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端坐着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白面,长须,闻言立刻掀开车帘,盯着李奇身上背负着的人:“果真是殿下么?”
“属下应该不会认错。”
大人细细查看了一下,五官相貌,确实是记忆中的人不假。又看其耳后,果真看见一颗不甚明显的痣。
看到这颗痣,大人双目微阖,长舒一口气,随即又皱眉:“殿下为什么不清醒?是病了吗?”
“可能是,额头很烫。”李奇迟疑着道,“不过,殿下好像不承认,他就是殿下。”
大人神情温和:“这不奇怪。先前那位胡义士特意追到安城打听了,说殿下可能因为一些原因,缺失了一些记忆。不记得也正常。既是生病了,赶紧带殿下去看病,以前宫里有位晁太医,现在就住在临城,咱们这就去找他。”
这位殿下去年奉皇上之命去治理水患,差事完成的不错,却在回京途中,无故失踪,随行人员无一活命。
京城那边不少人都猜测可能遭遇不测了,然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帝一直坚信人还在世,命各方寻找。
如今他们能找到,并成功带回京,也是功劳一件。
马车行得飞快,李奇轻声问:“苏大人,殿下之前藏身的人家,要不要……”
说着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势。
苏大人摇头,神情严肃:“不可!跟殿下相关的人,也是你想动就能动的?你就不怕事后殿下责怪?”
李奇呐呐称是,不敢再问。
苏大人拈须一笑:“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殿下的身份,等殿下醒了,看他怎么处理吧。我等就不要多事了。”
马车到临城已是傍晚时分。
这一路上,承志额头的热度始终不曾退却,两颊鲜红,身体滚烫。
苏大人初时还淡然,到得后来,不由地暗暗心惊。
刚一到临城,就匆忙让人去请晁老先生。
晁老先生一眼看见昏迷的人,立时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不是三……”
苏大人连忙点头:“不错,正是三殿下。”
“在哪儿找到的?怎么伤成这样?”
李奇忍不住夸道:“晁太医好眼力啊,一眼就看出是伤,而不是病。”
晁太医:“……肩头的血痕都能看到,不是伤,又是什么?”
“是伤是病,到底怎么回事,只能等殿下醒来,自己说了。晁太医,还请赶紧为殿下诊治吧!”
一炷香的功夫后,晁太医神情凝重。
“怎么?很严重?你治不好?”
“殿下身上的外伤倒还罢了,虽然看着严重,好在并未伤及筋骨,将养一些时日也就好了,顶多就是会痛苦难受一些。只是殿下颅内似有淤血,短时期内影响思绪记忆,长此以往,我怕危及性命。”
苏大人皱眉:“危及性命?”
“也不一定就真的危及性命,但是涉及人脑,还是小心为上。”
“你的意思是?”
晁太医略一沉吟:“我的意思,尽快带殿下回京。届时我和太医院的罗掌院一起,用银针过穴之法,排出颅内淤血。”
反正殿下肯定是要回京的,听晁太医的意思,不过是尽量快一些罢了。因此,苏大人立刻点头:“好,我们天亮就出发。”
他们商谈之际,昏迷不醒的人发出一声呓语:“长……安……”
声音极轻,细不可闻。
第33章 生产 孩子出生了
女儿有孕之事, 许敬业是九月底知道的。
因为他的一场病,父女俩关系稍微融洽了一点,彼此很默契地暂时没有再提是否过继嗣子的事情。
许敬业身体慢慢康复, 心情也逐渐好转。他索性不再每日卧床休息, 而是恢复正常生活。
“过几天朱大人过寿,长安, 你看要不要送一株人参过去?”他有意无意地,遇事还是会跟女儿商量。
“送人参不好。爹, 给朱大人的寿礼,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不用……”许长安话未说完, 就又是一阵反胃。
她低头从荷包里取出油纸包裹着的杏仁蜜饯, 快速放入口中。
杏仁酸酸的味道让她稍微好受了一点,能略微缓解一点孕吐。
她一抬眼, 却见父亲正神情古怪看着她。
许敬业深吸了一口气,先前的一些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他面色微变,轻声问:“长安, 我记得之前也有两次见你恶心,你说你肠胃上有些小毛病, 还没好吗?”
许长安抿了抿唇, 没有说话。
“我怎么觉得, 你这反应, 像是有了呢?”许敬业的声音渐渐危险起来。
他的医术基本可以说没有, 但到这个年纪了, 怎会一点常识也不知道?
许长安轻轻“嗯”了一声, 并没有否认。
反正这种事情,瞒也瞒不住的,父亲早晚都会知道。
许敬业尽管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 听到女儿承认,还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怒火在心中升腾:“你!你说什么?你真的有了?”
许长安抬眸,看向父亲:“是有了,两个多月了。”
许敬业身下一滑,险些站立不住。他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你,你怎么能……”
说实话,他震怒之余,居然并没有多意外,可能是因为女儿这几个月里,给他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吧?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许长安神情如常,“爹,这是好事啊。”
“你还没成亲,这怎么能算是好事?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做人?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今年我的脸真是被丢尽了,丢尽了,你知不知道……”
许敬业怒火蹭的上涌,再次双手负后,在厅堂中走来走去。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赶紧打掉。二,马上找个人办婚事,必须在显怀之前,把事办了。”
许长安完全无视父亲的怒意,她轻轻一笑:“爹,你是不是欢喜的糊涂了?打掉做什么?”
“你不是说你想招赘吗?生个孩子,你怎么招赘?”
父亲气急败坏,满脸怒容。许长安却怔了一瞬,眉眼间泛起笑意:“所以说,爹你同意我招赘了?”
许敬业一噎,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生这一场病后,对女儿招赘一事,好像真没有先前那般抵触了。
可能是父女关系稍微融洽了一些,可能是他近来经历这么多事,短期内无心再找嗣子,也可能是他担心女儿不满之下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不过现在不是细说这些的时候,许敬业胡乱摆一摆手:“别打岔,现在在说孩子的事。”
“爹——”许长安不慌不忙,“招赘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我们许家延续血脉?我如今有孕在身,孩子都有了,还在乎招赘不招赘?”
“你……”
许长安继续同父亲讲道理:“找一个赘婿,老实听话还好,若是个不老实的,还得腾出手对付他,多麻烦啊。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有孙子,没女婿,岂不更好?”
许敬业双目圆睁,心里觉得不对,可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再说,孩子的父亲你也知道。他负气出走,万一哪天回来呢?见我打掉孩子另嫁他人,这算怎么一回事?”
许长安话是这么说,可心里隐约觉得,那个人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这都几个月了,若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想到他,许长安有一点点恍惚。连个告别都没有,他就这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她压下内心深处的那丝丝怅然,低头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别的都好,只是有点对不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让它缺少了父亲的关爱。
提到承志,许敬业重重叹了一口气。
承志怎么就走了呢?都有夫妻之实了。气性也太大了,至少要再给个机会的啊。
“至于外面别人的看法,这很好办。七月份的时候,我跟他,我们不是去了一趟安城吗?就说是他找到家人,我们在他家那边成亲了。说你七月二十二原本就是公布这件事的,只是发生了事,他回老家去了……”
对外的说辞,许长安早就想好了。从她决定留下孩子起,就做好了说服父亲的准备。
“外面那些人,到底信了没信也不打紧。他们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关键是爹,你要有孙子了啊。”许长安语调温柔,隐隐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姓许,身上流着你的血,就在你眼前,你看着长大……”
许敬业怔怔的,一时之间居然还真有点心动。
他今年四十五岁,孩子明年出生,到时他四十六岁,等这孩子十七八岁能掌事时,他才六十多岁,也不十分的老……
“爹?”
许敬业回过神,仍皱着眉:“我再想想。”
许长安微微一笑,心想,没有坚决反对,那就是有同意的可能了。
当夜,许敬业难得在书房,寻了张纸,写写画画,分析各种利弊。
到得次日清晨,他已经想好了更完美版的对外说辞。
反正不能说是私定终身,无媒苟合,未婚先孕。必须是在别的地方拜堂成亲,只是不在湘城而已。两人之所以分开决裂,那更简单了。
承志原本同意入赘,可他家人找到他后,坚决反对,非要嫁娶。双方产生分歧,干脆和离,他还怒打承志一顿,赶出家门。是长安不放心,才派人去找。
许敬业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有漏洞,毕竟那天承志拒绝入嗣,朱大人也在。
叹一口气,只希望一向端方刻板的朱大人不多嘴多舌,戳穿他们家的谎言……
见父亲不再主张拿掉孩子,许长安心里明白,父亲大概还是妥协了。
想想这大半年,从她身份暴露父女相争,到现在,她曾有过无数次心酸委屈。如今想想,居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当然了,许长安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怀,她除了养胎,还要管金药堂的事情。
除此以外,向她求医问药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许长安从小学医认药,又是女性,近来时常会有妇人找她看病。连朱大人的夫人,都有点难以启齿的小毛病,请她诊治。
人的生活一旦变得忙碌,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少了。
初时许敬业还念叨着等承志回来,怎样怎样。过了年后,说的就少了,再后来,干脆绝口不提这个人,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许长安怀孕初期,孕吐反应强烈,头几个月过后,症状稍减,只有腹部逐渐隆起。
有孕之事,她也没有刻意去瞒。
旁人议论肯定是要议论的,不过许长安从来都不是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反正许家对外坚称,是在别的地方成亲,发生矛盾后,和离了。
知道真相的一些人,要么与许家关系紧密,比如张大夫、吴富贵、许家下人等。要么是从许长安这里受益过,比如朱大人,他夫人的一些妇科疾病,是许长安帮着治好的。
是以也没人去特意宣扬到底时怎么一回事。
许敬业与友人来往时,虽不免要被刺上几句,但他这快一年里,被暗讽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如今每每听到,心里生闷气之余,都会自我安慰一句:没事,有孙子就行了。为了孙子,都能忍。
一转眼到了次年的四月下旬。
四月二十七日夜里,许长安开始发作。
好在接生婆子早已提前请好,就住在许家。
大半夜的,全家上下都忙碌起来。
许敬业更是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说来惭愧,他虚活四十六岁,这是第一次在门外等待女子生产。
——当年,长安出生时,他不在跟前。一回到家中,产婆就告诉他,夫人生了个儿子。
他双手负后,在青松园来回踱步,耳中听得房内时而有声,时而无声,他逐渐紧张起来。
再看一下旁边的外甥女,对方担心得都快哭了。
许敬业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早些年逼着自己学的那一点医学知识,这会儿不知怎么就想到一些。
这些年耳中听到的,谁家生小孩一尸两命,保大保小的传闻,此时也尽数浮现在他脑海里。
“唉,生产是鬼门关啊……万一……”
里面在鬼门关挣扎的人,是他唯一的骨肉。
“没有万一。”陈茵茵小声而坚定,“舅舅,表哥不会有事的。产婆不都说了胎位很正吗?”
“嘿,说什么话呢?什么表哥?那是你表姐。”许敬业悄悄在心里祈求上天了。
许长安痛得厉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孩子给生出来。
她保存体力,也不高声痛呼,只是兀自使力。
眼看着天渐渐亮了,许敬业越发着急了,几乎听不见房里声音,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没忍住,在心里暗骂承志:你倒好,走了轻松,也不知道她生孩子时受多大的苦。
不知怎么,他竟想起亡妻高氏来。高氏当初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陈茵茵两只眼睛里圈着泪,手中帕子绞作一团。
许敬业终是忍不住,站在门外,高声开口:“长安,你听我说,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爹答应你,不再过继嗣子了,这金药堂我就交到你们母子手上。”
其实他心里已经接受这样的安排了,只是一直不曾开口说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女儿究竟能不能听到,但他觉得这么说,她听了会高兴一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来临时,房间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孩子出生了!
陈茵茵欢喜地跳了起来。
而许敬业,竟然眼眶发热,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第34章 四年 到天子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