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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儒城醒了,熟稔地按下了床头的传唤键后,不一会儿立马就有护士进来查看情况。
“许老,您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具体问题稍后陈主任会跟您说,我这就帮您把呼吸机摘了。”
经验十足的护士长麻利地检查了许儒城周身的仪器之后,便摘下了他的呼吸机,许儒城这才得以坐起来。
“宇恒呢?”许儒城对护士长问道,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却不改话里行间的温柔。
护士长替他掖了掖被角,面露难色,“你是说秦先生吗?他好像还没有来……”
“老师!”护士长话音未落,秦宇恒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了病房。
刚刚他来得急,恰逢护士站的工作人员们轮值,护士长这才没见到他。
见此状况,护士长的神色闪过一丝尴尬,却又很快的掩饰过去,她用手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要先离开,“许老,秦先生,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您可以随时按传唤键。”
“嗯。”许儒城点了点头,继而对护士长安抚一笑,似乎并为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辛苦了。”他说。
护士长的心中随即涌上一阵感激,她侧着身子,缓缓退了出去。
不愧是知识渊博的知识分子,不愧是为国为民的国之重臣,居高位而不自持,浮凌云而知礼数,无论什么时候,许儒城对待他们这些医护人员永远是这幅儒雅随和的模样。
他本是仰头眺望无垠宇宙的猛虎,却甘心情愿俯下头来细嗅蔷薇,就好比你以为星空在他的口袋里,他却从袖口中抽出了一朵玫瑰花。
身为无神论者的护士长,此刻也开始在心中默默地祈求上苍,愿许老他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首都人民医院,vip病房。
许儒城淡然地看着眼前的学生,神情中依旧带着几分温和的笑容。
“宇恒,你很紧张吗?”他轻轻地问。
“嗯。”秦宇恒抽过凳子,在许儒城的病床旁坐了下来,“老师,事发突然,我刚刚才从郊外赶回来,现在有些后怕。”
秦宇恒实话实说。
许儒城看着眼前懊恼的学生,不禁和蔼地笑了笑,“后怕什么?我这个年龄可算是喜丧了。”
人活一世,七十有一,没有心愿未了,可不算事喜丧吗?
秦宇恒抿了抿嘴,仿佛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可是老师……路前辈的手稿您还没有整理完,这项工作只有您能做,您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这个……”
路鸣前辈的手稿字迹潦草,其中所用的理论又大多繁复高深,除了被路鸣引为毕生知己的许儒城,领域内只怕是再没有其他人能胜任这项工作了。
“宇恒。”许儒城止住了他的话,“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的手稿中有着许多新名词,新理论,一经问世,必定会对我国的航空领域发展有着深厚影响。为了祖国,为了她,他就算是吊着一口气,也要把这些手稿整理发行完毕。
“那就好,老师,我昨晚去了盛望中学,也依着您的意思让路鸣师妹给您通了电话,知道您进医院的消息,师妹当即就哭了。”秦宇恒叹了一口气。
昨晚事发突然,路鸣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知晓了此事流泪,只怕个中缘由还是受惊比伤心多。
许儒城的神情罕见的愣了愣,他怔怔侧过了头,望向了床头柜上、花瓶中摆放的那几株扶桑花。
扶桑花花叶绯红,大朵大朵的花瓣高高的挺立着,竖直的花蕊居于中央,显得热烈而张扬,处处都彰显着其昂扬的生命力。
“她……哭了吗?”许儒城静静注视着那大片的花瓣,眼中似有晶莹闪烁,“那我过几天给她打一通电话吧……”
他眼下刚刚脱离危险,身体尚未痊愈,嗓音也是喑哑十分,只堪堪能听。这样的他,如何敢主动联系她。
秦宇恒重重得点了点头,“打电话一事不急,老师,您安心养病就是,第二次公演快要来了,届时我买两张票带您去现场看。”
这是他对于他的老师,无需多说的鼓励。
许儒城闻言,嘴角浮现出了一抹和煦的笑,那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却又带着几分自嘲。“去看公演么?倒是希望如此呢……想必路鸣小同志跳舞,比之专业舞者,也是不遑多让。”
记忆猝不及防被拉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那场夏威夷之旅,一行十几人,皆是在美留学的有志青年,他们因着共同的航天梦想聚集在一起,从莫纳克亚山顶峰出来以后,众人商量着去一趟海边。
他们中大多都是在内陆长大的孩子,鲜少有水性好的,这其中,就要数最聒噪的王国强和最斯文的许儒城识水性。
王国强话多又爱骂人,其他人若是想跟着他学游泳,少不了要被他一顿骂,因而大家都更愿意跟着长相好,脾气又好的许儒城学。
许儒城泡在水里教了大家一下午,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众人都自发地在远海的沙滩旁搭起了篝火圈,欲抓些海鲜来烹煮,填填肚子。
许儒城上岸的时候,正巧看到了坐在椰子树下、穿戴整齐的路鸣,方才他教别人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别的女生都换上了漂亮时髦的泳衣,唯独路鸣以自己没带泳衣搪塞了过去,有人说多带了一套,愿意借给她穿,她也只是摇头拒绝。
“怎么不和大家一起游泳呢?”许儒城笑着问她。
海风轻轻吹过,夹杂着一阵腥味,闻起来却又带一丝甘甜。许儒城坐到了路鸣的旁边。
路鸣漠然抬眸,神情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模样,她望向了海天交接处如火的夕阳,面容上也随之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许儒城眼含笑意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她回话。
“我不想穿泳衣。”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布料太少了,我穿不惯。”
路鸣是被日三省吾身的父亲一手带大的,故而思想有些陈旧。
“你说我老土也好,说我落后也罢,总之在这一点上,我的的确确融不进你们。”
这就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一下午的原因。
许儒城对她笑了笑,路鸣见状却有些愠怒,“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也不急着解释,只淡淡道,“融不进去,那就不融了。”
“什么?”路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融不进去就不融了。”他也学着她,看向了那片晚霞,“每个人的世界观都不同,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求同存异。”
“所以,路鸣同志,你是不是喜欢跳舞?”
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却被他问出了笃定。
“是……”路鸣蓦然地顿了顿,“你……你怎的知道我会跳舞?”
第30章 纯洁的革命友谊
“那天看你收拾行李,在你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套《苏联舞蹈小丛书》,想来你私底下对舞蹈应该颇有研究吧。”
许儒城从身侧抓过一把散沙,那沙子极细极密,平摊在海滩上时是一片雪白,握在手中却又金黄灿烂,好不神奇。路鸣一时语塞。
“不过没关系,你既是没有说出来,想必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你不说,我便不会问。”许儒城缓缓松开手,那把散沙顿时便从他的手中流散。
“身为挚友,我能给你的建议无非就是,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需在意他人的眼光,亦无需在意世俗的看法,每个人生来都是自由的,既有做梦的权利,更有追梦的权利。”
路鸣双唇微张,却又不知该回答些什么。
母亲在她幼时便因病去世,自那以后她便由父亲一人抚养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无论是知识学问,还是身高样貌,都足以让他在丧妻后另寻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子成家。
可对于媒人的再三说亲,父亲却全都一口回绝,彼时的路鸣心下虽是欣喜,却也忍不住对父亲问道,“您为什么不愿意再婚呢?”
那时父亲正在翻译一首英文小诗,路鸣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威廉·巴特勒·叶芝的《When you are old》。
听了她的话,父亲轻轻地抬起了头,看着已经长至他手肘高处的女儿,缓缓开口,语气轻柔——“路鸣,你要记着,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只会出现一轮骄阳。”
“有朝一日骄阳西下,那个人就会守着漫漫长夜,孤独的过冬。”
“何不另寻骄阳?”路鸣继续问。
父亲慈爱地看着女儿,忽然会心一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世上除了那一个人,其他人都不可以。”
“除了那个人,其他人都不可以。”
年幼的路鸣懵懵懂懂地将这句话记在了心头,直至后来,她于某一日观测星空时才幡然醒悟,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放在星际中的理解应如下:
——我只愿围绕着你,周而复始的公转,不是因为你的引力,而是出于我的选择。
父亲学识渊博,又崇尚着忠贞不渝的爱情,按理说应该是一名颇为开明的教授。诚然,在其他方面他的确如此,譬如给她取了一个男孩儿名字,又送年幼的她出国留学,给她介绍对象时,还刻意提醒她“切莫忘记,婚姻应是你的营垒,而非你的围城。”
唯独在对路鸣的思想教育上,他显得刻板又封建,当路鸣提出自己想学舞蹈这事儿后,路教授勃然大怒,差点就掀翻了饭桌,他不舍得打女儿,便只好用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痛心疾首地训斥她。
“我为什么给你取一个男孩子名字,寻的就是你他日不依靠男性也能活得独立的念想,理工重工专业良多你不学,却偏偏想学劳什子舞蹈!”
“别人我不知道,但在你这个年龄,跳舞多半是用来取悦他人的,我的女儿我不要你伏小做低,你要骄傲的、独立的,为自己挣一个有脸面的未来!”
犹豫片刻后,路鸣还是选择将此事说与了许儒城,“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提过想学舞蹈的事儿,关于跳舞,我现下也多半是先通过看书,再在脑海里想象我跳起来看的样子。”
路鸣的神情落寞而无奈,许儒城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谁说跳舞一定是取悦他人了?只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便永远是在取悦自己。”
还未等路鸣将这句话完全理解透,却见许儒城从怀中掏出了一副小口琴,那口琴通体亮红,手持处还雕有精致的花纹。
许儒城将口琴放到她面前扬了扬,冲她问道,“音乐已备齐,不知阁下可否有心思即兴一舞?”
路鸣释然一笑,挺直腰板走到了许儒城跟前,“襄王有意,神女自是有心。”
许儒城的目光霎时动了动。
那日夏风清爽,晚霞漫天,偶有海鸟自周身而过,空气燥热而舒爽,远处的篝火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海浪轻拍沙岸,伴随着一阵悠扬的口琴声,少女赤着脚在沙滩上跳舞,她身形优雅轻曼,一步一步皆踩在点上。
许儒城手持着口琴,静静地吹奏着《红莓花儿开》的腔调,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眼含笑意。此刻,做事一向认真的他,竟不由的有些心头有骛。
“哇哦!看不出来路鸣同志跳舞这么好!原来平日里是藏拙呀!”“身轻如燕,倒是让人想起了赵飞燕的掌上舞。”
一曲毕,路鸣还未来得及站稳,就只见以王国强为首的其余众人皆从不远处的草丛中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偷窥已久。
路鸣有些不好意思,幸好许儒城及时地站了起来,挡在了她的身前,这才给了她一些舒缓的空间。
“原来如此!”人群中的王国强率先发话,“我就说怎么一个下午不见路鸣同志,我就说怎么一上岸连许儒城同志也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小子是给大鱼吃了呢!没成想是躲在这儿谈朋友!”一向健谈的许儒城霎时噤了声,以至于最后还是路鸣站出来解释的,她攥着许儒城的手腕,冲王国强大喊,“瞎说什么呢你王国强同志!我与许儒城同志是清清白白无比纯洁的革命友谊!”
“革命友谊?”王国强挠了挠头,“那我怎么总瞧着许儒城同志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的不一样呢?”
路鸣闻言侧过头一看,并未从许儒城的眼神中看出什么,于是她转而对王国强反驳道,“胡说,我就没看出什么东西。”
许儒城恶狠狠地瞪了王国强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王国强同志,从今往后你不要来我宿舍蹭饭!王国强吓得不敢再说话。
“啊?那我刚刚怎么还听到你说什么‘襄王有意,神女自是有心’?”先前说借泳衣给路鸣的那名女同志忍不住出声问。
路鸣:……所以你们到底偷听偷看了多久!!“同志!你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呀,我这话是说,既然许儒城同志愿意给我伴奏,那我也愿意跳一支舞!”
路·钢铁直女·鸣,如此这般的剖析道。
众人皆是一愣,似乎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文学水平。在一旁沉默已久的许儒城内心:!!!路鸣同志!麻烦您先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再拿出来用!!他受伤了呜呜呜。
“老师,您在想些什么?”是秦宇恒的声音。
见到老师对着那黄扶桑沉思已久,嘴角还带着笑意,秦宇恒终是忍不住开口。
记忆无端被拉回,许儒城将目光转回了秦宇恒身上。
“没想些什么。”他的眼睛与秦宇恒四目相对,“宇恒,说起来幽兰那姑娘,你还没带来与我们见过呢。”
要把幽兰带到研究所来给众人看看,是秦宇恒老早就许下的承诺,只是直到如今,身为秦宇恒老师的他也没见到过幽兰的影子,更别提王国强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