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是有些怨他,怨他瞒着我。”齐王妃苦笑道,“可我没想到他瞒了这么多事。我哪还怨他?我只觉得他太累了。”
陈清湛既然决定不再瞒着齐王妃,便将这几日府中之事尽数说与她。齐王妃听后并无惊奇之色,只是苦笑一声。
齐王妃望着棺尾的长明灯,道:“先帝登基时不过十七岁,就已是铁血手段、铁石心肠,我的两个皇兄被他囚禁后没多久便去世了。可你父王与先帝不同。”
她笑笑,又道:“我这么多年对你父王还是没有看走眼的,他确是有情有义之人,但他也……他也太过重情重义了啊。我曾问过他,窗前那株棣棠开得那样好,是什么时候栽的。他就笑笑,跟我说那花都快和我一样大了,现在想来,或许是你父王幼时,和弟弟一起栽的吧。”
陈清湛本来静静地听着母亲诉说,此时还是忍不住道:“他不配。”
“是啊,他不配。”齐王妃叹息道,“可你父王在意这手足之情啊!齐王府单传并非一朝一夕,府中离奇死去的孩子又岂止一个两个?偏偏到了你父王这里,他保住了自己的弟弟。我理解他不想这府中再有次子,但他不该把这些事一人担下。”
陈清湛默了默,这也是他心中所想,父王不该将所有事一人担下。
“所谓夫妻,所谓亲人,不就该分忧解困吗?”齐王妃长叹一声,“那么重的担子,分我几两又有何妨呢?”
正堂之中格外寂静,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
“你不也和你父王一样吗?”
陈清湛回头看她。
齐王妃却没有继续责怪他,而是道:“我不也和你父王一样吗?子嗣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和他说我知道了、我不高兴,不就行了?何必闹成这样。”
他们都知道该为最亲的人分忧,却都不想让他们分担自己的忧愁。什么都不说,不过是给自己做了个牢笼,把最亲的人推得更远。
发引下葬时,整个恒州都是一片素白,程妃仍以侧妃之礼下葬,而陈兴义算计了大半辈子,非但连自家祖坟都进不去,还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
齐王的后事处理完毕后,府中仍是歇不下,连陆微言都被拉去看着一沓沓的册子发愁。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齐王府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比如这毁掉的祠堂该按照什么规制建、什么时候建、用多少银钱来建、找谁来建;再比如府中要重新置办多少下人、按什么标准来置办、每个院中分多少、分别用来做什么事;又比如梧州那边的新官薛阳写了信函,该怎么回……
陆微言信心满满地翻开那一沓沓东西,看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就一个头两个大,靠在椅上抱着脑袋哀嚎一声,对白薇道:“去,把之前伺候程妃的丫头全都给我叫过来!”
府里的事本来是程妃打理的,程妃去后,这大事小事便堆积起来。府里如今为数不多的下人们一合计,这找齐王妃也不太对,便把这些东西交给了将来的齐王妃。
陆微言哪里学过打点这些?
程妃的侍女们跟了她那么久,总该学到点东西吧?
陆微言在这边焦头烂额,陈清湛那边也忙得不可开交。
回恒州后没多久他就得到消息,槐城外面有一队逡巡的兵马,既不进城也不退去,还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新帝李怀公挑了个今年春闱的贡士文官薛阳主管梧州,又派了个武官郑成统领梧州兵马,显然是在王殊桓的事上长了记性,要将政权和军权分离。且那郑成只能领兵不能募兵,梧州终归是到了文官手里。可这梧州新官刚上马,就在恒州外驻兵,未免太胆大了些。
陈清湛不能轻举妄动,便命槐城的人把他们紧紧盯着。
再说那俞州的晋王,显然就是个十分胆大的。他像是从镇压王殊桓这件事上尝到了甜头,归还了各处兵马以后竟在俞州境内募兵。
恒州以西有瓦兹,梧州以北有丹祜,梁州以西有众多小国,是以恒州的齐王、梧州的镇北将军、梁州的定西将军都能领兵,可俞州募兵做什么?
京都众人也是这么想的,晋王募兵,莫不是要打我们?于是,李怀公“问候”晋王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委婉地告诉他要适可而止。可晋王却含蓄地问:同样是藩王,为什么齐王可以,他不可以?
一下子把恒州也拉下了水。
陈清湛听说了这些后,亦是修书一封命人送到俞州,劝他别去触怒新帝。陈清湛不希望俞州出岔子,毕竟开国之时的藩王就剩下了他们两家,俞州晋王没了,新帝便要盯上恒州齐王。
和梧州俞州一对比,恒州周围最正常的竟是西北的瓦兹和南边的张鹤如。
而此时,齐王妃又来辞别。
陈清湛自是不愿,但齐王妃却道:“何必留在这处伤心地呢。”
终归是一起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处处都可触景生情,何必呢?
如此,陈清湛便不强留,道:“外面总归不比家里,母妃多回来看看。”
齐王妃又微笑道:“三年后府中若是有喜事,我自然会回的。”
陈清湛一愣,能有什么喜事?
“你对外总归是没有妻室,总不能委屈人家。”齐王妃笑笑,“何况,你父王也想看看吧。”
陈清湛在戈壁荒漠之中确实想过再操办婚事,但未曾想到回到恒州后面临的是这般场景。他沉默片刻,方道:“好。”
齐王妃想去寺中寻个清净,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希望他安好无忧,希望他们夫妻琴瑟和谐。
她道:“这种事劳烦姑娘去做不好,我让浅黛把要准备的东西送到了你房里,你得空差人备一备。”
==
陆家不大,供使唤的下人更是十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可齐王府不同,就算只有三两个主子,也要有足够的下人把排面撑起来。
祠堂好建,牌位却是个问题,下人们不敢妄议,陆微言也拿不定主意,便只能去和陈清湛商议。
可陆微言前往书房时,却被告知陈清湛回了房中。她看了看天色,这还未到正午,今日的事便处理完毕了吗?
==
齐王妃惦念陆微言的父亲远在千里之外,便当自己是一边娶媳妇一边嫁女儿,写了流程册子后还不忘彩礼嫁妆清单各来一份。
其实那些东西陈清湛早就见过一次,不过那时候并无兴趣细看,如今瞧着,却是认真思索起来,这海味需用淮州运过来的,三牲得要恒州最肥美的……
看完彩礼的册子,他便朝嫁妆那本瞧去,若说彩礼丰盛喜庆,那嫁妆便是美满祥和,几乎件件都是每日要用的东西。
正看着,嫁妆册子里另夹的小册子便掉了出来。
陈清湛将其捡起,翻开瞧了一眼,神色一变。
母妃真是心思细腻,连嫁妆画避火图都备上了……
而这时,屋外传来江恪和陆微言的声音,陈清湛忙将几本册子推到一边盖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迅速倒在榻上装睡,直到陆微言推门进来,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陆微言绕进里屋时,便看到陈清湛被子都不盖,和衣躺着,装得一点都不像的陈清湛。
她忙四周张望了一下,想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奈何寻觅无果。可低头见陈清湛还在装睡,便心中笃定他方才定是在做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便走到榻前,关怀备至地展开被子给他盖上,道:“被子盖好,别受了寒。”
陈清湛面不改色,像是要装睡到底。
陆微言铺开另一床被子,笑得十分温婉贤惠:“再盖一床,别着了凉。”
此时已是六月,即便是恒州,也有些热了,陆微言还将被角朝里压了压,盖得严严实实。
陈清湛依旧不为所动,准备看她还有什么花样。
陆微言用完了被子,便掀起褥子往上卷,嘻嘻笑道:“来,再裹一层!”她打量着自己做的铺盖卷,颇为满意,就是卷得不太紧实。这般想着,便踢掉鞋袜,爬到榻上,抱着那铺盖卷紧了紧,眼见着陈清湛脸都热得微红了,又嬉皮笑脸道:“睡得这么熟啊,暖和吗?”
陆微言差点以为他准备自己把自己闷死的时候,陈清湛终于把手臂从被子里抽离出来,紧接着把身上裹着的东西反压到了陆微言身上,一把抱住这只新的铺盖卷,笑问她道:“暖和吗?”
自食其果的陆微言顾不上计较身上的被子,只盯着陈清湛的眼睛,狡黠一笑道:“说,你刚刚在做什么?”
第57章 天下如棋局,于黑白之间……
陈清湛没有半点心虚,一边给她掀着身上的层层被褥一边道:“你闯了我的房间,上了我的床榻,偷偷摸摸抱我,怎么还反过来问我?”
陆微言按下他的手,眯了眯眼:“你要是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装睡?”
“为了骗你上来。”陈清湛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总不能和她说自己在偷看嫁妆画。
他抽出手搂了搂她道,“你这个时候找我,是有什么事?”
陆微言打量一番无果,便只好道:“祖宗牌位需得重新请人做了,再请进祠堂,找谁做、做好暂存何处、什么时候请回来,还得你来定夺。”
说罢,两人都默了默。
父母去,需服斩衰。即便陈清湛需经常接待外人,不能失了王府体面,也穿着素色常服,在发间系了孝布,陆微言更是和齐王妃一样簪了白柰花。
有些事,即便无人去提,还是会在心中一遍遍想起。
见陈清湛久久不说话,陆微言便挪了挪,想要抬头看他。
“别动。”陈清湛又揽上她的背,“让我抱抱你。”
他这般说着,就真的给了一个温柔而不狎昵的拥抱。
陆微言不动了,把脑袋埋在他身前,微微阖上了眼。
那日,府中一片狼藉,他厮杀之后,跌进她怀里道,阿言,我好累。那时,陆微言恍然明白,他也是需要自己的呀。
就像宫宴那日她坠入影湖寒潭时,就像苍云山上她身陷乱军之中时,他把她揽入怀中,给她莫大的心安一般。
无需多言,陆微言回了他一个同样亲密温柔的拥抱。世事嘈杂,人间烦恼全被抛在脑后,惟余身前轻柔的呼吸和沉稳的心跳。
陆微言轻叹一声,心想,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随时可以给一个温暖的拥抱,竟然还不错。
或许是这几日府中杂事太多,这样躺着、抱着、阖着眼,陆微言放松下来,就真的有些困了。
可她尚未完全睡着,就被叩门声吵醒,将要抬头,又被陈清湛抚了抚头发,便不愿再起。
陈清湛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是谁这么会挑时候?”
门外的江恪见他们久久不应,只好干咳两声,道:“世子,那个……圣旨到了。”
陈清湛一顿,陆微言骤然睁眼。此时发来恒州的圣旨,无非是悼念齐王,顺带表明圣上同意陈清湛袭齐王之位。
可这圣旨,未免到得有些早。
齐王发丧不过十几日,消息传到京都都困难,圣旨怎么会这么快?
陈清湛起来后,又俯下身给陆微言理了理额前的发,对她道:“你不必去。”
圣旨到了,本该是阖府的人出去迎接,但齐王妃和陆微言是朝廷眼中的“已死之人”,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
==
不出所料,念旨的公公先是声泪俱下地传达了圣上对齐王逝世的哀恸之情、对齐王府的宽慰之情,又不吝惜言辞地将陈清湛夸赞一番,允他袭齐王之位,从此镇守恒州,护西北平安。
圣旨的时间有问题的事,陈清湛心中明了,但在京都的人面前,他更愿意装糊涂。
见宣旨的那些人也戴了白,陈清湛还是道:“公公有心了。”
那公公叹了一声,摇摇头道:“齐王有所不知,宫里也出了事,太皇太后驾崩了。”
陈清湛顿住。这一刻,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太皇太后于他,虽是外祖母,但仍太过遥远。可他的母亲,在太皇太后膝下度过了十几年。
去年宫宴时,太皇太后身体还硬朗,怎会突然驾崩了呢?
那公公知道先齐王妃是太皇太后所出,陈清湛是太皇太后的外孙,便又宽慰道:“上元日后,太皇太后就病了一场,皇后娘娘在榻前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几个月,却还是回天乏术。”他又叹了一声,“世事无常,齐王节哀啊。”
他这般说着,心里想的却是,陈清湛生来在这个位子上,才会先没了母亲、妻子,又没了父亲、叔父、外祖母,也不知是该羡慕他生来富贵,还是可怜他孤家寡人。
这些人将圣旨带到,说不敢耽搁,便不多留,匆匆离去。
==
屋内,陆微言坐在椅上,看着那份圣旨,道:“或许,圣上写了两份圣旨,一份是贺你袭位,另一份是贺那陈兴义。”
而他观鹬蚌之争,见齐王府千疮百孔,坐收渔翁之利。
“不,另一份不会是允许他袭位。”陈清湛走至她跟前,“倘若我不敌陈兴义,他们只需要在陈兴义将我杀死后,昭告恒州,父王和我都是亡于陈兴义之手,恒州军民自会义愤填膺助他们拿下陈兴义。”
如此一来,恒州齐王一脉便彻底断了。李怀公之意不在隔岸观火,而在削藩,甚至说是灭藩。
“不管怎样,今天这份圣旨必然早就到了恒州,李怀公他……”陈清湛攥了攥手指,“他早就知道我父王……”
朝廷是早就知道齐王身死,还是早就知道齐王会身死呢?但不管是哪一样,朝廷必然早就联络上了陈兴义,齐王府之事,他们并非全无干系。
陆微言起身握住他的手,道:“既然如此,他们大可多等几日,为何今日发圣旨?”
想起槐城外面逡巡的兵马,陈清湛蹙眉道:“俞州。”
陆微言尚未来得及想此事与俞州的关系,江恪便进来对陈清湛道:“京都的人刚走,门外就来个人说要见您,我就去瞧了瞧,还真是个认识的。”
“嗯?”
“京都城西梁家独子,梁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