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程十七
时间:2021-06-11 10:05:57

  小厮帮忙用干净的帕子蘸着清水, 擦拭掉承志背上的血污后, 倒上金疮药, 又用细白的麻布裹缠住伤处。
  从始至终,承志牙关紧咬, 一声不吭。
  直到小厮收手,说一句:“好了”,承志才勉强冲其笑笑, 说一句:“多谢。”
  而这个时候,他额头的汗珠已经滑落到了下巴处。
  小厮叹一口气, 义愤填膺:“第一次见老爷发这么大火, 老爷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人往死里打呢?”
  “不怪义父, 是我不好。”承志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他是这么说的, 也是这般想的。
  毕竟是他违背承诺在先, 又害得义父在众人面前出丑, 只是挨一顿打而已, 他受得住。
  小厮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主子再怎么不对,也不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议论的。他胡乱转了话题:“唉, 只希望老爷不要打大小姐才好,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细皮嫩肉的……”
  承志闻言一惊:“你说什么?什么打大小姐?”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立时站起身来。
  “就……承志少爷你昏迷了,老爷让人去把大小姐叫过来了,就在正厅说话呢。”小厮不甚确定,“应,应该不会对大小姐动手吧?我就这么随便一说……”
  他随便一说,承志却不能随便一听。
  义父还在气头上,教训他时,丝毫不手软。长安是个姑娘,又怎么能受得住鞭笞?
  他不是把事情自己一力承担下来了吗?义父又叫她过去做什么?
  “不行,我得去看看。”承志胡乱套上衣衫,起身就走。
  小厮忙不迭阻拦:“承志少爷,万万不可啊。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承志哪里还能待得住?他只说一句“不碍事的”就匆忙往正厅而去。
  小厮心下犹豫,待追上去,又不太敢,一晃神的功夫,就只看见承志少爷的背影了。
  定了定心神,小厮干脆先收拾这盆血水和帕子。
  刚到厅堂,还没进去,承志就听到了长安的声音:“爹,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承志本来头脑有些发热,听闻这话,心神一震,仿佛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使得他整个人都被冻住。
  她说,她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
  不喜欢。
  为了让他放弃入嗣。
  其实类似于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那天在青松园,他也曾亲耳听她对表妹说。
  他当时冲动之下,还质问她,却被她强吻。他意乱情迷,自然也就无心再深究。他在这段感情里,时常患得患失,觉得她对自己不太像对心上人,可他总下意识地找理由。
  可这会儿居然再次听到了这种话语。
  前段时日,他一直在两难选择中痛苦挣扎,为此几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在安城陈家时,他最终决定背叛义父,义无反顾地和她在一起,为此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心甘情愿承担义父的责打。
  而她告诉父亲,不喜欢他,她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许家而已。
  承志感觉胸前一阵窒闷,心痛如绞。他耳朵嗡嗡嗡直响,仿佛有无数人拿着铜锣在他耳边狠命地敲,吵得他脑袋发疼。
  他一时竟分不清,胸口和后背,哪里更疼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承志才扶着墙站好,耳朵里那巨大的轰鸣渐渐散去,厅堂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他听到他的意中人倔强地说:“父亲再过继,那我就再阻止,直到你决定不再过继为止。反正同族里那些人,应该都出五服了。”
  承志思绪飞速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阻止?怎么阻止呢?都出五服了,是什么意思?
  是……像阻止他那样吗?
  也说喜欢吗?
  承志知道他不该想的,可他此时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他心脏跳得厉害,眼前阵阵眩晕。厅堂里对话断断续续,可他不敢再听下去,更没有上前的勇气,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当自己并没有来过正厅。
  承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没有目的,不问路径,不知不觉竟到了门外。
  门口的小厮见他神情有异,喊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回答,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一般。
  小厮揉了揉眼睛,承志已隐入了人群中。
  正厅里,许敬业险些气晕,喝了女儿递过来的茶水后,心情倒是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看着不知怎么,竟像是多了一些老态。
  许久之后,他才说了一句:“你就那么不想让我过继?为了不让我有嗣子,你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
  许长安见父亲被气得不轻,也有意放低了姿态。毕竟气他不是目的。把他气成这样,更不是她的本意。
  她点了一支安神香,半蹲在父亲身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叙起了旧情:“爹,你以前一直很疼我的啊。吴富贵还时常说羡慕我,说我们父慈子孝。我记得你说我晚上去书房看书辛苦,就特意让人把青松园里,三间房屋打通了给我用,留一间做书房,比你住的还气派……”
  她父母之间感情不睦,但在她身份暴露之前,父亲对她还是很不错的。
  许敬业双目微阖,听女儿提起旧事,他也不由地心绪复杂。
  是啊,他曾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他觉得自己做人做事都挺失败,唯一成功的地方就是有了个远胜于他的好儿子。虽说他希望承志给他做嗣子,可他更希望长安就是儿子。
  这是他唯一的亲生骨肉,也是他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
  可她怎么能这样?!
  “爹爹疼我,我对爹爹也是一向敬重孺慕啊,否则那天在药王庙我不会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就怕爹你受伤……可爹你对我的态度,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我那时候差点没命啊!”许长安眼眶通红,“是,我不该跟我娘一起瞒你,可就因为我是女儿,过去十五年的情分就一点都没有了吗?爹,血浓于水,我才是你最亲的人啊。”
  许敬业眼神微动,药王庙的事情倏地浮上脑海。
  儿子舍命护他,他当时的确也感动的。可那感动和担忧很快就被愤怒所取代了。
  许长安心里暗叹一声,晓之以情后,就是动之以理了:“你既然看重承志,那我招他为夫婿,过得两三年,生下孩子,开口学说话就叫你祖父。你说金药堂传子不传女是祖辈的规矩,可你还好好活着呢,哪就需要传给谁了?我不过是帮着打理罢了。等过个一二十年,你孙子长大,祖父直接传给孙子,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啊。”
  其实这道理,她之前就试图同父亲讲过。只是那时他们剑拔弩张,说不上几句就争吵起来。
  也就是今天父亲被气得有气无力,连句话都不想说了,才能安静听着。
  还不知能听进去多少。
  “你不管过继谁家的孩子,人家都有亲生父母,怎么可能一点私心都没有?我也有私心,可我的私心都为着许家,为着金药堂……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就不同意让我招赘,而非要过继不可呢?我难道真的就比儿子差了吗?”
  许敬业抬眼看了看女儿,半晌终是一声哂笑:“你说来说去,还不是为着这点家业?”
  父女俩这厢正说着话,忽有一个小厮在厅堂外探头探脑。
  许长安一眼看见,皱眉问:“有什么事吗?”
  小厮小心翼翼问:“承志少爷不在么?”
  他这么一问,许长安才心下一惊,猛然想起来,父亲方才对承志动了家法。
  许长安反问:“他应该在这儿吗?”
  “就……就方才承志少爷说一定要过来看看,然后,然后就没回去。”
  许敬业双眉紧皱:“他不是昏迷了吗?他来这儿干什么?”
  许长安下意识看了父亲一眼,打得昏迷吗?
  “回老爷话,承志少爷醒了啊,他担心你和小姐,所以过来看看。然后,就没回去。”
  小厮当然不敢说“你打小姐”,巧妙地换了一个字。
  许敬业皱眉:“没见他过来啊。他身上有伤,不好好歇着,还乱跑什么?快去找找!”
  这会儿冷静下来,他也发觉下手太重了一些。细想下来也知道,这事儿其实是长安主导。
  承志一向听话,又怎会有那种心思?
  但这事也不能怪自己,他众目睽睽之下被狠狠折了面子,气疯了,才会下手没个轻重。
  承志不见了。
  从偏房到厅堂距离并不远,这时间都够三四个来回了,可就是不见他身影。
  还是看门的小厮说,恍惚看见承志少爷失魂落魄出去了,叫他也没答应。
  许敬业双手负后,眉心显现出清晰的褶痕:“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伤成这样还到处乱跑,干脆死在外头算了!赶紧去找!”
  许家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十个下人,此时能出门的小厮基本都出去找了。
  平时也就罢了,如今承志身上有伤,难免让人放心不下。
  许长安微一思量,心里忽的闪过一个猜测:来了正厅却没进来,随后失魂落魄出门,总不会是听见了她和她爹的对话吧?
  她当时在气头上,说了很多难听话。
  不过很快,她就转念想到:应该不至于这么巧吧?可能是有别的缘故呢?
  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儿不安。
  此时承志漫无目的在外面走着,头顶太阳火辣辣的。他后背剧痛,头脑却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一一在心头浮现。
  承志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或许她那番话也没什么,可能只是在跟父亲置气呢?或许就像她那次说的,姑娘家脸皮薄,也爱面子。
  再说,就算真如她自己所说,她另有目的,那他也可以先假做不知道。等以后成了亲,好好待她。天长日久,她也总能明白他的好。反正男女双方总有一个人要感情更深一些,那个人是他也未尝不可。
  他这般躲起来不敢面对算什么呢?至少也得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想通了此中关节,承志又重新恢复了精神。他擦拭一下额头的汗,转身往回走。
  他刚行数步,右肩就被人轻拍了一下。
  承志下意识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人一脸激动:“真的是你!”
 
 
第31章 不见   变了脸色
  承志肩头有伤, 被人用手一拍,触及伤口,更觉疼痛。他的两条浓眉当即便皱在了一起, 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面前之人, 自己毫无印象。而且,一晃神的功夫, 此时看着仿佛有了重影一样,看不清楚。
  他按了按眉心, 费力去看, 才看出这人二十来岁年纪, 一张长脸, 神情格外激动。
  承志疑惑地问:“你是?”
  这个长脸男立刻后退一步,单膝跪地, 神情严肃而恭谨,双眸发亮,难掩激动之色:“属下来迟, 望殿下恕罪。”
  承志眉心一跳,有些莫名其妙:“你认错人了吧?”
  他虽然没什么记忆, 可也知道“殿下”这个称呼并不一般, 应该是皇室成员才能用的吧?
  被一个陌生人叫“殿下”, 承志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又有谁给他编造了一个身份, 想让他离开许家?
  就像那次吴富贵找来的夫妇一样?
  他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慌乱, 转过身大步就往前走, 那人却抢将上来, 拦在他身前:“殿下风采仪容,不同凡响,属下又怎会认错?”
  两人拉扯之际, 碰触到承志的伤口。他登时汗如雨下,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摇晃了几下,站立不稳。
  “殿下!”那人后退了一步。
  承志寻着机会,试图大步往前走:“你认错人了,我还有事,得回去了……”
  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说到后面时,他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仿若呢喃,几不可闻。
  又行得数步后,他竟摇摇晃晃,无知无觉倒了下去。
  承志今日一路骑马回到许家,水米未进,先是被义父一顿责打,直至昏迷。后来勉强撑着去厅堂,却听到许家父女的对话,心神巨震。如今又在街上行这一会儿,早就心神恍惚、支撑不住。
  长脸男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其扶住,见其双目紧闭,面色通红,用手试其额头,发现烫得惊人。
  他当下也无暇再多想,直接将承志背负于背上,飞快地往前跑。
  而此时,许家早已乱了套。
  承志身上有伤,不见踪影,小厮四处寻找,毫无收获。
  眼看着父亲双手负后不停地走来走去,口中时而叹息,时而愤慨,许长安不由地心中烦躁。
  她面无表情,沉声问小厮:“金药堂找过没有?后院呢?所有一切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回大小姐,找了,都找了。承志少爷平时也没几个常去的地方啊。”
  许长安轻轻“嗯”了一声,心想也是。他来湘城也才两个多月,每日不是在许家,就是在金药堂。何曾去过别处?
  略一思忖,许长安吩咐:“那就辛苦大家继续找。医馆、酒馆、客栈,乃至他熟悉的人家里,或者街头巷尾,不起眼的小角落,都去找找看。”
  她心里猜测,无缘无故消失,多半是听见了她在正厅时,跟父亲说的那番话。
  “是。”
  小厮领命而去,许长安则按一按隐隐作痛的眉心。
  若在平时也就罢了。他爱出门就出门,她才不会上心。甚至他不告而别,一去不复返,她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定还会松一口气。
  只是眼下这情况比较特殊,他刚遭受家法,还曾昏迷过去。大夏天的,若是晕倒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伤口溃烂、悄无声息地死去都有可能。
  许长安并不是面软心善之人,但承志若要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会过不去这道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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