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好孩子——”宁永言慌忙冲过去,伸出双手扶住女儿肩膀,他一时激动,才意识到于理不合,即便是亲生父女也应当注意,谁知宁秋娘却扑进了他怀里,反手抱住他,宁永言心头一疼,瞬间老泪纵横。
衙役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自家县太爷的千金失踪数年,原来这位女官竟是当年的宁家小娘子?这、这可真是不敢认了!
“你母亲若是知道你回家了,必定无比高兴,快快快,快跟我去见过你母亲。”
宁永言拉着女儿的胳膊,兴冲冲往后院走,宁秋娘乖乖跟着,这跟她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她还以为父亲会生自己的气,甚至是不认她。
到了后院,服侍的婢女看见宁永言连忙上前行礼,“夫人刚刚服了药,已经睡下——娘子?!”
“彩霞,好久不见。”
名叫彩霞的婢女目瞪口呆看着自家离家多年的小娘子,转身就往屋里冲:“夫人!夫人!”
宁秋娘刚想叫住她,先别惊扰母亲,可彩霞跑得实在是快,只过了片刻,她便听到了那令自己多年魂牵梦萦的声音:“秋娘?我的女儿!秋娘!秋娘!”
宁秋娘一时间竟忘记言语,平日里任她机敏玲珑,此时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母亲……怎地变得如此苍老?!
宁夫人眼里瞧不见旁人,哪怕宁秋娘比起六年前有了许多变化,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如何能不识得?登时抓住宁秋娘,力气大的指甲都要陷入宁秋娘的手背,紧紧地盯着她:“可是我儿秋娘?可是我儿秋娘?!”
“阿娘,是我,我回来了。”
宁夫人一个激动,登时晕了过去。
院子里顿时一阵慌乱,宁夫人虽然昏死过去,手中却还紧紧抓着宁秋娘,生怕她跑了。
“自你离家后,你娘便病了。”宁永言沉重叹息,“她自认害了你,大夫说她郁结于心,这些年她盼着你回来,不知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佛,我儿,日后你别再离家了,爹娘都不再逼你了。”
宁秋娘心如刀绞,她守在母亲床榻旁,泪水涟涟,半晌才想起问:“……大哥呢?”
宁永言道:“因你离家,你母亲责怪自己,也责怪你兄长嫂子,几年前便将他们分出去过了,你兄长他考中了秀才,如今在县里开了家私塾,只逢年过节来往。”
宁秋娘听着,心中愈发难过,她抬起头对父亲道:“是女儿错了,不该不告而别,害您二老为我如此担心受怕。”
向来古板严肃的宁永言表情却很温和:“你平安活着,我跟你母亲心里便踏实,你兄长早已有妻有子,不必我们担心,我们只怕你在外头餐风宿露受委屈,又无人与你出气。”
她小时最是爱哭鼻子,摔倒了都要跑来找爹娘撒娇,外头人心叵测,她一个闺阁千金,若是碰到人给她气受,她又能如何?
宁秋娘努力不让自己哭得太过凄惨,“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只是实在不孝,未能承欢膝下,又令父母如此牵肠挂肚。”
她憋着那口气不肯回家,甚至远离忻州选择北上,如今看到父亲鬓生华发,母亲病容憔悴,真是宛如千根针刺在心上,又疼又恨。
哪怕她不归家,但若捎回只字片语,也不必令父母如此忧心。
宁永言别过头,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复又道:“为父看了那任职文书,如今你竟是女官了?”
宁秋娘应了一声,冲宁永言露出笑容:“是的,女儿如今为朝廷做事,领朝廷俸禄,且有独立女户,先前那神仙种便有女儿的一份功劳,日后说不得要流芳千古呢。”
宁永言听了,亦跟着露出欢容。
第70章 今日份的昭武帝。
☆
宁夫人醒来后先是叫女儿的名字, 随后看见宁秋娘,这才相信女儿是真的归家了,她抱住宁秋娘嚎啕大哭, 宁秋娘被母亲哭得心酸难耐, 自幼母亲便是温婉贤淑的县令夫人,何曾见过她这般失态?心中也愈发自责,即便离家, 她也不应音信全无,害得爹娘如此操心。
对宁家夫妻来说, 没有什么比女儿平安归家更幸福的事情了,听说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女官,宁永言忍不住为她自豪,宁秋娘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将这几年的事情捡了好的说,吃过的苦头一律不提, 宁家夫妻也知道女儿是报喜不报忧, 心中感慨她懂事了的同时, 又觉着心疼。
她温柔地握着宁夫人的手, 温声安慰着, 宁永言在旁悄悄抹了几回泪, 心想日后总算是一家团圆了。
谁知宁秋娘听到他这样说,却道:“阿爹, 我还是要走的。”
宁夫人立刻警觉:“走?走到哪里去?娘不许你走!你离家多年, 怎地还要走?!”
她一听女儿说要走情绪便激动, 宁秋娘亦不敢让她受惊,连忙哄着劝着说好听话,宁夫人却很是坚持:“不行, 秋娘不能走,娘这些年想你想得不行,你怎地舍得离开娘?娘不许你走!”
宁秋娘先是安抚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立刻走,宁夫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可宁永言听得分明,女儿说得不是不走,是不会立刻走,也就是说她仍旧是要走的。
宁秋娘想了想,才问:“阿娘,阿爹,如今舞阳县可种上神仙种了?”
宁永言答道:“已种上了,产量高成熟期又快,如今舞阳县可是连个乞丐都找不着,只要愿意种地,那就没有饿死的!”
他说着,向来严肃的面上不由得露出笑容:“还有那水泥,不仅能铺路盖房,还能兴水利做城墙,实在是好东西!去年冬天,别说是舞阳县,就是整个忻州,冻死的百姓都屈指可数!咱家现在也用上棉花被子了,你看你娘身上盖着的这床,便是新弹的棉花,又轻又软还保暖。”
虽分开好些年,可彼此之间情意未变,再多的龃龉在分离中也已消失,因此宁秋娘也从父亲母亲改为称呼阿爹阿娘,无形之中彼此又亲近许多,仿佛回到她还未及笄时,一家人那其乐融融的和睦模样。
“这些都要感谢皇后娘娘。”宁秋娘道。
宁永言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虽说是二甲,却也是十年苦读,子不语怪力乱神,虽说大齐上上下下都在传言皇后娘娘乃是神仙下凡,可他还是不大信的。
宁夫人则信得多,忻州地处大齐以南,山明水秀气候宜人,官道改成水泥路后交通也方便许多,忻州各地都起了工厂,也带来了许多属于洛京的消息。洛京流行什么妆容什么衣裙什么发型……忻州这边都会跟着兴起一番,她自然听说了“神迹”之事,于是拉着女儿好奇询问。
宁秋娘对秋漾推崇备至,她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性格,因此吹起彩虹屁完全出自真心,听得宁夫人连连点头赞叹,宁永言则暗自嘀咕,反正没有亲眼所见,他是不信的。
直到宁秋娘拿出了照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秋漾用拍立得给姐妹们拍了不少照片,没见过相机的姑娘们觉得神奇极了,像是宁秋娘拿出来的一打照片,最上面的一张就是当初皇庄参与者的大合照,下面还有她跟朋友们的合照、自己的独照等等,这可比什么画像清晰多了!
宁永言头一次见到照片,宁夫人都不大敢伸手碰,怕自己把照片给碰坏了,还是宁秋娘再三保证没有那么脆弱,他们才敢碰一碰。
看见父母小心翼翼的模样,宁秋娘想起第一次看见照片的自己,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又跟他们讲别的,还令人拿来了自己带的东西。
随着娘娘出门,当然不能空手,秋漾其实考虑过中途会不会送宁秋娘回家的事,因此额外准备了一份礼物,都是新奇又不那么出格的东西,免得把秋娘父母吓一跳,除此之外,她对人好的方式就很简单粗暴:给钱!
有了钱还愁买不到喜欢的礼物吗?那还不是要啥有啥?
因为宁夫人身体不好,宁秋娘便没有将自己以后要做的事和盘托出,只想多多陪伴母亲两天,还有就是,与多年未见的兄长嫂嫂见面。
娘娘给了她半个月的假,虽娘娘仁慈,宁秋娘却不能真的乐不思蜀,所以她只给自己五天时间,这一生,她兴许都要做个不能承欢膝下的不孝女了。
宁家兄长比宁秋娘大三岁,考上秀才后一直没能中举,便安心在舞阳县开了家私塾做先生,因此早早蓄起了胡须,宁秋娘走的这六年,宁家兄长已是儿女双全。
兄妹俩感情极好,只是因着宁博文娶妻,家里多了个人,又因宁秋娘及笄,宁夫人开始给她相看人家,在宁秋娘看来,可不就是来了嫂子自己便成要泼出去的水了么?宁博文的妻子杨氏性情柔和,嫁进宁家后,上上下下提起她都是赞不绝口,十五岁的宁秋娘愈发恼怒,觉得属于自己的家人被抢走了,她不明白,为何不能一家四口快快乐乐过日子,却非要男婚女嫁。
而她这种想法离经叛道,不说是性情严肃的宁永言,就是疼爱女儿的宁夫人都觉得她是无理取闹,宁博文成家立业,哪能再像小时候一般陪妹妹玩耍?血浓于水,也终究是淡了,而宁秋娘固执地想要抓住这样的亲情,她不愿意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她性格倔强,否则也不会一气之下离家多年未归,迄今为止宁秋娘也不后悔,她只怪自己不与家里通信,省得家人惦念。
宁博文得知妹妹归家,当天的课都不讲了,兴冲冲跑回后院,让妻儿换衣准备去县衙。
杨氏见向来温文的夫君忽地风风火火,不由感到奇怪,自成婚后,夫君的脾气便越来越沉稳,尤其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怎地今日喜笑颜开?
“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杨氏是不爱到公婆那边去的,虽然公婆都是明理人,可杨氏知道,说不怪她不可能,不过是眼不见为净,好在他们一家四口过这样的小日子倒也美满。而且公婆从不在面上与她难堪,平日里也是相安无事。
宁博文笑道:“是小妹回来了。”
杨氏一听,手里的衣服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秋娘回来了?!”
这些年宁家人对此一直避而不谈,但却始终没有停止寻找,宁秋娘生得貌美,离家时又带了不少细软金银,大齐虽说不至于乱得恶人遍地,却也危险重重,一个身怀重金、从未出过远门的官宦千金离家出走,会遇到什么?
尤其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宁秋娘始终杳无音讯,杨氏都觉得她可能是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饶是曾经再多龃龉,她心中也为此感到难过。
如今得知小姑平安无事,她也放心了,否则她与夫君之间总是横亘着一根刺,只希望小姑在外头过得并不差,无论如何人已经回来了,日后好生相处便是,毕竟她已为夫君诞下一儿一女,地位稳固,又何必同早晚要嫁出去的小姑一般见识?
一家四口换了衣裳,上了马车,宁博文全程都很激动,一到县衙,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先生,竟是急得自己跳下了车,好在他还记得妻儿,将杨氏扶下,又抱过一双儿女,随后步伐走得飞快!
杨氏见他如此,真是哭笑不得,她体贴道:“夫君先走,妾身带着孩子一会便到。”
宁博文道:“辛苦夫人了。”
说着真是不客气,脚底生风,一溜烟人便不见了。
他走得那样快,杨氏无奈,牵着小儿女的手,缓缓往后院去,说实话她心中也有几分忐忑,怕宁秋娘还像当年那般排斥自己,她是不想给公婆夫君添堵的,且当年……若说她没有怨气也是不可能,毕竟她本本分分嫁进婆家,这年头谁不盼着自己日子过好呢?来自小姑的针对令杨氏多有烦躁,只是没想到的是,小姑气性那样大,竟敢离家出走,这消息属实是将杨氏吓坏了。
一别六年有余,也不知小姑是否已嫁人生子,只盼着她性子改好了些,千万别再像是从前那般。
刚靠近后院,杨氏便听见自家夫君的哭泣声,她连忙带着孩子加快步伐,门口的婢女连忙引她进去正厅,就瞧见宁博文眼巴巴望着妹妹,不时抽泣,还要宁秋娘来安慰他。
他性子惯常温文柔软,待人接物都和气,却也是极妥帖的,对妻子孩子都好,但杨氏知道,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偷偷地哭。
再一看宁秋娘,杨氏顿时愣了。
她怎地……变化如此之大,却又仿佛没什么变化?
说宁秋娘变化大,是因为她整个人容貌长开,气质更是大变样,从略显骄纵的官宦千金变成了……杨氏不知该怎样形容,总觉得小姑身上有种不下于公爹的威严感。
而说宁秋娘没变化,是因为宁秋娘虽离家六年,但却不见苍老,竟是比当年刚及笄时的美貌还要耀眼!
尤其是她身上那股自信自强的气息,是柔弱的杨氏所不具备的,将宁秋娘与宁夫人及杨氏明显区别开来——第一次看见宁秋娘的人,决不敢小瞧她!
正在杨氏踟蹰不敢上前时,宁秋娘拍了拍哥哥的肩,主动走了过来,“嫂嫂,当年是秋娘愚鲁幼稚,还请嫂嫂原谅。”
杨氏瞬间讷讷,她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看见宁秋娘朝自己示弱的一天,且她也有些心虚,因为当年她厌烦小姑,没少给她上眼药,虽然都是小打小闹,可最终宁秋娘愤而离家,杨氏认为也有自己的责任在,她连连摇头:“不不不,是我、是我不好……”
宁秋娘打断她的话,没让她再继续说。
离家的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宁秋娘渐渐也懂了,嫂嫂刚嫁入家中,自然谨小慎微,想要得到公婆的喜爱丈夫的支持,这世上多少女子都是如此?而她因为爹娘哥哥被抢走,与嫂子产生矛盾,也是理所当然,归根究底,其实是她们本身的弱小所导致,她们只有依附别人而生才能保证自己好好活着,所以事事要看人脸色,爹娘要治她,直接使用父母的权威关起她来,她又能怎样?
当年她总觉得嫂嫂有时嘴上说着好听话,其实是故意跟自己炫耀爹娘哥哥对她多好,那时宁秋娘宛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可真要说起来,杨氏甚至不曾对她恶言相向,她又何必小心眼?
而如今若是杨氏承认当年有私心,难保爹娘哥哥对她不生间隙,因此宁秋娘直接转移话题,这便是一笑泯恩仇,再不提当年了。
“这便是我的侄女侄儿吧?”
她看向两个生得玉雪可爱的孩子,她离家时嫂嫂已快临盆,正是趁着府里一片兵荒马乱,她才走得那样轻易。
“是啊,见恒,思秋,还不快问候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