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远助王承刘岿陷害陈清湛和李怀己、领人去社稷坛时,还是个嘴不饶人的书生,短短数月过去,便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沉寂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进来时,见到陆微言,当即愣了愣,但他好歹是个见过大场面的,片刻便明白过来。依着规矩行了礼,便道:“前些日子京都都在说,恒州齐王一脉贪权、毒于猛虎,不惜残害子嗣也要保住手上的王权。”
他一边说着,一边稍稍抬眼去看陈清湛的神色,见他并未惊奇,便又道:“流言突然兴起,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此番过来是想提醒齐王一句。”
李怀公想要削藩,就得寻个由头。齐王府虽在恒州享有威名,但距京都毕竟遥远,何况,可做饭后谈资的轶闻趣事向来比鲜血染就的功绩传得快。是以,在京都败坏齐王府威名,容易得很。
陈清湛却平静地问他道:“奔波千里,只为提个醒吗?”
若说梁文远是个惦念旧恩的人,为此事前来恒州倒也说得过去,可他们对梁家并没有什么恩,他又何必专程过来一趟呢?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梁文远顿了顿,又道,“我爹娘姐妹是因皇家内斗而死,陛下现在针对你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话最大胆的不在于和陈清湛称朋友,而在于和皇家称敌人。
陈清湛没有应他,沉默片刻,对江恪道:“先带他下去吧。”
梁文远退下后,陆微言仍在想他说的话。方才陈清湛若是应了,便也就应了与皇家为敌。可按照他们方才的推测,和梁文远说的话来看,李怀公明显是要动齐王府了。
陈清湛知她心中所想,叹道:“若非必要,我不想与朝廷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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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皇宫之内,亦是一片素白。新帝正与李怀己在亭中小聚。李怀公尚在京都的兄弟就剩了李怀己一个,就真的兄弟情深起来,时不时便要召他入宫谈谈家事。
可他们是皇族,家事便是国事。
新帝虽为太皇太后服丧,但仍是赏花饮酒乐得自在,李怀己却是一杯都饮不下去——太皇太后驾崩后,李怀公连降张家十余人,张家子弟个个惶恐地夜不能寐,生怕被新帝叫去给太皇太后陪葬。
李怀己摩挲了半天的杯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当初张家请求接管梧州确实该拒绝,可如今皇祖母刚驾崩,陛下不安慰张家,反而又卸张家权力,是为何?”
李怀公放下酒杯,泰然道:“张家势大,难免会成为第二个王家。皇祖母是他们的大靠山,皇祖母驾崩,不正好是敲打他们的好时机?”
新帝想要削弱世家权力理所当然,但未免操之过急,李怀己又皱眉道:“张鹤如尚在梁州,你把他逼急了,不怕他……”
李怀公瞥了他一眼,李怀己思索片刻,笑道:“也是,张鹤如若有异动,自有恒州制着他。”
梁州北面,还接着恒州呢。
李怀公对他的话却不甚满意,凉凉道:“恒州,就靠得住了吗?”
风拂过,树枝微颤,栖在枝上的鸟儿受了惊,振翅飞去。
李怀己一顿,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李怀公背手站起,李怀己便不敢再坐,忙起身跟上。
李怀公望着西北,微眯起了眼:“恒州新任齐王一月前出恒州,翻苍云山,越戈壁荒漠,攻进瓦兹的狄历草原。这样的事,王殊桓可能做到?张鹤如可能做到?驻守京都的将士们、可能做到?”
恒州兵重,非一日两日,可此战过后,李怀公仍是心惊。这样一支军队,只供藩王驱使,是个帝王都会不安的。
李怀己这次真的愣住了,怔怔道:“陛下要削藩?”
大杲建国二百年来,帝王与藩王之争从来都不摆在明面上。毕竟打天下时允许他们裂土封王,天下安定后又想削藩,到底不体面,要被骂忘恩负义。是以,皇家不管是下推恩令还是下嫁公主,都是明面上对藩王施恩,暗地里对其削弱,从未有哪个帝王敢直截了当地削藩。
李怀公神色更冷,道:“藩王,本就不该存在,手握重兵的藩王,更不该存在。”
李怀己不由一惊,想起近日京都的传言,问道:“陈兴义莫非是陛下的手笔?”
“陈兴义是审问王殊桓时审出来的,余太傅觉得此人大有用处,便暗中派人联系到了他。”
当真是他。
李怀己不能说李怀公的不是,只评价陈兴义道:“是个心狠的人,自家祖宗牌位都能烧。”
“皇兄。”李怀公转身看他,“陈清湛出京都那日,宗庙起火,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怀己装作不知地瞧着他。
李怀公笑得坦然:“他烧了我们的宗庙,别人烧了他家祠堂,这不是报应吗?”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
李怀己自知劝李怀公不会有结果,但仍道:“陛下要整治藩王就留住张家,要整治张家就留住藩王,两个一起整治、两个都不靠,陛下想靠谁?”
此话略逾矩,李怀公却不甚在意,道:“朕是天子,是天道所向,人心所向,自有天下有识之士前来辅佐。”
李怀己叹息一声:“新官缺少经验啊。”
新帝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无可厚非,但太过急功近利。王殊桓兵败后,李怀公派去坐镇梧州的薛阳就是个春闱贡士。薛阳虽名列前茅,但纸上考试与实地做官毕竟不同,他连一个村都没治理过,就接了梧州这么大的担子,怎能让人不忧心呢?
李怀己又道:“陛下想要削弱藩王和世家,实在不宜操之过急,不如先让他们互相制衡……”
李怀公却打断他道:“朕心意已决,晋王擅自征兵,不日朕便派人前往俞州镇压。朕事先在俞州西北、恒州槐城之外留有兵马,加上梧州的兵马,三面夹击,必将晋王捉拿。”
李怀己如遭五雷轰顶。李怀公刚卸了张家的权,就要与晋王撕破脸,如此这般,退路何在?他无奈一笑,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道:“既是如此,请陛下随便给臣安排个偏远的地,准臣出京吧。”
李怀公不语,定定地瞧着他。
李怀己心中明白,李怀公不可能准他离京,他不过是用此话逼谏罢了。可他没料到,李怀公弯下腰,吟吟笑道:“二哥啊,你想像三哥一样,出京等着别人拥立你吗?”
李怀己心中一寒。
李怀公站直了身子,又道:“说来,新任齐王还是二哥的小舅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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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槐城果然传来消息,城外那队莫名出现的兵马已经向东撤去,而槐城以东,便是俞州。
梧州那边也有了异动,薛阳手握统兵权,坐镇梧州,郑成握调兵权,率兵马在梧州南侧徘徊。梧州以南,也是俞州。
恒州迎来了一场新雨,细细绵绵,落在檐上,又嘀哒哒坠下。
齐王妃得知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时,静得出奇,缓缓阖上眼,良久才落下泪来。这日,不等雨停,她便匆匆启程去往苍山寺。
净土绝尘,可绝尘缘否?
陈清湛立在檐下,望着雨幕,像是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一般,道:“新帝想要出兵俞州,即便晋王不募兵,他也能找到别的借口。”
俞州处在中间,晋王手里又没有兵马,对京都没什么威胁,新帝除他,无非是为后续的事情铺路。俞州归京都掌控后,朝廷的兵马便能驻守在槐城之外,日夜窥伺恒州。
而朝廷早就参与到齐王府的事情之中,李怀公想要整治恒州的心思,昭然若揭。
陆微言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道:“你若是帮晋王,就是谋反。若不帮,只怕新帝下一个处置的便是恒州。”
先帝即便忌惮恒州,也只是在弥留之际将齐王妃和世子召入京都为质,新帝却是要彻底除了藩王。
陈清湛叹了一声,将手递入雨幕,道:“李怀公不给我活路,是想将我逼成第二个王殊桓吗?”
提及王殊桓,他指尖一顿。
是了,王家有王殊桓,张家有张鹤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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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李怀公以晋王擅自屯兵为由,任荀长为将,命其攻打俞州。京都众人本就因晋王募兵之事惶恐,诏令刚下便呼声一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新帝说晋王有不臣之心,他便洗不清这反贼的名声,何况他本来就不听新帝的劝擅自募兵,留了把柄在李怀公手里。
而这日,除了荀长所率兵马,另有一小队人也出了京都。
有人愤愤道:“新帝能上位还不是我们和张家的手笔?他贬了张家的人,又攻打我们,真是忘恩负义!”
“他出兵俞州,却没扣留我,已经算留了情面了。”沈平茂朝那巍巍城门回望一眼道,“去恒州。”
随行人不解:“不回俞州?”
沈平茂望向俞州的方向,长叹一声,黯然道:“俞州从未养过兵,如何能敌他们?”
众人皆默然垂首。
“去恒州。”沈平茂扬鞭道,“我父王若是被俘,最慌的就是陈清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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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本应在恒州齐王府的陈清湛却出现在了梁州。张鹤如见信大惊,思索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才让人将他带进来。
两人坐定,张鹤如刚客气地道了句蓬荜生辉,陈清湛便笑道:“听闻太皇太后驾崩后,新帝连降张家十余人,张将军就不担忧吗?”
张鹤如注视着他,亦笑道:“皇后尚在,我张家有什么可担忧的?”张鹤如到底老辣,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还能神色不变。
“皇后若能在新帝面前说上话,张家又怎会被这般卸权?”陈清湛道,“新帝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你我都明白。他与先帝不同,甚至与大杲二百年来数十位帝王都不同。他想将权力全部握在自己手上,所以他与藩王、与世家都势不两立。”
“齐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怕我把你捆了请功吗?”
“张将军若真这么想,就不会让我出现在这里了。”
李怀公今日削藩,明日就可能铲平世家,陈清湛自危,张鹤如亦是自危。
张鹤如盯了陈清湛许久,见他依旧面色不改,便挪开目光,心中感慨后生可畏。张鹤如在张家与太皇太后平辈,若是理理关系,李怀公和陈清湛都是他的小辈。可这两个小辈,一个想做千古一帝,一个想打醒千古一帝的美梦。
“我身为人臣,与陛下的人交战,就是谋逆。”张鹤如叹了一声道,“你是无所畏惧,可我张家小辈尽在京都,如今他们不过是被降了职,我若是反,他们就会没了命,我如何敢?”
张鹤如能这般说,便是认可了陈清湛所言,陈清湛便不再和他绕,直接道:“不求张将军出手相助,但求张将军按兵不动。”
梧州的兵马被王殊桓荒废了十几年,又折腾了一番,不足为惧。只要定西将军张鹤如不趟京都和恒州的浑水,恒州兵马未必不敌梧州和京畿兵马。
找个理由按兵不动不难,只要说西边战事紧张,抽不出身便好,谋逆的罪名落不到张家头上,新帝事后顶多能治张鹤如一个勤王护驾不及时的罪。可大杲若有亡国之患,新帝若有性命之忧,他坐视不理,便与佞臣无异。
张鹤如凝然沉思后,注视着他道:“恒州危机解除后,你若再东进深入,我不保证不出兵。”
陈清湛明白他所指,道:“张将军放心,我见过王殊桓南下时哀鸿遍野的样子,新帝不将我逼上绝路,我亦不愿做这千古罪人。”
张鹤如了然。他能深入草原大败外敌,已足以彪炳青史、名垂千秋,如今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命罢了。
自古以来,王朝国祚绵延一二百载时,或多或少都会有强悍到威胁皇权的势力发展成熟。而后,要么是帝王对其进行削弱消灭,要么是这些势力反过来推翻帝王。先帝没有此心,不代表新帝没有此心。
新帝亦是如此想。如今的张家没有反心,不代表张家后辈不会有不臣之心。当代齐王没有造反,不代表以后不会造反。藩王和世家,错就错在势力过大,威胁皇权。
张鹤如缓缓给自己斟了茶,心想,也不知这般折腾以后,会是个怎样的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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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八,快马加鞭奔波了半月的沈平茂终于到了恒州。他尚未来得及控诉李怀公过河拆桥,就被后脚到齐王府的消息惊到噤口不言。
“晋王败了。”
陈清湛微皱了眉:“俞州,竟连半月都撑不住吗?”
沈平茂苦笑一声,道:“你可知那荀长是什么人?当初李怀公命我父王镇压王殊桓,给我父王调的兵马是一支‘百家军’,京都那八千人马就是以荀长为首。”
晋王与王殊桓的那场对抗,战场基本在俞州,荀长对俞州地形了如指掌,京都兵马在俞州势如破竹。
陈清湛并非不想帮晋王,只是不能帮。晋王府在俞州境内的权力都来源于朝廷的赐予,晋王一脉自大杲开国以来就没有兵权。恒州若是出手帮俞州,战场上不是恒州和俞州一同对抗朝廷,而会彻底变成恒州和朝廷的对抗。他出手,就是提前和朝廷宣战。
见陈清湛不应,沈平茂摇头一笑,激将道:“京都的揽芳阁其实是晋王府的情报点,余太傅的小儿子生来不象贤,最爱在那里花天酒地,我上个月听他说了个故事,你想知道吗?”
“你说的故事我未必不知道。”陈清湛道。沈平茂来恒州,为的是请他对抗李怀公,他这时讲旧事,无非是想同仇敌忾。
沈平茂自顾自道:“王殊桓被俘后,李怀公没有立马杀他,而是把他和他的心腹押在牢里严刑审问。王殊桓死路一条,自然是嘴硬,可他的手下就不一样了。
“有人说王殊桓去年曾见过一个人,那人自称是恒州齐王府昔日心腹,能给王殊桓透露恒州军的消息。恰逢先帝王皇后忌惮诸皇子,那人就给王殊桓提供了恒州军的甲胄,并告诉他逝去的二皇子妃陪嫁中有齐王府信物白虎牌。
“余虹知道这个消息后,喜形于色,在家中都忘了忌口,才让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得知了去。”
沈平茂笑看陈清湛:“你猜,这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