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棺椁被抬入了正堂。她听府上的人说,她和陈清湛走后不久,齐王妃便去了苍山寺,陈兴义曾假借齐王之名派人去苍山寺请她回府。王妃没有应,方才躲过一劫,可待她知道真相,又该是怎样痛不欲生呢。
陆微言下了令,府中剩下的侍从婢女,一个不留,尽数遣散回乡。陈兴义与齐王有三分相似,是以他说他是陈清湛叔父时,他们不得不信。之前行刺齐王的人是府里老人推荐的,这个府里老人想必就是之前此后陈兴义的人了,那日齐王遣走的府中旧人,应该也都是陈兴义的侍从了。
不仅因为这个,还因为齐王已身死,陈兴义已坐拥齐王府,还能在这府里留着侍候新主的人,对旧主又能有几分忠心呢?生死之前,他们选择活着无可厚非,但是这样的人,她不敢留。
陆微言站在正堂檐下,忽在一个个被恒州守军往出赶的人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白薇亦看见了她,忙欲挣脱守卫。
“让她过来。”陆微言道,她还是信得过白薇的。
白薇并没有寒暄什么,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对陆微言道:“那夜府中突变,我与其他几个姐妹匆忙之下逃到了程妃娘娘院里。”她叹了口气,蹙起了眉,“程妃娘娘非但能保住自己,还能保住院中侍女,若说她没有问题,我是不信的。”
陆微言一怔。之前告诉她和齐王妃,齐王曾有个幼弟的便是程妃,程妃那时说,她是家生子,王府旧事她还是知道些的。如今来看,她可能不止是知道这般简单了。
陆微言在府中走动时,才发现地面一片斑驳,尽是干涸的血迹。她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那一夜是怎样的血腥。那时,陈清湛是在戈壁沙漠还是在狄历草原?他在前方征战,有人却趁机袭击了齐王府。他怎会不自责、不难过呢?
血迹渐渐稀疏,陆微言抬头,已然走到了程妃院前。院中虽有侍女,却早已吓破了胆,没有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陆微言便径直走了进去。
她推开门时,便见程妃一身素裙,端坐椅上望着门口,像是知道她会来一般。
程妃见她进来,也只是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仿佛在等她开口。她是真的哭过的,双目通红,还带着血丝,整个人也苍白憔悴了不少。方才扑翻陈兴义那一下,她的手掌也蹭破了皮,如今丝绢上还渗着血。
“程姨。”陆微言话刚出口,便听见一声哼哼唧唧,脚下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蹭,她低头,就瞧见了一只大了一圈的汤圆。
陆微言一怔,她明白,齐王府遭此变故,人尚且保不住命,何况一条狗。所以她没想过还能见着这团小东西。
心中百感交集,她有些不敢看程妃的神情,却不得不继续问她道:“程姨,王妃在苍山寺,他尚且要诓骗王妃回府,你就在府中,为何安然无恙呢?”
第55章 明月圆缺有时,人间世事……
程妃要见陈兴义这样的事,陆微言不敢擅自决定,但心里多少有了些猜测。可无论如何,程妃提醒他们离开在先,趁机扑翻陈兴义在后,她总不会站在陈兴义那边。
汤圆把尾巴摇得飞快,陆微言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母亲当年走得太早了,陆微言只模糊地记得自己当时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陆明煦又要照顾刚会走的陆微彰又要哄她,几天过去人都瘦了一大圈。蓬头稚子尚且伤心至此,何况七情六欲齐全的大人呢?
陆微言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院中,见屋子的门还关着,便知道陈清湛尚未醒来。她难得把汤圆关到了外面,又轻阖上门扉,夕阳透过窗纸虚虚晃晃地照进来时,她忽然想,陈清湛是真的累了,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呢?
陆微言走至榻前坐下,忽想起了那日宫宴落水之后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躺在榻上,一个坐在床沿,不过两人换了位置罢了。这般想着,鬼使神差地,她就伸手去探陈清湛的额头。
手掌触到额上那一刻,陆微言自嘲一笑,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陈清湛总不会像自己一样装作尚未醒来骗她。
她收回手,正欲起身,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抬眼望去,就见陈清湛缓缓睁开了眼。他眼中一片迷蒙之色,是真的刚刚转醒,他坐起身来,看着陆微言,脸上辨不出悲喜。
陆微言知道他难过,便让自己微笑起来,对他道:“起来走走吗?”
陈清湛没有答她,而是转头看向窗子。窗户是合上的,只能瞧见被夕阳映得橙红的窗纸。他惨然一笑,道:“这府里,还有什么好走的。”
不过步步鲜血,处处苍白。
陆微言心中一紧,低了低头,道:“程姨说,她想去见……”
她顿住,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陈兴义,直呼大名,都觉侮辱了恒州陈氏。
陈清湛亦是静了片刻,才道:“我看见他就想杀了他。”
陆微言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袖边,道:“我总觉得……总觉得她要说的事很重要。”正是因为重要,她才觉得该让陈清湛知道。
又是片刻的寂静,陆微言忽想,罢了,不知又是什么不堪的旧事,他们不知道也好。可她正欲张口,便听陈清湛道:“走吧。”
她抬头看他,见他握上了她的手,道:“我们和她一起。”
陆微言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不管程妃和陈兴义今日说出什么,她总归是在他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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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府中并非没有关押审问人的地方,只是府中鲜少有犯大过错的人,这处地牢便甚少使用,是以格外死寂幽森。
铁链碰撞,哧啦作响,地牢中的空气都沾上了铁锈味儿。陈兴义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就撑着身子盘腿坐了起来。
他靠着冰凉的石壁,坐得格外端正,仿佛不是阶下囚,而是地下宫殿的主人。“二十多年前,就在这里,他们想要我的命。”他冷笑一声,“我现在杀回来,有错吗?”
陈清湛没有回应他,倒是程妃向前走了几步。
陈兴义啐了一口,苦笑道:“女人,果然是胳膊肘朝外拐的。”
程妃只平静地看着他,道:“一别二十余载,难为你还记得我。”
陈兴义盯着她,笑得更为冷森森:“我留你一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那夜,整个齐王府,只有程侧妃院中没有被杀戮波及,可最后推倒他的人,也是程妃。
程妃看着他,眸中是难以言说的情绪,她道:“我是来替王爷骂你的。”
“哈哈哈……”陈兴义大笑起来,“骂我?他也配?你也配?枉我当你在府里受了二十多年的屈辱,原来你早就跟我那哥哥……”
程妃打断他道:“清滢若是还在,今年虚岁也有二十四了。”
地牢之中一片岑寂,连陈兴义身上缚着的铁链都随他静了下来。
陈清湛默然长立,和这幽幽地牢一般寒冷寂静。
陈兴义瞪着她,喃喃道:“你,你什么意思?”
程妃悠悠地叹了一声:“你都不能活,何况是子嗣?”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炸开了昏暗死寂的地牢。陈清湛低头阖了阖眼,陆微言忙握紧了他的手。
而陈兴义不可思议地盯着程妃,忽然站起来朝这边奔来,又被铁链扯绊回去。
“不可能……”
陈兴义扑过来时,程妃一步都未移动,待他跌坐回去,才道:“我是家生子,从小在王府里长大,我的孩子,如果不是陈氏的血脉,就是府里的下一辈奴婢。王爷收了我,便是告诉天下这个孩子是他的。”
程妃苦笑一声,转身看了看陈清湛,又道:“我真庆幸清滢是个女儿,她要是个儿子,那就是王府的长子。若真是这般,我该多对不起王爷。”
“她,她是我的女儿?”陈兴义惊愕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最想除去他的就是他哥哥和他父王,他们做什么要留着个孩子?
程妃仰头看着牢顶,手指紧紧攥住,她道:“王爷把你送去苍云山,意在磨练你,你却觉得他在折磨你。王家拿到的恒州军甲胄,是你的手笔吧?”
她顿了顿,忽带了哭腔:“我听锦澜那孩子说,王家为了骗到湛儿,派人……派人掘了清滢的坟墓?”
陈兴义向后靠去,身躯撞到石壁,发出“咚”的一声,在地牢中回荡。
低头,泪从脸颊上滑下,程妃惨笑着看着他:“你让人掘了你女儿的坟墓?让她死后都不得安息?”
陈兴义瞪着眼睛,忽有浊泪缓缓落下。
程妃看得透彻,在陈兴义出现在齐王府中时,便想清了其中干系。
但二十多年过去,当初的陈兴义早已被仇恨吞噬,他记得她是少时所爱,却已不愿再见她。有什么好见的呢,一见就会想起,自己曾经也是王府中无忧无虑的孩子,不比哥哥差到哪去,可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王爷肯收留我,肯让清滢自在地在王府长大,我无以为报,本想着这辈子敬重王妃,爱护世子,多少偿还一些王爷的恩情,可你……”程妃一向柔和稳重,如今指着陈兴义,却是气得发颤,她凄声道,“你狼心狗肺。你说老王爷对不起你、说齐王府对不起你,可你扪心自问,王爷可有半分对不起你?”
“不,不是……”陈兴义摇起头来,铁链哗啦作响,“他留我的孩子只是为了要挟我,他把我送到苍云山就是想让我死在沙场!不是,你胡说!”
他恨了自己哥哥这么久,忽然有人告诉他,他二十多年来都恨错了人,告诉他是他间接让自己的骨肉死都不得安息,是他亲手杀了最爱护他的兄长。
他接受不了。
程妃却没打算放过他,她双目微红,道:“你今日在堂前,能对湛儿说出那般诛心的话,怎么你自己就听不得?”她仰起头,又呼喊道:“王爷啊,你看看你这些年为这畜生做的事,值得吗?”
说罢,已是泣不成声。
陈兴义靠着石壁,瞪大了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又汩汩涌出了鲜血,血腥气与铁锈气混在一起,弥漫在这沉黯的地牢之中。
陈兴义百感交集,陈清湛却只有心痛和难过。齐王既能镇守一方,又能予他舐犊之爱,他教他如何行军打仗,也教他怎样待人处事,他是恒州的守护神,也是他最亲的父王。可他从小就孺慕的父亲,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战神,竟折在了他爱护的人的手里。
他明明早就知道行刺自己的人是谁,却还是替他瞒了下来,可结果呢?不过是养成了一头中山狼。
陈清湛双目通红,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而他的痛楚,陆微言感同身受。她此刻才感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她从身前抱住他,将他的头轻揽至自己肩上,如同今日堂前那般。
此刻什么样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但她想告诉他,她在这里。
“我苟延残喘这么久,活够了。”程妃敛容,对陈清湛笑道,“我别无所求,只求世子将我抛尸别处,这畜生做出这般猪狗不如的事,九泉之下我也没脸见王爷。”
她说罢,直直朝冰冷坚硬的石壁撞去。不过一瞬,石壁上擦出一道血痕,而那血痕下倒着的人,阖着双眸,嘴角仍有柔和笑意。
“啊!”陈兴义忽伸出双拳按在头上大呼起来。
陆微言虽背对着程妃,但在听到那一声以额撞壁之声时,也浑身一颤,落下泪来。
陈清湛轻轻对开她,朝那铁链束着的陈兴义走去。
寒光出鞘,他睥视陈兴义,道:“你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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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湛和陆微言从地牢中走出来时,夜色已经笼罩了幽幽寂寂的齐王府。
陈清湛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幕,和那轮不合时宜的满月,怅然道:“偌大一个齐王府,如今还剩下几个人呢。”
明月圆缺有时,人间世事无常。
“小时候,父王说,我早晚要担起恒州的担子,要成为这王府的主人。我便说,有父王在,我只管无忧无虑地陪着母妃便好了。父王摸着我的头笑了笑,他说,他早晚会离去的。我那时难过了好久。长大后,我已经知道了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但想起这些的时候还是会害怕,我知道父王早晚会离去,但我从没想到他会这样离去。”
他感到陆微言双肩在颤抖,连忙停下来看她,见她低着头,脸上有泪光盈盈,便抚上她的脸道:“你哭什么?”见陆微言停不下来,他便一边给她擦着脸一边哄道:“别哭了,我不说了。”
陆微言却捉住他的手,道:“你说。”
她明白他的痛苦,所以她愿意倾听,但她太能感受体会到他的难过,所以才会这般失态。
陈清湛凝视她良久,方道:“权倾天下,血脉传承,究竟为了什么呢?我在想,倘若我、倘若我父王没有生在齐王府,一切会不会好很多。”
第56章 何必留在这处伤心地呢。
陈清湛和陆微言去接齐王妃时,苍山寺正在鸣晨钟,钟声沉闷深远,久久不绝,檐下鸟雀倾巢而出,在寂寂苍山中穿梭如网,啁啾呢喃。
彼时齐王妃正在后山厢房内抄录《华严经》,闻言,笔尖新墨在素纸上洇开浓黑一片……
本应在初终当天做的事延了半月,筮卜日后,便是停灵。依着规矩,灵柩今夜应停在祠堂,可府内祠堂被陈兴义烧了个干净,齐王灵柩便停在了正堂之中。
长明灯幽幽,映着寂寂黑棺,和棺椁前跪坐着的人。
齐王妃回府那日便伏棺哭过一回,如今竟是一滴泪都哭不出了。她就这么呆呆地跪坐着,捻起一片片钱纸丢入火中,不言不语,不知疲倦。
可她毕竟几日都没有休息,眼下乌黑,神色也憔悴得很。陈清湛唤她几声都未应,只好按住她捻纸的手,道:“母妃歇歇吧。”
齐王妃没有看她,只怔怔盯着眼前棺椁道:“若知道那日是最后一面……”她阖眼苦笑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是知道那日是最后一面,她至少会回头多看一眼。
那日齐王叫住她,顿了片刻,也不过一句,山上寒凉,记得添衣。
可如今,竟是她来给他添角枕锦衾。
山上寒凉,地下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