你是知道的。今天中午刚吃完饭,本来是要午睡,她说睡不着,难得白天有点精神,让我按个电视看看。我就给她随便按了个,就和平常一样,什么事也没有,但等我从外边打了热水回来,大姐就躺在床上喘不过气,我就喊了医生过来,然后就……”
然后就去世了。
周易宁的脚步迟钝了一下,侧头拧眉朝护工看过去。“是看电视的时候出了事?”
“是的,”护工连忙一五一十把医生说的话转告出来,语气也带上哭诉。“医生说大姐是受了刺激,突发性心梗,但今天也没人来看过大姐,你问陈姐,就什么都没做,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陈雅婷妈妈也焦急地开了口。“是的,之前医生就告诉过我们注意事项,我们一直都是按照着医生说的话来的。昨天医生也来看过情况,也是说没什么事。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换了个说法。”
唯筱听着她们的话,想问清楚。又看了眼周易宁,最后站在一边只握紧周易宁的手,还是没插话进去。
周易宁垂眸想了两秒,神色淡淡地朝两人望过去。“看的什么电视?”
因为老人家已经去世,所以已经转到了太平间,病房被收拾了出来。
护工将周易宁带到病房,调了那个频道,是普通的卫视频道。
“中午那个点没有什么连续剧,都是一些新闻,我就随便给大姐找了个。”
周易宁看了眼,是青槐卫视。
“我没有别的意思。待会晚些时候我会把你们的薪水结给你们,今天下午的事谢谢。”他微微笑了笑,“没事的话你们就先回去吧。”
护工在医院见惯了这种生离死别,松了口气说了几句转身就走了。
陈雅婷妈妈走之前,安慰了几声周易宁,又支支吾吾停下。
“陈姨,还有什么事吗?”
她点头,似是不知道该怎么问,面上有些难办。“宁宁啊,你联系联系你妈吧,我看姐走之前一直喊囡囡囡囡的,”说不下去,她拐弯抹角道。“好歹让你妈回来送一程。”
周易宁怔了一秒,淡声应了下来。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俩。
电视机里还在播放青槐卫视的频道。
-
监控室里。
“对,就下午十二点半到三点之间的监控,病房1216。”
摄像头在床头正上方,正好对准了门口和电视机。
保安把监控调了出来,没让拷走,只准在监控室里看完。
前面和护工她们说的对得上,周易宁直接将进度条拉到外婆发病那一段,再往前推了一点,把电视机的画面放大。
是新闻,一点儿奇怪的地方也没有。
唯筱继续往下按,周易宁颓丧地往椅背靠过去,余光瞥到唯筱的电脑上突然喊了句等一下。他退了两秒,鼠标落在那个记者采访的普通人身上。
唯筱跟着望过去。
是青槐的一个幼儿益智主题乐园。
被采访者是一个长得很年轻的女人,身上还抱着个小女孩。
她皱眉看向周易宁,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他敛眸自嘲地勾唇笑了下,朝唯筱摸了摸头,动作极快地起身。“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心口像是被人用外力炸开,残留的火星在体内上窜下跳。
那个年轻女人是易园。
第52章 你好
陈姨口中说的外婆在走之前还一直喊囡囡,是至死都还是想要自己女儿来看看她吗?
还是说,是因为在临死前看见了自己多年了无音信的女儿。
周易宁往外边走,太阳穴因为极大的刺激而一突一突地跳得厉害。
有些东西,在此刻已经极为明了。
暴虐的因子掩在皮肤之下肆意纵横,周易宁只觉得这一切来得可笑又荒唐。
监控室外没什么人。
手机里的“嘟嘟”声在这种寂静下被无限放大,像是在焦灼着人的理智,等待一场爆发。
记不清多少声后,电话被人接起。
那边的人愉快地喂了一声。“宁宁,我刚想给你打个电话过去,今天下午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易宁没插话,等她说完,毫无铺垫直接道。“外婆死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炸-弹,顺着电流往两边引火,嘭的一声将两边的人同时点燃。
那边没了声音。
周易宁掀唇冷笑了声。“今天下午你在青槐市陪你女儿玩游戏是吗?你知道外婆是怎么死的吗?”
他的语气过于平静,甚至在这种诡异的平静里还带了点笑。
“她是被你刺激死的。”他没等易园说知不知道,“外婆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只要好好养着,就会没事。但她在电视里看见了你,刺激得心梗复发,没抢救过来。”他越说越镇静,心底的那股无名火将他一下子燃烧殆尽,声音愈发字正腔圆。“易园,你害死了你妈,你会有一点愧疚吗?”
你会愧疚这么多年对自己母亲的不闻不问,未曾尽到一丝的赡养。
你会愧疚自己带着女儿开心地上电视,而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你这种人,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透过手机传到周易宁的耳廓里,还有几句零碎的“不是的”,“我不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靠在墙壁上,抬头看向刺眼的白炽光,周遭的光晕有一瞬无限放大而笼罩住他所有的视线。
那边又响起几声喂,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宁宁吗?你和你妈说什么了?”
“喂?”
周易宁把电话挂了。
整个人一下子失了力地靠在墙壁上,轻闭上眼睛。
他知道这完全就是个巧合。
谁也预料不到易园上一次电视,就正好被外婆看到。
可,归根到底,也还是因为易园,不是吗。
不然的话,至于让外婆见到她,就刺激得心梗复发。
他给易园发了一条短信。
-
太平间这一楼和别的楼层没什么两样。
两人推了门,外婆躺在一张床上,白布盖过身体。
周易宁将白布掀起一角,露出外婆年迈苍老布满皱纹的脸、蜡黄而毫无一点血色。
唯筱站在一边,想到刚才在监控里小女孩说自己名字叫高茹茹的那个画面,再看到上次还在欣慰地朝她点头的老人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这,心口发闷。
闷得酸胀。
旁边的人似是出了神。
唯筱反握紧他的手。
她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什么情绪,朝周易宁扯着笑。“我在外边等你。”
周易宁迟钝地看了眼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静立良久,手机铃声不断地响,周易宁把它挂断,关了机。
而后抬头,看向这个自己自从十三岁起就相依为命的人。
其实也算不上相依为命。
老人家自小生活在乡镇,这一辈子也没离开过西塘。
周易宁其实和她也没什么话题,大多也只是围绕着一些零碎的小事,比如这次又考第一名了,又比如这两天天冷了,要多穿一件衣服。
但这些年,至少在周易宁上大学、老人家身体不好前,两个人一直都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也是彼此仅剩的亲人。
他想到陈雅婷她妈临走前的话。
其实在易园刚走的那一年里,应该是07年年末到08年,她偶尔也会朝家里给个电话,说一说情况。
但也不记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将周易宁彻底丢在西塘之后,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时间,易园渐渐不打电话回来了。等得久了,老人家也意识到不对,怕出什么事,给易园每次往家里打的那个手机号拨了回去。
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多打了几次,号码变成了空号。
易园就这样和他们彻底划清了联系。
而“易园”这两个字,也成了祖孙两各有心事的避讳。
老人家怕外孙知道自己妈妈不要他了。
外孙怕易园的态度会伤了老人家的心。
“外婆,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在上大学那年就去见了易园。”周易宁垂眸站在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她没怎么变,和当年走的时候差不多。”
说到这,他笑了声,掀眸朝一动不动的人看过去。“我是不是没给你说,她嫁的男人应该对她挺好的,她还又生了一个女儿。她过得很好,你也不用担心她。”
“她也很想你,经常找我问你,不过她挺忙的,没什么时间回来。”周易宁笑了笑,语气也变得缓和些。“前几天还说要把你接到京华去,我本来是想等你病好之后给你说的。”
“我知道你记挂她,以前怪我不给你说清楚。”他瓮声说了几句,声音越来越低。“她挺好的,也用不着我们担心什么。我也给她打过电话了,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看你。”
“你要走了就安心走,不要多想。”
“也不知道你还听不听得到。”
声线越来越低,周易宁掀眸朝人看过去,嗓音干涩得厉害。“外婆,你到了那边,如果看见了我爸,能不能替我和他说一声,我不想……”
——“男孩子本来就是要保护女孩子的,我们家只有妈妈是女孩子,所以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我们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妈妈。”
那句话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外婆,你能不能帮我和我爸说一声,我不想当男子汉大丈夫了。”周易宁一个字一个字卡着说出来,他再次垂下眼眸,声音也带上了点笑,像是为易园高兴。“我妈有能保护她的人了,我好像也挺多余的。”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周易宁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都说了什么。
他重新盖上白布,拉开门走了出去。
唯筱在一边靠墙等他,见他出来,忙擦了自己脸上的泪痕,走上前默不作声地又握上他的手。
周易宁见她这副忧心忡忡又故作无事的样子,笑了笑想说点什么,被唯筱抢先上前抱住。“我不知道我现在应该和你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你好受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