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茂今日说的话总像是在调侃陈清湛和陆微言,即便陆微言知道他这句不是有意,但还是面颊微红,他们根本没做过会有子嗣的事,哪里会有什么动静?
陆微言觉得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起身便往外走,刚迈过门槛,便瞧见小吴神色慌忙步履匆匆而来。
小吴见了她,低了低头道:“淮州那边来的消息,陆大人患病卧床已有半月了。”
陆微言向后跌了一小步,她扶上门扇稳住身形,皱眉道:“你说什么?”
入夜时又下了雨,淅淅沥沥,扰人清梦。
得知陆明煦的消息后,陆微言就与陈清湛商议前往淮州。恒州形势紧张,本来,以她的性子,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以陈清湛的性子,除非面前是必死之局,否则他不会让她离开他身边。
可淮州那边是把她拉扯到大的父亲。
当初陆明煦以为她真的亡命于海晏园,才会辞官还乡,如今父亲患病,她不去看一眼,总归不安心。
细雨滴在青杨光洁的叶片上,沙沙作响。一叶叶,一声声,如泣如诉。汤圆早已习惯了人的作息,也习惯了独自一狗,卧在远处无忧无虑地睡着。
陆微言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狄历草原上被围困的情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都不能保证百战百胜,那时他们是做了赴死的准备的。同生共死,在史册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双名姓,倒也不错。
可如今陆微言离开在即,只盼望陈清湛能平平安安。
这雨委实吵了些,陆微言思来想去后,缓缓起身,抱起自己的枕头推开房门。
雨水被风吹着,斜斜打到衣摆,浸润了衣裳,激起一阵凉意。
坐在门槛上的守夜侍女连忙起身询问,陆微言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就着在风雨中飘摇的微弱灯光,蹑手蹑脚地穿过游廊,走到偏房门前站定。陆微言按着心口鼓了鼓勇气,而后轻推一把。
“吱呀——”门没有上闩,应声而开,像是在等她进来一样。
屋内一片昏暗,陆微言转身阖上门扇,顺带将门闩带好。待她转身时,榻前已经点上了一盏灯火,映着榻边端坐瞧着她的那个人。
陈清湛衣襟整齐,像是也没有睡,像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一样。暖黄烛火映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他静静地瞧着这边,像是在等陆微言开口。
陆微言一本正经地抱紧了怀中的枕头:“外面在打雷,我害怕。”
陈清湛轻笑:“外面打雷了吗?”今夜无眠的又不止她一个,他方才只听到屋外雨声潇潇,哪来的雷?
“打了。”陆微言面不改色地走了过来,将怀里抱着的枕头往榻上一丢,便坐到了他身侧。即便从齐王出殡那日开始算,如今也早已七期圆满。陆微言心道,父王若真的不高兴了,找我便是。于是她身子一倾,从侧面倒进他怀里,枕在膝上。
陈清湛低声一笑,什么打雷、什么害怕全都是借口。他低头抚着她的发,问道:“你来是想说什么?”
陆微言挪了挪,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我其实不怕打雷,我只是怕……”她叹了一声,小声道,“我怕我不在,你就不惜命了。”
陈清湛的手顿了顿,垂眸轻声道:“怎么会。”
陆微言坐起身来,望着他道:“你须得记得,我一刻看不见你,就会担忧一刻,所以你时时刻刻都得保护好自己,非独为你一人。”
她刚在廊下走过,有飘洒下来的雨水滴在侧脸,鬓角几缕发丝被沾湿,袅袅地贴在脸上,虽略显狼狈,但也生出几分娇媚来。可她看着他时,目光像承载了千言万语一般郑重。
陈清湛注视她良久,方道:“好。你在淮州好生待着,等我接你。”
陆微言轻嗯了一声,踢掉鞋袜,翻身便抱着自己的枕头滚到了里侧。
陈清湛看着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躺下,眉毛一挑:“你要睡在这儿?”
陆微言自觉地躺好,抬眼瞧他:“不然呢?”难不成自己是专程过来送个枕头?
陈清湛轻笑着摇摇头,二人都极力不去作伤别之态,但他们都明白,此番分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于是他去熄了烛火,在她身侧躺下,心想,今晚抱抱她也好。
他这么想,陆微言却不这么想。她从自己的被子里挪出来,趁着昏暗,悄摸摸地掀开了陈清湛的被角,蹭上前去抱他,把脸埋在他肩上,双手还十分不安分。
刚下雨的时候总归是有些闷的,身边的人还有意无意地加重屋里的闷热,实在难捱。陈清湛忍了又忍,终于捉住她的手,低声道:“年前在京都城外小院,我们是和离了的。”
“我反悔了,那不算。”陆微言一副蛮不讲理到底的样子。
陈清湛心中笑她,面上却一本正经道:“可就算是冬月初三成婚当日,我们也是约法三章了的。”
陆微言眨眼瞧他,继续耍赖:“有吗?我不记得了,不算。”
陈清湛还捉着陆微言的手,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陆微言又叹了一声,垂首道:“我是想,我这一去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陈清湛转过身来搂上她的腰,在她眼尾一吻,低笑道:“要什么念想?”他握着她的手向前一推,手指滑入她指尖,便成了十指相扣。
而陆微言微微仰首去触他的唇,像是要把心中千万种不可说都辗转于唇齿之间。
窗外细雨绵绵,千丝万缕,有如今夜思绪。
他们从未吻得这般热切,浑身都在响应唇间的厮磨。于是衣衫轻柔地溜至肘间,凌乱于床榻之上。于是身上渐渐泛红,不知是由内而外的热,还是被触碰后不由自主的羞赧。
呼吸于交错间愈来愈快,陆微言已有几分失神,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轻纱软帐,和帐中与自己紧密相拥的人。
恍惚间听陈清湛在她耳边,带着绵绵的喘息低声道:“既如此,不如留些风月云雨。”
不适和欢愉攀比着蓬勃滋生,身影同床帐糅合着摇曳浮沉,低吟与雨声交错着此消彼长。
守夜的侍女都是新来的,见陆微言迟迟不出来没了主意,就去叫醒了白薇。她们撑着伞,还未走至门前,便在淅沥雨声之中另外听到了一声从齿间溢出的嘤咛。
白薇骤然停下脚步,身后的两个小丫头撞了个踉跄,尚未喊出声就被白薇转身一手一个地捂住了嘴。
王府要收新人,自然是要年纪小些的好,从小培养更为忠心可靠。可这些小姑娘家总有些不知道的事,比如眼下这件。
白薇把她们带到远处,吩咐准备热水后才安下心来。她仰头看了看落雨不止的夜幕,忽觉这半年多,也不过弹指间。
陆微言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才略有了几分悔意,悔的却是用晚的时候心中忧虑烦闷,没有多吃一些,不能报他以同样的力道。
太过分了,他可能根本就不痛。
偏偏陈清湛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想一般,撑起手臂看着她道:“困了?”
陆微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尚未完全阖上眼,就感到腰间又覆上了微烫的指腹,那般熟悉的触感,让酥麻从腰间传遍周身。
陈清湛将她连带着被褥一同抱起,道:“换个房间睡吧。”
两人磨磨蹭蹭沐浴完毕,在正房干爽的床榻上躺下时,已是四更天了。陈清湛看着睡得正熟的陆微言,轻声一笑,忽又望着窗子一声长叹。
今夜先来招惹的人明明是她,最后睡不着的却是自己。
善战者不怒,可他不轻易发怒不代表不会怒,一想到新帝和父王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就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京都把李怀公扯下来。慈不掌兵,是以他虽能体会战火漫天哀鸿遍野的痛苦,但不会慈悲到不兴兵反抗。
只是,此战凶险之处异于往日,一旦兵败非但保不全己身,还会牵扯到诸多有干系的人。
早在荒漠中她拒不离去时,早在草原上同生共死的时,他便明白,不论前路凶吉,陆微言都会陪在他身边,他赶她走才是侮辱她。所以,即即便此战艰难,他也未曾说过让她离开暂避的话。
今日淮州来消息时,他忽有一丝释然。恒州在京都西北,淮州在京都以南,她去淮州那个战火烧不到的地方,倒也不错。
可她夜间寻了个借口便闯进了他的房间,千般缱绻万般旖旎。她哪里是想留个念想,她是在给自己下枷锁。
他不想这般的,可她在他身前,入目皆是春色时,他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也罢,也好。
这般情谊放在心上,他日征战沙场,他也会谨慎小心。非独为他一人,也是为了春闺梦好。
第59章 正文完
陆微言到淮州时已是七月中了,淮州虽处南方,但毕竟多水,于这炎炎夏日之中还有几分凉意。
恒州如今被人紧紧盯着,为了掩人耳目,她出来时并未带多少人。小吴和老蔡认得路,带她沿着潺潺小溪往上游去,又顺着山路向上走了一段,才瞧见三两户人家。
他们在一方小院前停下。院墙不高,墙脚栽着枸骨,围成一圈低矮的绿篱。陆微言幼听陆明煦讲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时,她只是好奇,并不明白其中池鱼思故渊的深意,待明白时,她已经离开京都,与父亲分别了。
陆明煦前半生于庙堂徘徊,为朝廷建了不少琼楼玉宇,归隐之后想要的不过是故乡的小桥流水人家。
白日里,村中宅院一般不闭门,陆微言叹了一声,迈了进去。
只见地面干干净净,院中整整齐齐,沿着墙还摆着十来个盆景。一石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河万里。那些建楼造园的本事,陆明煦一点都没有丢下。
陆微言更为怅然,不由自主低声叫了声爹。
听到院中动静,有人自屋里掀开门帘,而后瞪大了眼:“姐?”
陆微彰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半年不见窜了一大截,脸也瘦了不少,却让陆微言看得有些难过,从前未曾尝过离别滋味,如今才明白这是怎样的黯然神伤,仿佛错过了在乎的人十分重要的时期,而这辈子都不能再弥补了。
陆明煦神色憔悴,见她进来,还是强撑着坐起,轻咳两声,笑笑问道:“吵架了?”
见陆明煦还有心情打趣她,陆微言更是难过,鼻尖一酸道:“没有,我就是想来看看爹。爹是生了什么病?请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
陆明煦喘息像是有些困难,脸上都渗出了细汗,才道:“没什么大碍,水土不服吧。”
“哪有人对故乡的水土不服的?”陆微言更急,转身问陆微彰道,“阿彰,你说,大夫怎么说?”
陆微彰看了陆明煦几眼,虽见他摇头,还是皱了皱眉道:“大夫说这般乏力、呼吸急促的症状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陆微言闻言垂首,陆明煦也算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官员乡绅们结交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
“若是水和吃食出了问题,为何我没有事?”陆微彰道,“如今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好生将养着。”
陆微言方才见陆微彰瘦了些许,只当他是长了个子显得瘦,现在才醒悟过来陆明煦患病的这些日子里都是他在身边照料,便对他道:“你且歇歇,我来照顾爹。”
虽不知是何毒、何人所下,但那人能费这么大的工夫,还没有下致死的毒,说明他还有用得到陆明煦的地方。如此,便先照顾好陆明煦,等那人现身吧。
没过两日,这方小院就迎来了另一批不速之客。来人有三四十个,挤满了小院,为首之人开门见山笑道:“下官彭绥恭喜陆大人了,陛下命我等前来请大人回京任职。”
陆微言低着头,向院中瞥了一眼,不免冷笑,他们带了这么多人,哪里是请,分明就是绑。这些人俱不是平日与陆明煦交好的,如此,便也认不得陆微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陆微言扶陆明煦靠着床头坐起,陆明煦瞧了他们几眼,气息微弱道:“京都能者不在少数,陛下何必非要找我?”
彭绥诶了一声,道:“谁不知道陆大人在工部待了二十多年,最熟悉咱们京都的一砖一瓦。如今大战在即,陛下请大人回去与兵部户部一同协商,加固京都兵防。”
“大战在即?”陆明煦抬眼。
彭绥走上前两步,伸出手罩在嘴边,低声道:“恒州那边,怕是要反啊。”
屋内一片寂静,陆微言扶着陆明煦的手一顿,赔笑道:“老爷如今身子不适,恐难当大任。”
京都已经给恒州扣上了反的帽子,陆明煦更不能回京。
“陛下有旨,抬也得把陆大人抬回京都。”彭绥忽然变了脸,斜睨着陆明煦,怪气道,“陆大人不去,莫不是和那恒州反贼……”
去年陆微言和陈清湛的事在京都可谓人尽皆知,虽然传说中陆微言已经死在了今年上元节,可陆明煦和齐王府,总归是有交情的。
见陆明煦还是不为所动,那人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大人有没有想过,回到京都,这病或许就好了呢?”
陆微言骤然抬首,陆微彰已快步走到他身前提住了他的领子:“你什么意思?”
三四十号人不是白来的,立刻有几人冲上前去把陆微彰拉开。彭绥理了理领口,“小公子别激动,我也就是个传话的。”他看向陆明煦,“太傅大人还等着陆大人回京,再痛饮几杯呢。”
陆明煦辞官之时,并没有多少同僚饯行,毕竟大家心知肚明,陆明煦是因为女儿去世对新帝略有不满,谁都不愿为了一个马上就要离开京都的人得罪陛下,可余虹去了。余虹代李怀公慰问了陆明煦一番,与他饮酒作别,如今想来,怕是那酒……
“如此……”陆明煦笑笑,气息愈加不稳,“我还,挺想念余大人的……便回京都瞧瞧吧……”
彭绥喜笑颜开:“陆大人是明白人。”
“只是我这犬子……还有,伺候我的这个丫头……”陆明煦看了看陆微彰,又低头瞧了瞧跪坐榻前的陆微言,“便留在这儿,替我照看着家吧。
陆微言攥着的手又紧了紧,陆明煦自知前路凶险,不愿让她和陆微彰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