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橙——沈惊春
时间:2021-06-11 10:03:37

  他用那种过来人的语气教育陈岁:“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告诉你妈妈,对这个家没有好处,你不肯听,非要告诉她。你看现在,闹成这样,你就高兴了?”
  陈岁的心被狠狠扼住,他转过脸,看向陈广,嘴角抿成一条线。
  “所以,全都是我的错,是吗?”
  “不然呢?难道还能是我的错?”陈广异样地看着陈岁,“在今天之前,咱们家难道不是一直好好的?你为什么就非要让她知道!?现在家不像家,咱们老陈家以后在镇上头都抬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你不想想我,想想你妈妈,你总要想想你自己!你到大街上走一圈,外面的人会怎么笑话你,你想过吗?”
  陈广说完话,站起身,把手上的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重重叹了口气:“要是早知道你长大后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陈广说完,绕过书桌,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也离开了书房。
  房子里只剩陈岁一个。
  就好像天地间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书房这一地狼藉,华丽的房间,破碎的花瓶,四散的书页,就如同他们这个家,外表光鲜,里面早已不堪入目。
  他的父母全都走了,父亲有父亲的情人,母亲有母亲的家。
  那他呢?
  他的家又在哪里?
  他忽然有些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所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庭,在这一刻全都把他推开,推远。
  即使心里清楚,在他爸妈的心中,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真到了这个被选择的时候,他的爸妈离开得义无反顾,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他。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被抛弃的感觉。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变成了,被抛弃的那个。
  为什么,在作出选择的时候,他的爸爸选择了情人,他的妈妈选择把过错推到他头上,却没有一个人问过他,他要怎么办。
  他们都说爱他,他是他们的孩子,没有错,但是他们的爱是有前提的。
  他必须得是乖巧听话那个,能够在他们虚假的婚姻中,充当调剂的那个,来让他们互相都觉得这个家是完整的,是幸福的,是一个真正具有“家”的模样的。
  一旦失去这个前提,他们的爱就会大打折扣,不是不再爱他,而是,比起爱他这件事,他们更愿意爱自己。
  既然这样,那又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一定要让每个小孩,天然地爱着自己的爸妈。
  他只想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为什么那么难啊?
  还是说,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
  是不是都是他的错。
  是不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正是七月盛夏,阳光透过窗子照进书房,他看着这缕阳光,越过书桌,倾洒在地板上,一直投到他的脚下。
  刚刚好,就在他脚尖的地方,再多一寸都没有。
  差那么一点,就能站在阳光下。
  就差那么一点。
  -
  曲燕离开织女镇的事情很快传开。
  她带着东西乘坐大巴的时候,被相熟的人看到,她是一个人走的,又带着东西,有好信儿的来陈家看,发现陈广的车也不在家。
  一时间,关于陈岁家中的事,什么说法都有。
  有人说,曲燕不应该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当她的富太太,也比就这么走了强,人到中年夫妻关心名存实亡,谁家不都是这么过?
  还有人说,曲燕这么多年跟着老陈,勤勤恳恳打拼,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走了也正常,哪个有气性的都得走。
  也有的说,曲燕其实早就知道,一直假装不知道,曲燕这么要面子的人,之所以会走,就是因为这次闹得太丢人,曲燕实在待不下去。待下去也是让人笑话。
  总之都不是很好听。
  小镇就是这样,任何一点风言风语都会被放大化,妖魔化,尤其陈家先前在织女镇一直都是好名声,这回出了这样的事,镇上的居民说起来,都是嘲讽的语气。
  看啊,他们也不过如此。
  夏耳家的烧烤店又开了门,每天营业也能听到有客人议论,不可避免地,夏耳也能听到这些。
  她听见别人对陈家说出的嘲讽的话,心里也会跟着难受。
  不是为了陈广跟曲燕。
  她忍不住想,如果陈岁听到这些话,他的心里,一定会很难过吧。
  夏耳想去看看他,又不敢去看。
  他怕陈岁觉得她是为了看他的笑话,而且,陈岁说不定并不想见到任何人。毕竟,不管怎样安慰他,都会提到这件尴尬的事。
  最好的关心,也许就是不去打扰。
  想是这样想,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天,她根本没听到陈岁的动静,更没听说陈广或曲燕回来过,导致她连陈岁究竟在不在家都没法确定了。
  夏耳决定亲自去看看。
  去的时候,她发现陈岁家的大门没锁,她还愣了下,伸手打开大门,看着这间被火烧过的二层砖瓦房。
  原先洁净明亮的白色瓷砖已经被烟火熏得黑了,不复以往光亮照人,变得灰暗,破败。
  夏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隔着纸巾按压门把手,拉开陈家房门。
  屋子里是好几天没有通风过的沉闷味道。
  死气沉沉。
  里面空空荡荡的,能看到主卧的门还开着,里面乱糟糟的,东西被翻得连地上都是。
  夏耳有点不太敢进了。从前陈家总是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整洁,如果有人在家,一定不会是这样。
  可要说没人,怎么会连门都不锁?
  夏耳犹豫着往里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唤:“陈岁?”
  “陈岁,你走了吗?”
  一楼没有人,夏耳扶着楼梯扶手,一级一级上了二楼。
  她看到了走廊里七零八落的书本,每一本都倒叩着放在地上,书页已经被压出了折痕。
  书房的门开着,她下意识就向书房看了过去。
  随着一点点向上,视野也一点点开阔,她在书房里看到了很多散落的书,还有没被收拾过的花瓶碎片,满地狼藉。
  不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夏耳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眼,准备向其他房间走。
  路过书房,她原本已经走了过去,然而余光一晃,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她不得不后退几步折返回来,站在书房门口,向刚才注意到的地方看过去。
  阳光投进书房里,投在木质的桌椅上,连花盆中的绿叶都在强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陈岁窝在椅子里,右手指尖夹着烟,面前青烟缭绕升腾,而书房里的其他地方,隐隐也能见到空气里漂浮的青烟。
  遮迷了人的视线。
  夏耳或情愿,或不情愿地,去过了那么多网吧,可也没有哪一家网吧里的烟,能比此刻陈家书房里的更浓。
  她一晃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记错的话,陈岁从来不抽烟的。
  夏耳脚下像是被胶水黏住了,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
  隔着青烟,她隐隐能看到陈岁似乎瘦了不少,下巴长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穿在身上的T恤也有些皱了,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换。
  在他面前,桌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尖,有一些烟灰还掉在了外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夏耳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会是陈岁。
  可他,确确实实真的是陈岁。
  夏耳嗓子涩住,想要发声,半天都发不出。
  怎么会这样啊。
  那样骄傲的少年,张扬明媚的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然而,她什么都问不出。
  只要他不说,她绝对不主动冒犯,这是人与人的界限,她不喜欢打扰别人的安全距离。
  夏耳压下那些话,让自己扬起嘴角,看着陈岁,问他:“陈岁,你怎么在这儿啊,我都找你好久了。”
  陈岁抬眼,看着夏耳,没动。
  指尖猩红的烟仍在燃烧。
  夏耳俯身,把地上的书本一一捡起来,抚平那些折角,合上,一本挨一本,放回书柜里。
  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晚上想吃什么,我让爸爸给我们做。”
  “我爸爸还念叨呢,说‘陈岁这孩子怎么回事啊,好几天不来家里吃饭了,像话吗?’”
  “你整天一个人在家,又不会做饭,我爸妈都很担心你,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你。”
  她念念叨叨,说完所有能说的话,捡完地上所有的书,全都收到柜子里,陈岁仍旧没有回应她的话。
  她也不恼,默默出去,寻了笤帚来,把地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扫干净。
  又打开窗子,把书房里的烟散出去,换换味道。
  陈岁全程没动,就像没看到她那样,继续坐在那里。
  夏耳看到他这样,又想起他刚回来的时候,抱着篮球站在她家的院子里,眉梢眼角都是少年意气。
  那时他张狂肆意,谁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夏耳鼻子突然一酸,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为什么。
  她望着陈岁,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
  “陈岁……”她压着声音里的涩意,轻轻地问,“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晚上怕不怕。”
  听见她的话,陈岁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眼,手上的烟烧了一厘米长的灰,在这一刻,随着他抬眼的动作掉落。
  因为抽了太久,太久的烟,他的嗓子哑得不能再哑,一开口,像是别人的嗓音。
  粗粝得,像是短短几天,历经了别人几十年的风霜。
  “我也,不想一个人的。可是——”陈岁喉结滚动,努力想要压下喉咙里的哑意,嘴角勉强的弧度,带了几分颓唐。
  “他们都不要我了啊。”
 
 
第28章 
  夏耳心像被什么东西扯住, 因着这句话,不住地向下坠。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咽掉喉咙里那种酸胀的感觉,走到陈岁身边, 抽走他指尖的烟头。
  烟烧掉大半, 只剩下一小截,她拿的很不方便, 还被烟头烫了一下。
  夏耳猛地缩手,嘶了一声, 烟头掉到地上, 她正要俯身去捡。
  陈岁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他的手是瘦弱的, 有力量的, 夏耳挣也挣脱不开。
  她稍微抽了两下,发现徒劳无功, 就放弃了。
  她微垂视线,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陈岁,嘴唇动了动, 小声说:“你能不能别抽烟了。”
  “夏耳。”
  陈岁轻轻仰头,阳光照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下巴那圈青色胡茬看着更加明显, 他望着夏耳, 低哑着嗓音:“我是不是很讨厌啊。”
  夏耳从没见过他自厌自弃的样子, 心像一团被揉皱的纸, 她看见烟灰缸那堆烟头, 眉头轻蹙:“是啊。”
  陈岁呵了一声, 放开她的手腕。
  “果然……”
  “我确实,讨厌你抽烟。”夏耳认真说下去,“所以, 不要抽了。你这样,对身体很不好。”
  “我以前,也不抽烟。”陈岁头仰着,无力地垂下眼皮,以她的角度,又看到了陈岁褶皱那颗小痣,“也还是,没有人喜欢我。”
  他被阳光笼罩着。
  可他看起来,没有任何温暖。
  在一瞬间之中。
  夏耳萌生了很强烈的,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非常胆小,非常羞怯,非常缺乏勇气的人。
  害怕别人的想法,别人的眼光,别人一丝一毫不好的评价。
  但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了,也什么都顾不上了,她扑到陈岁的怀里,闭上眼睛,用力地,环住他的腰身。
  把他拥入怀中。
  她想安慰他些什么,但她所能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对不起。”夏耳声音闷闷的,“我不应该吃那个饺子的。”
  陈岁没反应过来。
  夏耳的鼻音有些重了:“我应该把那个饺子留给你的,陈岁。”
  也许吃了饺子,你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这一年本来应该开心的。
  是你把你的饺子让给了我。
  陈岁恍惚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夏耳是在说什么。
  过年的时候,他在碗里找到了带枣的饺子,他夹给了夏耳。
  因为夏耳说,吃了这个饺子,这一年都会很好。
  他希望她过的好。
  她现在,是在为吃了那个饺子而感到愧疚吗?
  怎么会有这种,这种小傻子……
  这只是一件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居然,记了这么久。
  夏耳的心里怦怦跳。抱住陈岁,是她十七年来最大胆的一次。
  同样也是,她做过的,最开心的事。
  以往她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软软的,但在这一刻,也是这道软软的声音,给他注入了一股力量。
  她手臂很细,扑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很娇小,可又是,那么让人心安。
  陈岁反抱住她,埋在她肩头。
  拥抱,是橙子味的。
  是带着阳光的,夏天的味道。
  是与他家里腐朽,陈旧,满屋烟草截然不同的味道。
  只有她身上才有的味道。
  他抱得很紧,被抱住的女孩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后,又有一点点开心。
  她轻轻问他:“你饿不饿,我煮面给你吃?”
  “……好。”
  夏耳从陈岁身上起来,热着耳根整理衣裙,随后,摸了下耳垂上的小痣。
  滚烫的。
  她收回手,说:“那你去洗脸刷牙,换一件衣服,把自己收拾一下,就来吃面,好不好?”
  “嗯。”
  夏耳望着他,细嫩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提醒:“胡子也要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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