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说那个祝朝奉家事甚厚。又说那个吴家的大郎为人体贴,样貌俊俏。
张幼双嘴角一抽。
间壁的王氏……总令她很不和谐地老想到了《金什么梅》里那个帮忙拉皮条的间壁的王婆,再配上她刚刚这嗑瓜子儿的动作。这不活脱脱是“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的张金莲吗!
问题是她看上去也不像这么好忽悠的傻白甜啊。对方这无非是怕张幼双撬自己宝贝闺女的墙脚吧。
随便寒暄了两句,眼看着王婶子又有着拉皮条的倾向,张幼双额头狂冒汗,露出了个含羞带怯的表情,随便找了个由头,忙不迭地溜了。
走在大街上,张幼双咬着瓜子,留意着这形形色色的营生,这人生百态。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
要不——卖字、画画?
这不是空穴来风。
她记得她大学的时候看过《金粉世家》,开头就是女主冷清秋在街上写对联。
说是“人家看见是妇人书春,好奇心动,必定能买到一两副的”。
她虽然不学无术了点儿,但跟着两位高知分子耳濡目染多了,倒也勉勉强强混了个琴棋书画,件件粗通。
琴,小时候被沈兰碧女士摁头去少年宫报了个古琴班。
棋,和她爹练出来的围棋,勉勉强强也混了个业余五段的水平。
书画也是自小在学的,小时候跟着家里的长辈学了点儿国画,高中的时候还想着走艺考,可惜沈兰碧女士态度十分坚决,觉得这不是正道儿,死活不同意,最终她只得忍痛放弃。
沈兰碧女士曾经对她抱有十分不切实际的幻想,热切地给她报了一大堆兴趣班,指望着能开发她的天赋,把她养成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没想到张幼双却长成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杂板令,拎出去沈兰碧她都嫌丢人。
张幼双十分不以为然,现在大家伙都内卷成这破样子了,谁卷谁傻逼。
第4章
他喵的,仔细一想,她怎么也能算个复合型人才,略有点儿牛逼啊。
说干就干,当天下午,张幼双她就颠颠地跑去采购了不少物什,主要是笔墨纸砚什么的。
周霞芬看到了也不知道误会了什么,嘴上必溜必辣,骂骂咧咧。
“败家玩意儿,这些好东西都给你糟蹋了。”
“有这闲工夫折腾还不如拿过去给你弟弟用!供你弟弟念书。”
张幼双不甘示弱:“拿过去给他?他连《三字经》都背不好!”
周霞芬想都没想,一扬眉头,骂道:“安哥儿能和你比吗?你就会背了?”
她好歹也是个老师,一朝穿越竟然被误会成文盲!
张幼双果断表示不服。
“谁不会背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光是听他背我都会背了。”
周霞芬愣了,震惊了,看她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她这个没出息的女儿什么时候还会背《三字经》了。
在周霞芬见了鬼的目光中,无耻地用《三字经》装了一波逼后,张幼双心情大好地果断开溜。
第二天出门前好巧不巧又撞上了“热情”的王婶子。
却说王氏开了门,一径就朝张幼双屋里头走来。
“双双好早。”
伸手不打笑脸人,记忆里这位对原主态度貌似还行,张幼双礼貌地说:“婶子早。”
看张幼双这忙里忙外的模样,王氏露出了个讶异的表情:“娘子这是准备出门呢。”
“是啊。”把家伙事往背上一背,张幼双点点头道,“准备出去卖字挣几个钱。”
“卖字?”王氏吃了一惊,将她打量了一眼,“你还会写字啊?”那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和轻蔑之色。
张幼双露出个鬼畜中透着点儿羞涩的笑,“这不是跟承望哥哥学了点儿吗?”
王氏,王氏她脸绿了。
“再说了,我爹娘这几日也不管我生计了。”张幼双“黯然神伤”,“我这一个姑娘家,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只能碰碰运气了。”
王氏勉强地“呵呵”笑了两下,又开了口,“唉,难为你了。只是双双花枝般得一个人,为生计在外奔波忙碌,看着总叫人心酸。”
“可是——可是双双你这一个姑娘家,又如何能卖得过那些秀才们。”
“倒不如听婶子的话,考虑考虑婶子前几日说的那位吴家大郎?”
王氏笑道,“这吴家大郎生得极为俊俏斯文,人秉性也好,只消得娘子这边点个头,那边吴家大郎定要将娘子视若珍宝捧在手里好好爱惜着呢。”
“这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如何不必自己去讨营生来得舒坦?”
张幼双乐颠乐颠的:“这倒是不劳烦婶子操心,赚它个一文钱也是赚,赚它个三五文也是赚,总比在家里闷着舒服。”
“走了啊,婶子。”
说完,笑眯眯地推了她转身就走了。
呸,王氏面色微变,暗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好不晦气。
果然是个下作的小黄子。
这都懂得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也就她家闺女太傻。
哼,还卖字。
王氏眼神轻蔑。
不就跟承望学了几个破字吗?还好意思出来和那些秀才相公们抢生意?这是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呢?
王氏不待见她,也乐得看她出丑。
也罢也罢,吴家大郎人还不愿意见呢。
吴家大郎一向风流,最近也不知道是撞瘟鬼了还是怎么地了,竟也不常来了。
她前天把张幼双同她提了一下,吴家大郎也是一副兴趣泛泛的模样。
一想到这儿,王氏那就一个头痛。
……
张幼双直接去了城隍庙附近的集市里。
放眼一望,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这卖鸡鸭鹅的,珠翠、头面、鞋袜的,又或者是卖鹌鹑骨飿儿、糖炒栗子。
还有挎着篮子,牵着个驴子前来赶集的。
更有襕衫少年,三五成群,袍袖翩翩,说说笑笑,从人前走过,个个神采飞扬,风流倜傥,从人前走过端得是拉风。
瞽目的算命先生,敲着“报君知”走来,几个少年好奇地团团围住了,摸了个钱,欲要扯他一卦问问前程。
张幼双感叹了一会儿,快准狠地找了个好地方,支起摊子,又把昨天写好的牌子给摆了出来。
“卖字,画小像。
两文钱一次。”
今日的城隍庙,却多出了个年轻的姑娘摆摊卖字。
这姑娘生得白皮肤,眉眼干干净净,鸭壳青的眼白,棋子黑的虹膜,那双眼睛特大,黑亮亮的,十分幽深。
为人颇为古怪,不施脂粉,一副散朗自然的气象。
头顶甚至还有一小撮呆毛兀自迎风招展。
这儿人多热闹,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一眼。
事情的进展出乎张幼双意料的顺利,很快就有好事的上前来问能不能画小像。
没想到张幼双也不含糊,扭脸看了眼三三两两观望的众人,当下笑眯眯地拿了笔道:“行啊。”
便叫那人坐在面前的小马扎上。
唰唰起笔。
看她画得这般快,来人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强压下狐疑之色,心里却有些后悔不迭。
画完了,“咵哧”摁了个钤印。
上写道:“三五”。
意指“时逢三五便团圆”,恰与幼双二字中的“双”相对。
便将小像递了过去,笑道:“喏,画完啦。”
来人一愣。
他虽然不懂画,但也能看出个好孬来。这画上的水墨线条是极为简单利落的,毫无赘笔。
浓、淡、干、湿、焦一气呵成。
这几笔是人之眉眼,那几笔是垂落下来的柔软衣料。简简单单的几条线,却勾勒出极富生命力的动态美,将这三两分钟前的人永远地留在了画纸上,形神兼备。
众人攒将拢来,俱都为之一振。
大家喝一声采,争先恐后地都要画,还有那要写字的。
没想到这姑娘非但画画得好,这字写得也好。刷刷几笔,竟是一手上好的馆阁体,馆阁体,也就是所谓的楷书。
这也是她们老张家的家学渊源了。她现在这手端雅正宜,流畅圆转的楷书,主要还是得益于小时候挨得那好几顿竹笋炒肉。
除了楷书,其他字体也都能写。
虞褚薛欧贺颜柳、颠张醉素苏米黄,俱都能一一写来。不知是在纸上花了多少工夫。
楷书写得秀丽飘逸,似纤纤初月出天涯,落落众星列河汉
那隶书写得笔若如刀凿,神完气足,法度严密,兼融飘逸与刚健。
行草更是矫若游龙,一气呵成,龙游蛇走,雪浪奔冲,搅翻银汉。
此时那几个出来踏春的襕衫少年也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去,诧异地问左右。
“哪儿弄得这么大动静。”
另一个答:“说是有个女子在卖字,画小像,这字画都写得极好。”
需知这些襕衫少年可不是普通的读书人。
府、州、县学的生员俗称也就是秀才,秀才之中也分个三六九等,分别为廪膳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
一等是廪膳生员。
由于数额有限,后来秀才日益多了,这才行了扩招,扩招的这批就叫增广生员,排二等。
三等的附学生员,其实就是二度扩招。
梁制,各省学政每三年都要考校一次生员,依考试成绩重新对这三等生员重新编排。
若是你附生考得太差,就不准再穿襕衫,只能穿青衣以示轻贱。
远远地,人群中隐约传来好事者那么一两声。
“这字写得当真俊俏!照我看这没比那些秀才差到哪儿去!”
“哈哈哈我倒是觉得,这字写得比我见过的那些秀才还漂亮!”
哈?!听到这没溜儿的话,于是,众襕衫少年面子上顿时挂不住了,不淡定了。
什么叫比他们写得好漂亮!可笑!他们那可是六岁就开始描红大字,八岁就开始学写小楷的!
这些少年本来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考中了秀才,走在路上简直是春风得意,一团的少年盛气。
当中有个叫吴朋义的,他家经营了一间刻书坊,家境殷实,人称吴二郎。
这吴二郎生得波俏,冰肌玉骨,唇红齿白,一双新月弯弯眼,两条远山如黛眉。
自小生活优渥,性子最是跳脱的吴二郎,闻言瞪圆了眼,一时间来了玩兴,笑嘻嘻地扯了同伴过去,分开人丛,决心试她一试。
围观的众人见竟然来了几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纷纷退避了下去,好奇地继续围观。
“娘子,卖字吗?价钱几何?”
张幼双头也不抬,刷刷落笔:“板子上都写着呢。”
吴二郎等襕衫少年齐齐去看了一眼,哦了一声,又好奇地抻着脖子去看这少女纸上的小像。
的确是神韵备至,简单几笔就将人之神态勾勒得惟妙惟肖。
“娘子这字写得漂亮,可是念过书的?”
“学过几个字。”
“请娘子写副对联,要多少笔金?”
张幼双抬起眼:“说来听听?”
一抬头,面前这几个襕衫少年,一个个鲜嫩水灵得就跟摊子上的新鲜大白菜似的,笑得露出个大白牙,十分之阳光灿烂。
“娘子不如就以我们几人作副对联。”
张幼双瞅瞅他们,心里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不写字偏偏叫她写对联?来砸场子的?
虽然面前这一水青葱的小鲜肉,但张幼双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决: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鲜肉不能屈。
“行倒是行——但是吧——”
“如何?”
张幼双挣扎了一下,挣扎失败,诚恳地说:“得加钱。”
为首的那个倒也爽快,“行。”
张幼双提笔,略一沉思,提笔写下了这二十几个字。
这些少年看面前的少女气势陡然一变,眉如峰聚,眼似秋水,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都凛然一变,变得认真了许多。
众人看她写字,心本来就跟猫挠似的,见她写完了,纷纷走上前去一看,只见这纸页上写着两行行草。
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吴二郎愣了一愣,这对子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风对雨,家对国,耳对心,对仗工整。
拿在口中咀嚼了两三遍,竟也如读书声一般琅琅上口。最主要的是这副对子简直再贴合他们的身份不过了!
再看这行草,融了古隶的写法,飘逸中又不失雄健、古拙。若非是既善于书法,研究多时,却不会将这行草与古隶结合得如此圆融,自成一家。
他心口一荡,连带着众人心下都是一惊。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喝了句“好!”
“娘子当真是有些真本事的,”这些襕衫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一阵耳热,都有些敬佩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咱们可算是服了。”
这一副对子,对这些越县的生员不谛于静夜惊雷。
于是,这些原本来挑事的少年当下也收起了对张幼双的轻视之心。
看来这是个有学问的不栉进士。
这个年头有文才的女性不是没有,但是少。
再一看面前的少女穿着打扮都平平无奇,一身粗布衫裙,裙摆打着补丁,袖口沾了不少墨渍,很是朴素与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