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你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我还正打算下去接你呢。”秦宇恒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原先清俊冷逸的脸庞上,几日不见已多了些许青青点点的胡茬。
路鸣被他问的有些愣。
航空航天技术研发中心大楼的地图错综复杂,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几乎都会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迷宫,在一个地方一直打转也是常有的事。而眼下……她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来29楼的路,再者,秦宇恒记得自己好像也没有跟路鸣说过,老师的私人办公室在29楼这件事。
“我……”路鸣直着腰板,目光直直地与秦宇恒四目相对,“我看了A区大厅电梯口的地图,上面标明了老师的办公室楼层,我顺着指引走,很容易就找到了。”
她说话时的神态不卑不亢,让人根本看不出来她是在扯谎。秦宇恒对她微微一笑,“真聪明。”
“呼……”路鸣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刚才上来的时候,她有意识地看了一眼贴在电梯口的地图。
“跟我来吧,有什么事咱们进去慢慢儿说。”与上次回学校做演讲时穿的不同,今天的秦宇恒只穿着简单的白衫黑裤,身形却不改往日的英俊挺拔。
路鸣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29F,许儒城私人专属办公室。
一进门,路鸣就被眼前的杂乱给弄得有些懵。
只见地上四处都堆满了一叠叠无序摆放的文件,还有一个棕红色密码箱安安静静地放置在其中,一眼望去,办公室内一时间仿佛还有些放不进脚。
见到此情此景,路鸣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仅仅是,一向习惯把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许儒城,是绝对不会允许他的办公室变得这么乱的。
“不好意思,老师留下的资料有些多,我担心里面有些重要文件会被清理走,只好都搬出来检查一遍。”秦宇恒歉意地指了指许儒城办公桌后的红木书柜。
留下的……资料?
路鸣上前几步,半蹲着身子,将手指轻轻抚上了那个有着些许眼熟的红棕色皮箱。“许……老师,已经去世了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仿佛只是在问秦宇恒一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那般平常。
秦宇恒浅浅点头,“嗯。”
“什么时候的事?”路鸣又问。
“六月一日,凌晨六点零五分。”老师临终时,是秦宇恒寸步不离在床头陪伴着的,所以他自然也就记得十分清楚。
“如今身在何处?”
“老师捐献了他的器官后,安葬在了城南公墓。”
城南……公墓。城南公墓专门用于埋葬那些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人,那里植有松竹,四季常青,犹如此处安息之士生前笔挺的脊梁。
路鸣垂眸,语气依旧平淡,“那如果我不问,师兄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呢?”六月一日的事,直到六月八号她才知道,如果不是秦宇恒刻意隐瞒,她总能通过互联网捕捉到只言片语。
“对不起师妹,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秦宇恒叹了一口气,“我这么做,全都是依照老师的意思,他怕影响你高考,特意嘱咐我要把消息瞒住。”
为了自己?所以才瞒住消息的么!
路鸣忽然有些心悸,此时的她就算是如何值得许儒城对自己另眼相看,也断断达不到能让一代科研巨头为了自己封锁死讯的地位啊!
难不成……难不成他认出了自己?这个想法一经浮现,就算冷静如路鸣,也情不自禁地被吓了一跳。
可是可是,眼下就算她对此有所怀疑,又叫她如何能向许儒城确认呢?毕竟他已经去世了……
“你也不必太过伤心,老师说了他这是喜丧,他这一生过得很充足,如今细想也不觉得可惜。”秦宇恒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路鸣安慰道。
“对了师妹,既然你来了,不如就帮我一起整理一下老师的遗物吧,资料这一块交给我来就行。”秦宇恒打断了路鸣的沉思,继而指了指路鸣手中的棕红色皮箱,“要不……要不你试试能不能打开那个箱子?”
路鸣的目光随之看向了皮箱自带的冷银色密码锁,下意识地,她将旋钮式密码锁的数字调到了“0038”处。
“其实打不开也没关系,我试了好多次,老师生前也没跟我说过这箱子里是什么,估计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吧,实在不行明天我就拿去锁匠那儿开……”
“吧嗒。”秦宇恒话音未落,这个棕红色皮箱的密码锁已然被打开,待他循声看去之时,路鸣已将皮箱赫然开启。
秦宇恒瞳孔微张,刚刚他让路鸣开那个箱子,左不过是为了让她打发时间,毕竟就算路鸣如今的成绩再好,专业领域的这些资料她也是看不懂的。然而眼下路鸣这么轻易地就这么把箱子开了,倒还真把他吓了一跳。
“师妹你……”“滴滴滴……滴滴滴……”
秦宇恒正想问路鸣怎么开的锁,却被手机忽如其来的来电提醒声打断,而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只有简单的“幽兰”二字。
“对不起,我先出去接个电话。”待路鸣朝他点了点头后,秦宇恒才持着手机大步迈出了办公室的门。
路鸣缓缓坐到了地上,指腹在皮箱内部的那处划痕区域打转。
她清楚的记得,这处划痕是一开始她在苏联时,用钥匙不小心刮开的,后来这个小皮箱又随着她前往了美国,在那里,她又一不小心用指甲将这处划痕变得更深。
回国的时候,她嫌这个箱子太小装不了几件衣物,又有划痕不美观,想着索性将其扔掉,彼时还是许儒城阻止了她,说这个皮箱好歹也算是上过两回大学的,贸然扔了实在可惜,倒不如送给他装些杂物。路鸣毫不犹豫地就送给了他。
这本就是一桩小事,她不记得也实属正常,只是……只是不曾想,许儒城竟会将这个不值钱的小皮箱保管至今。
她又将目光转移到了皮箱内,那个有着黑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她在美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诗文大赛时,拿到三等奖所获得的礼品。
路鸣在理工的知识海洋里混得如鱼得水,可诗词水平偏偏算不得出众,因为用词不当她没少被许儒城纠正,因此当她苦读唐诗宋词三百首三天三夜后,得到这个奖品的第一时间,就是将其邮寄给了远在加州的许儒城。
还在本子的扉页洋洋洒洒地写上了一句,“醉君同志可不能再笑我胸无点墨了,我如今也是诗词大会三等奖的人。”
现如今,路鸣看着本子上放荡不羁的字体,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还记得许儒城当时是这么回答她的,“路鸣同志不是说,主办方取消了这次比赛么?”路鸣:“报告许儒城同志,酌情辱骂生效了。”许儒城:“可我怎么听我同在MIT的同学说,这次比赛只有三个人参加么?”路鸣:“……洋鬼子听说我路大文豪即将参赛,自惭形秽之下选择退赛不行么?”许儒城:“路鸣同志言之有理。”
路鸣嘴角带笑地翻过了扉页,这才发觉这个已经有着些许泛黄的本子,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许儒城的日记本。只因着第一页纸上,有用清秀隽逸的小楷写着的一行大字,“此乃醉君本人生平心路历程,若有后人因机缘巧合打开,还请放心查阅,许某一生行事坦荡,不惧得见天光。”
“真是死也不改文绉绉的特性。”路鸣嘟囔着翻开了这本日记。
1973年5月30日,听闻路鸣同志的父亲为她介绍了一位青年才俊,也有同在MIT的同学说见过二人一同在学校出现,郎才女貌,好不登对。我心有愤懑,只得问同宿舍的李君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几十公里去找王国强同志喝酒,三杯下肚,不省人事,次日醒来,王国强同志说我昨晚引经据典骂了他一个晚上,实在愧疚。
……1973年6月7日,去信路鸣同志,忐忑不安了几日几夜,忽地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告知我她在我的劝说下,已经成为了一名坚定不移的不婚主义者,我气得整夜没睡。真想当着面质问她,她这个行事冲动果决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路鸣:不是你劝的我,说是不结婚如何如何好么?为什么还要生气?)
……1973年10月20日,与诸位同志同游夏威夷州,莫纳克亚山顶峰有个天文台,我与诸君登高远眺,是夜月明星稀,我仰头凝视深渊,心中激动久不能平。
真希望有朝一日,我深爱的祖国也能在这片无垠宇宙里,占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路鸣:原来那天晚上你没有在发呆。)
……1974年5月3日,来MIT给路鸣同志送小食,不知为何,她总喜欢吃冰糖葫芦,倒也无妨,我带就是了。
我喜欢马萨诸塞州的景色,MIT的五月花用开的特别好,想来路鸣同志与我应是英雄所见略同,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背脊挺得笔直,我一吹口琴,她就在五月花树下跳舞。(路鸣:我只记得我吃了冰糖葫芦,不记得我跳过舞。)
……1977年12月10日,与路鸣同志漂洋过海回到祖国,路鸣同志不愧是女中豪杰,一路吐过来,竟还有精神与我在回北京的火车上,讨论助推器如何才能在节能的情况下做到为火箭整体提供逃逸速度。
……1978年1月1日,今儿是元宵节,路鸣同志邀请我去她单位品尝元宵,我一听是肉馅儿的,就知道她擀的肯定是饺子皮。(路鸣攥紧了拳头。)
……1978年3月4日,托人给路鸣同志送了一架牛顿摆,她骂我吃饱了撑的,送这些没用的东西占地方。可我却知道,她是喜欢这东西的,要不然为什么我每次去,她都把这个放在桌子上。(路鸣:你想多了,我只是找不到地方放。)
……1978年4月23日,单位里有位前辈说完给我介绍一名对象,我以自己是不婚主义者为理由拒绝了,前辈听完十分遗憾,只说‘留洋归来的就是不一样,思想真新潮,还甘心不组建家庭’。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自打踏上了那趟从苏联返回北京的列车,我就不再是一个不婚主义者。(路鸣:苏联回北京的列车?不是我们相遇的那一趟么?这与你是否结婚有何冲突?)
……
路鸣看的仔细,本以为这本日记只是许儒城发牢骚之时的心作,却越读越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她收回心思,继续翻阅了下去,此页以后所开启的新篇章,是他们一行人在大漠的日子。
第46章 一代代航天精神
1979年3月8日,接到上头任务委派,独自一人率先前往航空航天驻疆研究所,那里有一群前辈正在隐姓埋名的奋斗着,愿我浅显的知识能够对他们有所帮助。
……1979年9月10日,路鸣同志与王国强同志等人到达大漠,他们都说我瘦了些。我很高兴,我的伙伴们与我一同来跟着前辈们奋战了,我仿佛已经预见了我国航天航空事业蓬勃发展的那一天。
未来会有载人航天飞船吗?我相信一定有,为祖国选择进入太空的人是英雄,为祖国甘愿隐姓埋名研制载人航天飞船的人,也是英雄。
……1979年10月26日,与路鸣同志,以及几位地质勘探队伍的同志们一齐前往作业处进行安全检测,偶遇一条身长五尺、通体漆黑的蛇先生。
我素来怕这些东西,但又不想在路鸣同志面前暴露弱点,故而只好咬牙让路鸣同志先走。谁承想她竟两步三步上前,将那条蛇卷作一团扔了出去,事罢还边拍手边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害怕,我连连摇头。(路鸣:……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怕……)
……1981年9月30日,一位前辈在国庆节前日驾鹤西去,这位前辈从十几年前就扎根在了这里,隐姓埋名至今,就连儿子结婚也没有回去,家人都以为他已经故去了。
前辈不仅是学术界的巨人,更是一位生活上的智者,犹记得他拍着我的肩膀与我说,“人这一辈子,不光要为自己而活,更多的是要为脚下这片宽广的土地,和风吹麦浪时故乡田园的秋凉而活。”此话我至今深刻在心。他离去时我不在身边,只听另一位前辈说,他弥留之际遗留的话只仅仅一句,“‘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他选择将自己的尸骨埋在这片黄沙大漠里,从那以后,航天航空驻疆研究所的地下,就多了一位长眠于此的守护者。
……1983年6月14日,与王国强等几位同志凑钱租了一台天文望远镜,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交连成线的星座,我回来与路鸣同志说,她一开始没回答我,后来又忍不住开口道,等她捐助的那所希望小学建起来了,她也要奢侈一回,去租一次天文望远镜。
我问她为何要不遗余力地资助她人,她回答我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当自己通过读书见到了更大的世界后,就不忍心再去看那些年幼的孩子一猛子扎进贫困无知的泥潭。每个人都长了眼睛,可是不认识字的人,就永远都是瞎子。”
我心感愧疚,从那以后,我也将除去了必要开支后的薪水,全都匿名捐给了希望小学。
……1985年8月13日,启程回北京了,从新疆到北京的列车要坐上七天七夜,沿途风景绮丽,先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再是一片生长地极为挺拔的胡杨林,夜间温度骤降,算是理解了何为“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