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从小懂事,让她省了不少心。
许敬业执着画册向女儿走来,眉眼中尽是得色:“长安,我就那么念了两遍,他竟然都记住了啊。真有点承志当年的样子。可惜了……”
听到那个名字,许长安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下意识皱眉:“爹,你怎么又说这些?文元还在呢。”
这些年,她生活充实而平静,很刻意地不再想当年那些旧事。连那个名字,也被她有意尘封在记忆深处。
生活要往前看,她并不是喜欢沉湎于过去的人。然而此时听到故人名字,她还是有些愣怔,心跳不受控制地乱了一拍。
明明当年也没有很在意啊。
许长安眼眸垂下,迅速驱走心中杂念。
再低头看文元,他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小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
许长安悄然松一口气,她还记得前几天文元跟人发生冲突,是因为对方说他是没爹的孩子。
许敬业讪讪的:“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他迅速转了话题:“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朱大人今天让我去衙门,说是金药堂进京参与御药供奉的事情。”许长安简单说了御药供奉的相关事宜。
许敬业闻言登时面露喜色:“御药供奉?真是御药供奉?”
许长安点一点头:“是有这么个说法。爹,你的意思呢?”
她自己心里已有了决定,想跟父亲知会一声罢了。
“去,肯定要去啊!这等好事居然能落到咱们头上?这要成了,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子孙后代也跟着受益。”
许敬业野心不大,可一听说御药二字,也不由地心中激动。
许长安笑笑:“确实,不过有些麻烦,这得到京城去。”
“去京城啊……”许敬业果然有了一些犹豫,很快又道,“去京城也不是不行。反正咱们家又不是湘城本地人,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真能在京城混出名堂,也不用死守湘城。”
现如今虽然人们已不再经常议论许家的事情,但当年那几件旧事,到底还是狠狠伤了他的颜面。他的一些好友见了他,明里暗里都会刺上几句。是以这几年,他连出门都少了,大多时候都是在家中含饴弄孙。
见父亲并不反对,许长安彻底放下心来:“那我准备一下,即日启程。”
话音未落,她的衣袖被一只小手扯了一下。
许长安低头看向手的主人:“文元?”
文元仰头看着她,奶声奶气,语调清晰:“文元也去。”
许长安眉心微蹙,有片刻的犹豫。此去京城,一路车马劳顿,文元年纪小,她不舍得让他远行。可是,她若要进京,一两个月内,多半不能返回。她也不舍得把孩子留在家中,数月不得相见。
她还没说话,父亲许敬业就伸手捏了捏文元白嫩的脸蛋,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乖孙啊,京城太远了,坐马车久了会很辛苦的。你就在家中陪着祖父好不好?”
文元摇头,认真而固执:“不好。”
“为什么不好?”
“要陪娘去京城。”
“那你不陪祖父啦?”许敬业故意问。
文元歪着头想了想:“祖父也去。”
许敬业哈哈直笑:“这孩子……”
许长安略一思忖:“爹,我觉得文元说的有道理。京城繁华人多。如果御药供奉一事成了,咱们以后长留京中,也未尝不可。”
离开湘城这个念头,并不是今日才有的。许长安之前就隐隐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却不太具体。
这几年许家在湘城发展不错,可湘城总共才这么大的地方,发展再好也有限。到京城去,则会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且,文元渐渐大了,她不想再像前几天那样,有人当面取笑他“爹不要他了”。换一个地方,对文元的成长来说,可能更有利一些。
话是这么说,许敬业此次终究还是没跟着进京。父女俩商定,等御药供奉的事情定下来,许长安又能在京中站稳跟脚,那就慢慢将许家的产业向京城转移。
御药供奉的事情比较急,许长安亲自选了一些药,除了上头指定的预防时疫的药,还有金药堂的部分招牌药。
她还特意又去拜访先前曾在御药房供职的严老。
严老细细查看了她的药,半眯着眼睛,出言宽慰:“不用担心,咱们金药堂的药没问题。别说在湘城了,在京中都找不到几家比它更好的。上头都发话了,好东西不会被埋没。”
许长安微笑着道一声谢:“谢老先生吉言。”
“你在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进京之后两眼一抹黑。你也不用怕,我这里修书一封,你进京后,先去甜水巷,找一个叫高永胜的。他是我的小徒弟,兴许能帮到你的忙。”
许长安接过书信,再次诚恳道谢,继而又道:“金药堂的事情,还望严老先生多多关照。”
当然了,金药堂现如今有明确章程,众人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店里老人又对许家忠心耿耿。即使她不在,也能照常运行。
这也是她敢暂时离开湘城的原因。
前往京城,路途遥远。许长安心疼孩子,担心一路车马劳累,花重金让人在马车的车轮上裹了一层皮革,试图减轻马车的颠簸,又让青黛在车厢里铺了厚厚几层软垫。
文元对乘马车出远门这件事,似乎有着不小的兴趣。他罕见地兴奋,坐在马车里,奶声奶气念着母亲教的药材歌诀。
许长安轻笑,偶尔掀开车帘向外望去。秋高气爽,凉风阵阵。正是秋天丰收的季节。
看一眼身畔的孩子,呼吸着新鲜空气。许长安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他们这一行人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半个多月后,就到了京城外。
这天晚上,许长安等人在京郊三十里外的客栈住宿。
傍晚入住时,她无意间听到有人在谈论:
“听说齐云山的山洞里,发现了一千七百多个古药方。”
“一千七百多个?这么多啊!”
“是啊,都是刻在山上的。你说这要是都换成金银珠宝该有多好啊……”
言下之意,甚是惋惜。许长安却听得心中一动,暗想,好的药方,并不逊于金银珠宝啊。她知道齐云山,就在京郊。若不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真的要立刻去亲眼看一看那一千七百个古药方。
那可是一笔宝藏。
晚间在客栈休息,次日一早,他们就进了城。
许长安记着严老先生的叮嘱,安顿好一行人后,拿着那封书信,先去了甜水巷。
直到傍晚,她才见到了从御药房归来的高永胜。
高永胜二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他下巴微抬,神情倨傲,不等许长安自报家门,他就轻哂道:“又是哪儿来的亲戚?三天两头,有亲戚来……”
语气中有着明显的厌烦。
许长安微一凝神:“高太医误会了,在下并非贵府亲眷,而是进京参与御药供奉的湘城金药堂……”
正要说一句“御药供奉的事儿,求我没用”,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湘城金药堂”几个字,高永胜愣了愣,恍然大悟:“啊,原来是你们家啊。我听过的,我知道你们金药堂。今年时疫,湘城百姓无恙,你们家的药功不可没啊。”
他立刻严肃起来,竟后退一步,冲许长安做了一个揖:“方才是永胜鲁莽了,冲撞了阁下,还望见谅。”
“高太医太客气了,我这次来是参与御药供奉的……”
“我知道,我知道,名单上有你们家的名字……”高永胜连忙说道,他神情激动,“药可曾带来了?”
“既然是御药供奉,那肯定带进京了。只是在下不识门路,还不知具体该如何做,还请高太医指点一二。”许长安说着拿出了严老先生的信件,“临出门前,严老先生叮嘱我,可去甜水巷找高太医。”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咦,严老先生?我师父?”
高永胜接过信件,认出是师父的笔迹,他匆匆浏览一遍,神情越发激动:“啊呀呀,我竟不知,我们居然有同门之谊……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可还好?”
“挺好的,精神满满,中气十足。”
高永胜仔细询问一番,得知师父近况,时而跌足,时而长叹。好一会儿后,他才平静下来:“我比你入门早,又虚长你几岁,托大唤你一声师妹?”
许长安沉默了一瞬,如实说道:“……我并没有正式入门。”
严老先生只是口头指点过她一些,没收她做徒弟啊。
“啊?”高永胜诧异,“可师父说……算了算了,这不重要,不重要。”
天色已晚,许长安不便久留,略坐一坐,便早早告退。
次日就有御药房的人到他们所下榻的客栈去,收下药材,封存起来,记录在册。
接下来,就该是御药房的医官奉御等人对这些药品进行分析检验了。
若是能通过,此事基本就成了。
许长安现下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而焦躁的。许长安不愿让时间白白流逝,她记起那天在客栈听到的对话,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齐云山看看那些古药方。
反正齐云山就在京郊。
许长安也不迟疑,让小五驾车出城,前往齐云山。
齐云山不算高,也不甚陡峭。她提前打听了古药方的位置,知道在齐云寺的后山,她直奔目的地。
今日天气不错,许长安行至半山腰,觉得有些累了,本想休息一会儿,继续前行,却听得前方一阵喧闹。
有人高喊:“来人呐,有没有大夫?”
这声音异常尖利,让人听了顿觉不适。
但许长安并没有思考太多,她更关心的是话里的内容。
她应声道:“我学过医,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瞬间窜至她跟前:“你学过医,你能救人?!”
第36章 重逢 魂飞魄散
这人脸色青白, 态度凶狠,一脸的杀意,说话间又将一柄寒光锃亮的利剑, 放在了许长安脖颈前。剑刃距离她纤细的脖子, 只有寸许的距离。
许长安只觉得脖子一凉,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有点懊悔自己方才的出声。
天子脚下,卧虎藏龙, 还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兴许是她多事了。
她长长的睫羽垂下, 遮掩住眸中的情绪, 尽量保持镇静:“你这是做什么?是让我救人?还是要杀我?”
这人手中利剑稍微偏移了一些位置, 离她脖颈远了一点:“废话!当然是让你救人!”
依旧是格外尖利的声音,听得人直皱眉。
“这就是你请我救人的态度?”不等许长安把话说完, 他就直接一把抓起她的肩头,拎着她蹭蹭蹭就往山腰齐云寺的方向跑。
不远处的小五,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人掳走。
许长安感觉肩头一阵剧痛,自己也有些眩晕。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有片刻, 或许只有一瞬, 她被人放下。踉跄了几步, 才勉强站好。
这时, 他们已置身于齐云寺的一个偏殿中。
三个漂亮的侍女围在一起, 中间是个美貌妇人, 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此时双眸紧闭,脸色苍白, 表情异常痛苦。
将许长安带过来的男子,狠狠推了她一下:“快去看看怎么治!若是治不好,要了你的命!”
许长安回头瞧了他一眼,不卑不亢,沉声说道:“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你大可不必拿性命要挟。既然信不过我,另请高明就是,何必又掳我至此?”
她心中隐隐猜到,这人可能身份不一般,但她并不愿因此失了风仪。
面色青白的男子怒道:“要不是御……要不是我们的大夫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真以为我会让你来治病?”
一个看起来年龄较大一些的侍女听到他们对话,连忙施了一礼,说道:“这位小公子是大夫吗?方才是我们失礼了,适才情况紧急,他冲动了一些,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劳烦你快来帮我们夫人看一看。本来好端端的在祈福,突然就这样了……小人不知道是什么病症,也不敢随便移动。”
许长安今日出门,穿的男装。被叫做公子,她也不点破身份,只回了一礼,应一声是,上前细细查看。
过得片刻后,她停下诊脉的手。
侍女忧心忡忡:“我们家夫人是犯了什么病?从不记得她有旧疾啊。”
许长安摇头:“不是犯病,是中毒了。”
“中毒?”侍女悚然一惊,一脸的不信,“不对啊,今日出门,根本没进外食,所有的饮食都由我负责,怎么可能会中毒?大夫会不会弄错了?”
许长安耐心解释:“不是食物里掺了毒,是被毒蛇所咬。这山上,遍地草木,难免会有毒蛇出没。这位夫人,大概是不小心被咬了一口。”
她说着就要去掀开妇人的衣角,想查找伤口,却被侍女死死按住了手。
侍女面色微沉,斥道:“大胆!你要做什么?”
“找伤口啊。”许长安不解,“被毒蛇咬了,得赶紧找到伤口,把毒血吸出来,清洗伤口。不然毒性越来越重,危及性命,就来不及了。”
侍女皱眉:“太……我家夫人千金之躯,怎么能……”
许长安明白过来,她有些无奈,轻声道:“我也是女子,出门为了方便,不得已才扮成这样。你再耽搁一会儿,只怕毒性蔓延,你家夫人性命不保。”
侍女神色惊讶,盯着她细细看了一下,终是点一点头,神情凝重:“如此,便有劳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