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时卿出事前曾进过宫,离宫不久就出了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怪病定与宫里那位脱离不了干系。当初京城里可是不少人等着看好戏,没想到没等到岑太傅进宫闹,反倒等来了岑时卿并非是岑家亲生骨肉的另一出好戏。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阳光从雕花窗棂透了进来,落在榻边,云娆一抬头,就看到坐在榻旁八仙椅上,身姿有些颓然的岑太傅。
她蓦地一愣。
云娆还记得初被温延清带回相府的那天,岑太傅虽年过四十,却依旧不显年岁,俊美刚毅,与岑煊并肩而站时,不像父子倒似兄弟。
不过几日不见,当时一头黑发的男人已是满头白发,不止容貌苍老不少,就连气色也不复当日红润。
像是短短数日,就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一样。
岑太傅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听见开门声与谈话声,居然动也不动。
岑煊似一点也不意外,领着云娆走到他身旁,微微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爹,我带知知回来了。”
岑太傅这才缓缓回过神,转头冲着云娆笑了下,眼睫却始终垂得低低的,像是不敢直视她。
又或者说,没有脸面对她。
无论是神态或是气色,男人的模样都与初见时相差甚远,云娆心口一紧,来到岑府之后,就一直萦绕于心的那道莫名情绪,骤然化作一股酸涩,涌上鼻头。
云娆下意识朝他走近一步,声音微微哽咽:“您怎么……”
会变成这样?怎么就一夜白头了?
是因为妻子病倒,还是因为梦见了她前世惨死,或是两者都有?
云娆说完,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好似开了闸,百般收不住。
岑煊与岑太傅双双一惊。
岑太傅看到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女儿这样哭,更是心疼得要命,犹如刀绞。
他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帮她抹眼泪:“怎么哭了?知知别哭,好孩子,别哭了。”
岑煊不会安慰人,如今云娆都这么大了,他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把妹妹抱进怀里哄。
就在他烦躁无比时,眼角余光忽地瞥见躺在榻上,昏迷多日的母亲眼角亦有泪珠不停滑落。
岑煊怔了怔,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俊脸难得浮现一丝慌张,匆匆掉下一句“我去叫人请太医”,转身大步离去。
岑太傅意识到什么,立刻扑到榻边,慌乱地握住岑母的手,微|颤的嗓音里全是欣喜:“婉娘,婉娘你醒了吗?”
云娆眼里还带着泪水,看了眼榻上的岑母,见到她与自己相似的五官,心中五味杂陈。
她默默擦干眼泪,跟着来到榻边。
只见岑母不停的流着泪,眼皮微动,眼睫轻|颤。
云娆见她似乎挣扎着想副来,却始终睁不开眼的模样,心跳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她心底怨着生母,却也渴望她能醒来,渴望她能像对岑时卿那样地宠爱她,那样地对她好,甚至更甚。
毕竟他们是她渴望了两辈子的亲人,虽然与她想象中有些差距,却也远比当初她以为的狠心抛弃她还要好上许多。
难道岑母也跟岑太傅一样,都梦见了她的前世?所以干脆放任自己沉浸在噩魇之中,不敢醒来面对一切?
云娆看着满头白发的岑太傅,又看着躺在床上泪流不止,却仍是昏迷不醒的岑母,想到离开相府前,温斯年说的那些过往,心里有个地方蓦地酸疼起来。
脑海里,倏地闪过一道道模糊记忆。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被一名容貌昳丽的妇人抱在怀中,在屋内来来回回的走着,像是在哄小女娃睡觉,又像是在跟她玩。
“娘,明天就是上、上元节了,您答应过知知,要带知知赏、赏、赏……”
小女娃突然结巴起来,像是忘记要怎么说,秀气的小眉头纠结成一团,粉嫩嫩的小脸尽是苦恼。
美妇人笑着接道:“赏花灯。”
小女娃笑嘻嘻:“对,赏花灯,还要吃冰糖葫芦,豆沙馅味的。”
美妇人笑容无奈:“知知今日都吃了两串了,再吃便要牙疼。”
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可是二哥哥已经答应要买给我了,他还跟我说不会牙疼。”
小女娃的声音软糯糯的,又甜又娇,听得人心都软了。
美妇人宠溺而又无奈的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亲她肉嘟嘟的小脸:“知知这几日又没见到二哥哥,他何时答应你的?”
“我梦到二哥哥啦,他梦里答应我的。”
画面一转,来到人来人往的上元灯节,火树银花,亮如白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小女娃梳了两个圆滚滚的包包头,别着漂亮的银色铃铛,穿着精致的小衣裳,可爱极了。
小女娃的阿兄要牵她,她偏不肯,就是要给她的二哥哥抱,精致秀气的小圆脸上,两片像带露花瓣的红润小嘴唇,高高噘着:“我不要阿兄,我要二哥哥牵。”
她一边奶声奶气地说,一边伸出肥嘟嘟的小手牵住身旁模样清隽的小男孩。
“我才是你阿兄!”
“可二哥哥是知知的小夫君,知知以后要嫁给二哥哥,知知要给二哥哥牵。”
“……”自称阿兄的小男孩仿佛遭受莫大的打击,俊美精致的小脸瞬间阴沉,气呼呼的甩开她的手。
画面再转,原本笑得又甜又开心,满脸幸福笑容的小女娃已成泪娃娃。
她泪流满面,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要她的二哥哥救她,发现二哥哥救不了她,又转头朝着美妇人和她的阿兄胡乱地挥着手,无助地喊着:“娘、娘、娘,娘你在哪,阿兄阿兄,呜呜呜你们在哪里,你们快来救知知,知知怕。”
她看到美妇人为了救她,奋不顾身地朝她扑来,却被贼人狠狠捅了一刀,往后一踹,生死未卜。
她看到容貌神似舅舅的男人正和贼人扭打,却敌不过那么多人,浑身是伤。
她看到容貌清隽的小男孩及阿兄神色慌张地想救她,却被身边的小厮及丫鬟婆子们拼命地往后拽,牢牢护住。
尖叫声四起,侍卫们赶了过来,场面一片混乱,他们终究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她再也看不到。
后来带走她的人兴许是嫌她太吵,直接一掌将她劈晕,她终于乖乖安静下来。
那些被掩藏在深处的幼时回忆,如走马灯般在云娆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她蓦然呼吸一窒,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好不容易压下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
她当初其实也是想回岑府的,只是她实在没有办法与岑时卿以姐妹相称,更没有办法原谅她的生父生母。
但早在见他们变成这个样子,尤其是得知岑母是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自己,却又眼睁睁失去自己时,云娆就发现,她再无法像之前那样,对他们充满了埋怨与愤怒。
如今完全想起儿时爹娘有多疼她,她的阿兄与温家的两位哥哥有多宠她,就连舅舅和宫里的姨母也是待她百般的好,她小小年纪就常出入宫中,与三公主一块玩耍,心中更是有着百般复杂的滋味。
她有些难受又有些开心,除了原本的无法理解与痛苦以外,更多的是喜悦和心疼。
心疼娘亲为了救她挨了一刀,也心疼正值壮年的父亲再见已是白发苍苍。
当时情况肯定不乐观,不知经历多少凶险才将人救了回来,救回来后却发现女儿没了,进而得了失心疯。
云娆最清楚自己有多渴望与亲生父母相见,她为什么要明明与他们相认,却又赌气的不认他们呢?
他们或许有错,或许懦弱,或许曾经迷失,但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
她也许该怪他们,但最该怪的人,难道不是宫里那位目无下尘,蛮横霸道的帝王吗?
云娆不知不觉来到榻旁,泪盈于睫,心里的那些委屈与埋怨慢慢褪去,她忽然在榻边坐了下来,无声地握住岑太傅握着岑母的那只手,三人的手顿时交迭在一块。
岑太傅猛地抬头看向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全是难以置信,他艰涩,而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喊她:“知知……”
像是怕自己在做梦般。
云娆弯了弯眼眸,被泪水浸泡过的眼楮波光潋滟,闪烁着璀璨的光芒:“爹,您别担心,娘不会有事的。”
岑太傅张了张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滴落到手上,沿着三人交握在一块的手,缓缓流下。
原本全是愧疚悔恨与痛苦的黑眸,逐渐绽出喜悦的光芒。
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忽然动了下。
岑太傅忙垂下眼,果然见到昏迷多日的妻子已然睁眼。
云娆也看到了。
她睁眼的模样,又更像刚才记忆中的美妇人。
可美妇人却早已不似记忆中那般年轻与貌美,她不像皇后也不像温贵妃那般保养得宜,脸上满是无情岁月留下的刻痕与沧桑,带着与她年岁不符的苍老。
看着她的双眸除了泪水与温柔以外,还有痛苦悔恨与更多的心疼及自责,还有着许许多多她解读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云娆蓦然心灵福至,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娘肯定也梦到了她的前世,所以她才不敢醒来,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残酷而又绝望的现实。
母女两人终于相见,竟只能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许是她久久不语,美妇人眼睫忽地扑闪,满面羞愧,狼狈而又无措地躲开她的目光,死死地咬住嘴唇,无声痛哭。
当一个人逃避现实太久,催眠自己太久,懦弱太久,就会迷失自己。清醒过来不止需要极大的勇气,同时最是难堪。
云娆吸了吸鼻子,惯来娇柔婉转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娘。”
死死咬着嘴唇的岑母听见这一声娘,终是再也绷不住情绪,痛苦而又悔恨地放声大哭起来。
-
岑煊说要派人进宫请太医,却是自己亲自进宫,将钟院判请了过来。
钟院判没想到会在岑府又遇见云娆,不由得微微一怔,待他目光移到岑母脸上,又是一怔。
两人容貌神似,那双几乎如出一辙的美人眸都红彤彤的,眼里尚有残余泪意。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却始终安静不语,替岑母搭脉。
钟院判很快就诊脉结束,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岑夫人本就长年郁结于心,受了刺激才会昏迷不醒,如今清醒过来,只需再开几帖安神药,按时服下便无大碍,只是要注意避免再让她受到刺激。”
岑煊听母亲没有大碍,那张冰冷俊脸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多谢钟院判,晚辈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晚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钟院判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说:“那你可要再加把劲。”
跟在钟院判身边的小药僮听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忙追上去:“院判大人此话何意?”
钟院判笑而不语。
岑母身子本就虚弱,再加上昏迷多日,醒来后又痛哭一场,很快就体力不支,再次沉沉睡去。
岑太傅虽有心跟好不容易肯再次认自己当爹的女儿,说几句体己话,但这几日来他整个人处于紧绷状态,如今妻子醒了,女儿也喊他爹了,一个放松,瞬间昏睡过去。
好在当时钟院判还未离去,诊脉之后,一并开了安神药。
岑煊并不知自己不在时都发生何事,但看母亲与妹妹都双目通红,大概猜到了什么事。
他沉默几瞬,最后什么也没问,只说:“岑府也是你的家,你何时想来都想,如今爹娘都歇下,知知可要回相府了?”
云娆刚才哭过,妆容有些花,好在岑煊细心地叫人打来热水,伺候她洗漱,重新上妆,就连衣裳都换过新的。
这衣裳自然不是岑时卿的,在认回云娆不久,岑煊便早已让人准备好几套衣裳,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仪容都已打理好,若不细看,很难发现她不久前才哭过。
云娆越与兄长接触,越发现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之人,不由得抿偷笑了下,答非所问地揶揄:“阿兄如此细心体贴,阿钰以后可有福了。”
岑煊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黑眸微凝,低沉的嗓音不自觉地放柔:“可还要去见岑时卿?”
云娆见他不理会自己的取笑,不禁觉得有些无趣,点头道:“要。”
直到岑煊转身,准备带她去见岑时卿,云娆这才发现阿兄的耳根微微泛红。
她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该帮阿兄一把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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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时卿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差。
岑家虽然没有虐待她,也没有亏待她,但她到底从小没有受过苦,骤然遭逢这种打击,从盛气凌人的千金小姐变成动弹不得的活死人,明显整个人都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一心只想求死。
每日用膳,奴仆喂她时,她都不愿张嘴,如今已双颊明显消瘦下去,气色更是跟从前不能比。
见到云娆时,目光时而怨毒,时而害怕,但更多的,是愤恨不甘。
她呜呜咽咽的张着嘴,像是恨不得扑向云娆,将她拆吃入腹一般。
云娆并没有久待。
她突然有些不忍,但也不至于同情。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前世岑时卿将自己叫到明月轩,当着许多贵女的面,将她羞辱一顿之后,最后对她说的话。
──“有人生来尊贵,有人生来注定只能待在肮脏的泥底。”
她还记得当时岑时卿看她的表情有多倨傲与轻蔑,其他人则以帕掩唇,低声轻笑。
──“一个乞丐出生的乞儿竟然也敢肖想国公府的大公子?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还妄想日后容大将军会抬你为妾?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该想到今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再过一日,就是公主大典,云娆没办法一直待在岑府,离去时,岑氏夫妇都还未醒来。
回相府的路上,云娆忍不住问:“皇上赏赐的那杯酒,到底是什么?真的喝下那杯酒就再也没救了吗?”
岑煊默了半晌,低声道:“有。”
云娆点了点头。
“但是,”岑煊抬眸,神色冷酷,“一旦两杯下肚,无药可救。”
云娆蓦然捏紧手中帕子,再次意识到面上笑容温和的明帝,实际上有多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