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孟妱又拿起了一支簪子,玉翠忙将她的手挡住了,方才好容易止住的泪又溢满了眸子:“夫人到底是怎么了?”
“是因那来府里的女子么?”
昨日留在碧落斋的,皆是沈府的家生下人,玉翠这等后来的,对李萦之事全然不知情。只觉着夫人今日益发不同往常,面色苍白,神色总游离着。
今早她进来时,更是瞧见外间书案上一塌糊涂,几处粘着干涸的血渍,再往榻上一瞧,那人儿竟搭着一只满是血污的手静静睡着。
孟妱微微蹙眉,拦住了她的话,“与他人无干,只是我从前做了些错事,如今,想回头了。”
“可……”玉翠犹豫了一瞬,终是问道:“夫人与奴婢交代这些,是要走么?”
夫人已嫁作沈家妇,这个“走”是何意,玉翠再清楚不过。夫人那般钟情郎君,该如何舍得?
孟妱低垂眼眸,良久,转了话头:“去将嬷嬷唤来罢。”
午膳罢,玉翠跟着孟妱去了栖云院,玉翘站在院中,见孟妱来了,便上前道:“见过夫人。”
孟妱视线往后瞧了瞧,玉翘便回道:“郎君进宫请太医去了,现下不在院中。”
李萦之事,那日玉翘也是知道的,孟妱微微一笑,“不,我不找他,只托玉翘姐姐将这个交给他便是。”
玉翘怔了怔,缓缓接了过来,欠身道:“是,夫人。”
孟妱走后,玉翘便瞧着这信发神,须臾,一面带白纱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忙迎上去道:“姑娘怎么来了?”
因着老夫人的吩咐,她如今不敢胡乱称呼。
“不知怎的,头上有些发昏,便想过来瞧一瞧,嘉容可在?”李萦轻声道。
玉翘将李萦扶着坐在一旁的小桌上,“郎君这会子正去宫里有姑娘传太医去了,得些时辰才能回来。”
李萦凤眸瞥到那纸书信,开口道:“姑娘也识的字?”
玉翘尚未来得及应答,只听外面的小丫头进来回道:“夫人携了箱箧,带上李嬷嬷一同出府去了。这会子老夫人不在府里,是否要去派人去宫里知会郎君一声。”
“你且是没长心的,这几日郎君忙的茶饭不顾,你倒还敢寻去宫里头!”玉翘几句将那小丫头训斥了下去。
等那丫鬟退下后,玉翘才将眸子缓缓移至李萦身上来,她似乎想出那双凤眸中瞧出什么。
半晌,她似是下了决定一般,讪讪得笑了笑:“奴婢如何有这等识文断字的才能,只是几张不中用的废纸罢了。”说着,她将那信纸捏作一团。
如今李萦入府,老夫人定会从丫头中挑一个可信的去服侍李萦,无论她的失忆是真的还是装的,这回自己都该搏一搏。
至于这位郡主,既然人都走了,便该走的干净些。
第22章 和离(一)
清晨,小院儿石阶下,李嬷嬷与一紫衣丫鬟对立而站,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纸小像,递与丫鬟,“肃毅伯府的李萦,你可还记得?”
丫鬟眼眸一转,问道:“姑姑,这大姑娘几年前不就教人掳走了?”她瞧着李嬷嬷肃穆的神情,忙垂眸道:“但听姑姑吩咐。”
“想法子查一查,这三年她都在做什么。”
丫鬟利落的点了点头,收起李嬷嬷递过的画像,往四下瞅了瞅,见没什么人,便出了院子。
“嬷嬷……?”
听见里头的响动,李嬷嬷忙理了理衣襟,进屋去了。孟妱半撑起身子,瞧了瞧窗外,哑着嗓音问道:“嬷嬷方才是在与谁说话?”
李嬷嬷从外间进来,顺手与她倒了一盏漱口的茶,递到孟妱手中,笑着道:“这样早,哪里有什么人,该是你做了什么梦罢。”
孟妱迟疑了一瞬,“是么?或许是罢。”说着,她接过了嬷嬷手中的茶,漱过口,又递了回去。
李嬷嬷将茶具送回外间,才踅回榻旁,孟妱将她拉着坐在床边,趴在她双腿上轻轻抱着,再次阖上双眸,呢喃道:“嬷嬷,我还想再睡会儿。”
许久都不曾如此轻松,好像回到了她出阁前一般。
李嬷嬷轻抚着她的长发,慢慢道:“懒丫头,去用过饭再睡罢。”
孟妱又在嬷嬷身上蹭了蹭,才缓缓爬起身来,便见嬷嬷出去唤荷香了。
“嬷嬷,你不与我一同过去么?”孟妱简单的穿了一件衣裳,跟上去问道。
不知怎的,她总觉着嬷嬷与家里人甚是疏远,尤其是与爹爹,凡事爹爹在时,嬷嬷大都不怎的露面。
“不了,老奴早先已用过清粥了。”李嬷嬷笑着回道。
孟妱亦不使她为难,只跟着荷香去了。孟珒近日并不在家中,他一贯好赌,她只当他又出去玩闹了,并未多想。
早膳期间只有孟宏延与杜氏在,孟妱虽觉着有些尴尬,却仍是尽力与两人相处。毕竟,日后她还要往家里住的。
一顿早膳下来,三人倒尚算和谐。用罢饭,孟妱起身时带掉了一双箸,上面的汤汁洒在她衣裙上些,杜氏瞧见忙起身替她擦拭。
说巧不巧,这时孟沅正挽着甄岢向正堂内走来,瞧见母亲又对孟妱殷勤至此,忙几步上前拉起杜氏:“娘!她这样大的人了,又不是自己没手的。”
说着,狭长的凤眼白了一眼孟妱,便要挽着杜氏离去。
“沅儿!为父与你说了多少次,还这般没有体统!”因着甄岢也在,见孟沅如此无礼,孟宏延的脸更难看了起来。
孟宏延的怒意还未发完,孟沅却笑着上前挽上他的胳膊,将头倚在他肩头晃了晃,娇声道:“爹爹,你这般高声,要吓着我的孩儿了。”
孟宏延还未反应过来,杜氏双眸大睁一时间喜上心头,忙牵过她急着问道:“怀上了?”说着,又将头转向一旁提着包袱书生模样的甄岢道:“真怀上了?!”
甄岢上前先向孟宏延行礼,又向孟妱行礼,这才转向杜氏回道:“已两月有余了。”
杜氏笑道:“你瞧瞧,早让你与我去拜一拜菩萨,你不去,如今不是去一次就显灵了?”说着合掌向天拜了拜,又道:“找个日子该去还愿才是。”
孟宏延冷哼了一声,“胡为乱信!”
杜氏嗔着瞥他一眼,脸上却没有丝毫不高兴,直将孟沅拉了过来,往她肚子上瞧,“还一点子都瞧不出来呢。”
孟沅轻抚着肚子,亦笑着道:“还早呢。”
孟宏延虽呵斥了杜氏一句,却也是打心眼儿里欢喜,忙接话道:“也不早了!若要给孩儿做什么衣裳,便让你娘去做。”
孟妱分明与他们站在一处,此时却像有一堵无形的墙生生将他们分割开了,那四人围在一处欢喜作了一团,她踌躇良久,还是上前道:“贺喜长姐。”
孟沅瘪了瘪嘴不欲理会,但余光瞥见孟宏延的脸色时,还是不情不愿的福了福身子:“多谢郡主。”
孟宏延这才想起孟妱来,回身与她道:“你比你长姐成婚还要早,也该要个孩子了。”
孟妱暗暗咬了咬唇,欲与爹爹说明她与沈谦之和离之事,才张口,便见孟宏延已回过头去了。
她长睫垂下,沈谦之将和离送去礼部入册也需要些时日,的确,现下也不是她说这等扫兴事的时候。
“女儿先退下了……”
孟妱用仅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便缓缓转身向外走去了。须臾,觉着身后有人跟上来,她停下步子唇角扬起一抹笑,缓缓回过头去。
“郡主慢走。”甄岢停在了不远处,朝她作揖道。
孟妱微微敛起笑意,朝他轻轻颔首出了正堂。
回至屋内时,见李嬷嬷坐在外间的小榻上翻着眼前一包花红柳绿的东西,她走近一瞧,都是些孩子穿的小衣裳。
孟妱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个虎头帽,道:“这是嬷嬷要送给长姐的?”
李嬷嬷怔了怔,问道:“大姑娘有喜了?”
孟妱点了点头,抿唇应了一声。
嬷嬷瞧着她的眼色,心里也多些酸楚,她知孟妱这几年来也都一直想要个孩子的。如今……
“大姑娘有人疼呢,也轮不上老奴,”李嬷嬷淡淡笑了一句,接着指了指那顶小虎头帽,问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孟妱复细细端详了一番,“记得什么?”
李嬷嬷又从那堆小衣裳里扯出了几件小鞋儿肚兜儿,“这都是你小时穿戴过的,皆是夫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孟妱知道,这句夫人,说的是她的母亲。她从未见过的母亲。
她伸手缓缓抚上小帽儿上的刺绣,甚是精细,从前只听嬷嬷说过,母亲是大家闺秀,不仅颇通琴棋书画,更是有一手好针黹。
“那时夫人还怀着你,老奴怕她累着,想替她与你做些小衣,”嬷嬷拿起一件大红色的小袄,轻轻叠了起来,“她非是不肯的,硬是要亲自做给你才是。”
李嬷嬷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笑了笑:“你可不知,你娘疼你比疼哥儿还要多些。”
“定是因哥哥比我顽劣,”孟妱只随口说了一句,她并未注意到李嬷嬷的脸色变了变,她接着道:“母亲确是疼我。”
“她将命都给了我。”
孟妱忽而觉着,或许爹爹偏疼长姐与哥哥,只因母亲是生她而死的。她摸了摸小帽儿上的眼睛,是用墨玉做的,栩栩如生。
李嬷嬷见她心绪低落,忙道:“嬷嬷要将这些小东西都收紧起来,日后等你有了孩子,再给它穿。”
孟妱顿了一瞬,脑中骤然闪过前夜与沈谦之纠缠之事,鼻尖一酸,道:“嬷嬷,今日我想出去逛逛。”
*
孟妱披着一件白狐的氅衣,未坐小轿,只漫步走在了街上,心乱如麻,她使劲甩了甩头。
“前头的人快散一散,莫要挡着沈大人的马车。”
街上的百姓都知上任大理寺卿无能,圣人将其撤换又命承英殿大学士主办此次盗窃案。沈谦之虽是内阁七位大学士中最年青的,却也是办事最多的。
年少有为、血气方刚,比起那些精于谋算己利的老臣,百姓却更信任这样的人。
孟妱听见这样的喊叫声,下意识撩起氅衣的帽子,将自己的脸遮了个严实。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轿上挂着沈府的牌子,帷幔翻飞间,她瞥见了车内人的侧脸,或是日光的缘故,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街道两侧都是让路的人,孟妱被挤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见沈谦之的马车驶来时,她还是避过了身。
直至那马车走远,她才继续向前走,停至一间药铺前。
“大夫,这回的药总该能让我怀上了罢。”柜前一个与孟妱年纪差不多的妇人,一脸焦虑的问道。
“这些药只是调理身子的,首先,你得平心静气,先去喝了罢。”对面站着的郎中模样的人,有些不耐的道。
见那妇人走了,孟妱才缓缓上前,思及自己要说的话,脸不免先红起来。
那郎中瞧见孟妱挽着妇人髻,又是这般形景,只当她同那些妇人一般,便直接道:“求子之事急不得,先把把脉罢。”
孟妱连忙摆了摆手,“我……我想要一些避子的汤药。”
闻言,郎中怔了怔,一般要讨此药的多为男子,且不是给勾栏里的女人便是给什么见不光的女子。这般年纪的妇人来讨,倒是少见。
郎中轻咳了一声,问道:“几时行房的?”
孟妱头次来买此药,更不知还要答这些,一时间正思量如何开口,只见那郎中又张了口,恐他再问一遍,忙回道:“两日、两日前。”
孟妱将药拿回了王府,只与李嬷嬷说,是调理身子的药。
夜晚,嬷嬷便煎好与她端来,半哄着道:“这回的药可是夫人自己买的,莫不能再嫌苦了。”
孟妱笑着接过汤药,靠近便是一股呛鼻的苦味,她捧着避子汤,竟未有一瞬的犹豫,直灌了下去。
李嬷嬷安置好了炭盆才离去,她躺在榻上,锦被遮得严严实实,一阵清风透过窗纱吹进,眼角落了颗珠子。
*
十二月二十五日。
正值太后寿宴,诸宫妃命妇皆先入寿康宫献礼问安,后与太后共往宝华殿庆贺寿辰。
温贵妃倚在紫檀木的暖榻上,乌黑柔亮的青丝垂在身后瞧着蹲在一旁给她染蔻丹的丫鬟,悠悠的道:“可小心着点子,本宫已许久不曾见着陛下了,今日再不能让那新入宫的小贱人得逞了。”
温贵妃虽已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温承奕的一副好皮囊便是随了这姑姑。
“此次太后娘娘寿辰是娘娘亲自置办,又贴了不少梯己进去,陛下定能知晓娘娘孝心,对娘娘另眼相看的。”一旁站着的侍女缓缓说道。
听了此话,温贵妃脸上的笑意并不显,似乎更是有一丝苦意,哼笑一声道:“另眼?”旋即又哀叹一声,“那让他另眼相看的人,早就死透了。”
说话间,一个嬷嬷从殿外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欠了欠身,回道:“娘娘,老奴方才……”
温贵妃瞥了一眼已染好的蔻丹,摆了摆手,殿内的几个侍女便躬身退下了,她这才轻启朱唇,问道:“怎的了?”
“老奴方才从寿康宫过来的路上,碰见那李姑姑了,她是随怀仪郡主一同入宫的,眼下估摸正要往寿康宫去的。”
温贵妃忙撑起了玉臂,面露忧色:“她可曾看见你了?”
嬷嬷连连摆手,“敦肃王府的杜氏与那庶女也一同进宫了,一行人走在一起,她绝没有瞧见老奴的。再说,当年在太子府,老奴也只与她公事过几日而已,这么些年了即便见了,她也不一定认得出奴婢的。”
温贵妃细长的柳叶眉不禁蹙起,嗔道:“你还是谨慎着些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