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伙计适时退了出去,关上门,只在雅间门口候着。
温窈这才开口:“我听说裴公子师从谢先生?”
裴寄颔首,须臾又道:“夫人莫非是从先生口中得知?”
温窈怔住,随即笑道,“裴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既如此,想必裴公子应该知道谢先生同我家公主交情匪浅?”温窈紧跟着开口问道。
裴寄神色未动:“略有耳闻。”
“我既有事相求,便不瞒你。”温窈缓步走到桌边,也不坐下,只站在裴寄不远处,斟酌着开口:“立冬之前,谢先生曾到此寻我。”
裴寄心下了然,那正是在谢不允去西南之前。
“而我从谢先生处得知一事,此事事关长公主。我们二人商议过后,他去往西南打探消息,而我便留在京城寻访。”说到此处,温窈顿了顿,语气难掩激动,“若是我所料不错,老镇远候恐怕也是知情人之一。”
此前谢不允已经在裴寄这里打探过一番,故而裴寄心底并不惊讶,只神色微动,面上带了一些适时的惊讶:“夫人有所不知,谢先生离京前也曾问过我。恐怕夫人要失望了,老侯爷在世时,我从未听他提及昭阳长公主。”
岂料闻言温窈面上不见失望,只摇头道:“我此次不过是想向裴公子借一个人?”
不等裴寄开口她又道:“我曾派人在查探过镇远候府,可惜老侯爷留下的旧人都被侯夫人遣散的差不多了。而我寻到的那位却对往事守口如瓶,恐怕要请裴公子出面。”
温窈说的那人,便是裴寄此前见过的裴勇。
她没料到,这瘸腿的老人脾气甚为古怪,明明是被候府赶出来的,却绝口不提候府旧事。不过她派去的人还打探到,这位老侯爷的旧部不喜真正的候府血脉裴安,反而向着由老侯爷亲自教养的裴寄。
裴寄怔了片刻,略加思索,心下已然清楚她说的是何人,却还是佯装不知,只问:“裴寄早已离了镇远候府许久,不知夫人说的是?”
“裴勇。”
温窈笼在袖子里的手抚了抚袖口,轻叹口气道:“并非我有意相瞒,实则此事牵连到公主血脉,亦不会牵连到镇远候府,多的还望裴公子见谅。”她心下明白,若是裴寄有意打探,她前脚问过裴勇,后脚裴勇就会对其全盘托出,不若她主动告知。
前一个答案正如裴寄所料,但是温窈后面的话却让裴寄登时顿在原地,面上仍是从容不迫,但心底却不再是波澜不惊。
前世至今,将一连串事情拢在一起,裴寄恍然明白。
原来圣上一直挂心查探的,就是长公主的孩子。
而谢不允去往西南,也正是因为成王封地在此。
当初圣上还是太子时,被设计犯下大过,罚至看守皇陵。而长公主因此被牵连禁足公主府。又因为先帝愈发病重,成王母子得宠,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故而名为禁足,实为软禁。
而景安之变时,长公主夫妇殒命,整个公主府被付之一炬。哪怕圣上登基后不顾朝臣反对,重建公主府,也早已物是人非。
若当时长公主身怀有孕,除了公主府故去的下人,恐怕成王手下也不乏知情人。
只是不知长公主当初是如何瞒过成王。毕竟一旦成王母子知晓,一定会对孩子出手。
世人皆知,先帝不喜早逝的先后和太子,却对独女颇为宠爱。虽说长公主被禁足,但是说不得凭着腹中胎儿得了先帝怜惜,再度复宠。
再加上这么多年从未有消息传出,而前世一直到他回到这世,圣上都一直在查探此事。
思及此,裴寄皱了皱眉,那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
虽说如此,他仍是拱手道:“晚辈亦是仰慕长公主已久,此事义不容辞。”
“多谢裴公子。”温窈舒了口气,开口有些淡淡的欣慰。
随即,她出声唤来伙计,低声吩咐几句,不稍片刻,伙计取来一份食盒并两壶酒。
“那日见阿晚颇喜这梅子酒,便备着了。”温窈笑着指着伙计手上的东西,又道:“这些点心,也请裴公子带回去尝尝。”
并未施以重礼,字里行间也未提到一个谢字,就仅仅是一个长辈的关心,反倒让人无法拒绝。
就连裴寄也只是应了声谢,接过东西。
临江楼外,雪势愈大。
着着黑色披风的人影甫一出现,铺天盖地的雪花便纠缠上去。
躲在角落里的几个乞儿面面相觑,眼神停留在他手中的食盒上,却又怵于男子周身的气势,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蜷缩在角落里的小乞儿也跟着看过去,待瞧见男子的正脸,眼睛亮了亮,随即拖着僵硬的双腿强撑着起来。
“喂,韩北,你干嘛去?”有人低声开口。
“我……我好像认识这位公子……”韩北小声答道。
“你冻傻了吧?”有人低声质疑,能出入临江楼的贵人,岂是他们这些小乞丐能接触到的。
“让他去,到时候被人一脚踹开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梦了。”
几个人在身后嘀嘀咕咕,眼见着那道瘦小的身影艰难地往前挪动。
第45章 搬家 “您是裴公子吗?”
……
“您是裴公子吗?”
小乞儿瑟缩着身子,极小声地开了口。
裴寄早在他走近时就有所察觉,却并未在意,直至他开口,才低头给了个眼神。
这一看,正对上小乞儿可怜巴巴的眼神,其中夹杂着些许期待。
裴寄愣了一下,错愕道:“韩北?”
眼前的小乞儿和那日在常乐坊领路时截然不同。之前说是行乞,实则算是流浪,衣服破烂却不脏污。
可时隔多日再见,他却更显瘦弱。一身棉衣脏污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而且松松垮垮,看他佝偻着的样子,明显不合身也不保暖。
“我是韩北,公子你还记得我?”韩北抿了抿唇,有些惊喜,他没想到裴寄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裴寄见小乞儿脸色被冻的发白,额角是大块大块未散去的淤青,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缘何流落到此?”
常乐坊虽不富裕,可有那些熟识的大乞儿护着,倒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惨兮兮的地步。
除非,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他话音刚落,韩北眼睛里的光顿时消失不见,他垂头,吸着鼻子哽咽道:“常乐坊的那些人冤枉我们,狗儿哥没有偷钱。可是他们不信 ,还将狗儿哥打了一顿赶出来,不许我们待在那一片。”
“后来狗儿哥病的很重,我们要不到钱……再后来,大家都散了。”
滚烫的泪滴甫一滴落,便没了热度,韩北的声音也愈发低不可闻:“我听说临江楼主人是个善人,从来不打骂驱赶徘徊门口的乞丐,才到了这里。可是……”
可是他没料到哪怕是乞丐,也有利益地盘之争,他年纪小,挡在他前面的人也不在了,只能看脸色在夹缝中生存。
尽管这样,还是挨了不少打。
裴寄抬眸看向远处的那群乞丐,他们一个个伸头伸脑,目不转睛的盯着这里。恐怕只要韩北从他这里得好处,回去就会被扒的一丝不剩。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眼前手足无措的韩北,沉吟片刻,问:“既然今日遇见了,你是想要银钱还是吃食。”
韩北仰头看他,视线停留在他手中的食盒上,嗫喏道:“公子给我……给我一块点心即可。”
裴寄掂了掂手中的食盒,整个递到韩北面前。
韩北吓了一跳,发白的面色竟有些涨的通红,他连忙摆手道:“公子,不要这么多,我只要一块。”
裴寄:“为何只要一块?”
“我保不住的。”韩北抹了把眼泪,一扭头,就瞧见方才取笑他的那群乞丐正直直看着这里,他又小声重复道:“我只要一块就够了。”
韩北曾不止一次看过和他一般瘦弱的乞儿,刚得到好心夫人的一点赏钱或是吃食,便被一抢而空。
若是幸运就只落得个财食两空,若是不幸的,就会被打上一顿。可在这冬日,挨上一顿打,恐怕就没命了。
再说那群乞丐,在原地观望多时,本以为会被一脚踹开的韩北竟还是好端端的,那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公子也并未动怒。一行人顿时起了心思,动了动冻的僵硬的四肢,有些人甚至站了起来。
在寒风中立了多时,裴寄的手指也有些许僵硬,他扫了一眼远处蠢蠢欲动的几人,淡淡开口:“我还可以给你第三种选择,跟我走。”
韩北吓了一跳,似乎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惊讶道:“公子你……你方才说什么?”
裴寄仍是淡淡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跟我走。”
若是韩北刚才要了银钱或是拿了食盒,裴寄便不会开这个口。他静静立在原地,等着韩北答复。
“我愿意。”裴寄话音刚落,韩北就飞快答复道,顿了顿他又有些语无伦次的保证道:“哪怕……哪怕为仆我也甘愿。”
韩北清楚这是他唯一一次机会,否则他不一定能活过这个冬天,然而姐姐还不知在何处等着他。
裴寄闻言神色微松,又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只两瓶梅子酒还提在手中。
这次韩北不再推辞,他小心地接了过来。
不远处的乞丐们见到韩北手中的食盒,一个个眼睛发亮,只待裴寄离开便一拥而上。
却只见那黑衣公子上了辆马车,不稍片刻,韩北也跟着爬了上去。
几人顿时又是面面相觑。
“艹,那小东西真认识这人。”
“早知道该打死算了。”
“要真是认识这等贵人还能沦落到这地步,我看怕不是被骗了……”
然而这些人的猜测和咒骂,韩北均不得而知。
他一进马车便窝在车门边的角落里,也不敢坐,蹲在那里用一只手护着食盒。
裴寄坐在马车里侧,将梅子酒放在身侧,又扫了韩北一眼,道:“打开吃吧。”
韩北闻声抬头,看了看那精美的红木食盒,而他放在上面的手,皲裂难看,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刺的他眼酸。他小声回道:“不了,这点心是公子带给夫人用的吧。”
临江楼的点心价格不菲,韩父在世时都未曾给他姐弟二人买过,只保证年节时定然带他们去一次临江楼,韩北曾因这次保证期待了很久,可终究却成了空。
想到这里,他鼻头又有些发酸。
裴寄见他这副模样,也随他去,没再开口,只闭目养神。
雪天路难行,过了许久,马车方行至小院。
一听见开门声,雪天窝在家中不能出门的王妈率先从厨房跑了出来,正见着推门而入的裴寄,脸上霎时带上笑容,招呼道:“东家回来啦。”
裴寄点头。
“哎哟,这是哪里跟着溜进来的小乞丐……”王妈一瞧见跟着进门的韩北,惊的都忘了掩饰她的大嗓门。
韩北吃力的拎着食盒,正迈过门槛,一听这话,顿时停在原地,又涨红了脸,有些局促不安。
裴寄只开口解释了一句:“王妈,他以后跟着我。”
王妈领会了裴寄的意思。她搓了搓手,也有些尴尬,登时敛去面上的轻视之意,快步走过去接过韩北手中的食盒。
待走近看到韩北那又瘦又小一身伤口的样子,不免心疼道:“天杀的,这是哪家是人牙子,好好的孩子给磋磨成这样。”
三人走到屋檐下,抖落身上的落雪。
这时苏晚闻声也走了出来,她身上拢着件白色披风,平儿跟在她身后。
苏晚先是一眼瞧见裴寄,随后视线停留在一旁摆弄棉衣的韩北身上,良久才惊讶出声:“这是,那日在常乐坊遇见的……韩北?”
“嗯。”裴寄颔首,温声答道。
韩北此时也看到了苏晚,他仰头仔细看了一眼,认出这是那日的夫人,于是笨拙的行了礼:“我是韩北,见过夫人。”
苏晚点点头,又侧眸看向裴寄,目光满是询问。
裴寄接收到她的视线,弯了唇角,又转头吩咐韩北:“自己说。”
于是韩北一五一十将今日同裴寄遭遇一事详细说来。他本来就是个伶俐的少年,只是这段时日辗转流浪,养成了胆小瑟缩的性子。
见到苏晚之后,他竟莫名有些放松,愈发口齿清晰,恢复了些许在常乐坊领路时机灵模样。
反倒是王妈听了韩北的话,又追问了几句。待知道他家里遭逢巨变,父母双亡,长姐失踪时,顿时唏嘘不已,不时用手抹着眼泪。
苏晚也有些感伤,那日遇见时小少年的遭遇已经是令人同情,不料几月过去,竟更加令人唏嘘。她又打量了一下韩北身上破破烂烂的棉衣,或许都不能称之为棉衣。轻声吩咐道:“王妈,烧些热水让他收拾一下,再将平儿的旧棉衣拿给他凑合一下,明日再让周掌柜给他备上一身衣物。”
“唉,好。”王妈连忙应道,提步去了厨房。
平儿跟在苏晚身后也听了韩北的身世,她偷偷觑了好几眼,顿时有些心疼这个将将八岁的弟弟。也不犹豫,转身回房去寻她的旧衣服。
韩北有些无所适从,见苏晚二人提步回了正屋,也赶紧提起食盒跟了上去。随后就待在角落鼻观眼眼观心。
苏晚扫了一眼窝在角落的韩北,低声道:“我让王妈将书房安置一下,布个小榻,暂时让他住下。”
这小院着实有些小,除了正屋,失火后充作书房的正房,苏晚二人歇息的侧房,厨房以及一间王妈和平儿住的下人房便再无多的空余。
裴寄点头应声,随即脱下身上系着的披风,内里是件雪青色长袍,。
想了片刻,他又斟酌着开口:“晚晚,我今日去见了陆兄,托他替我另买一间宅院。”
苏晚正准备接过裴寄的披风,闻言惊讶抬眸。购置宅院一事,裴寄未曾同她商议。况且他离开候府至今,并无进账,恐怕囊中羞涩。铺子如今生意蒸蒸日上,苏晚也不是没想过此事,但她连给裴寄银钱一事都犹豫再三没有开口,更别说用她的嫁妆购置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