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郑太后笑一下,将目光转向儿子,暗暗使了个眼色。
皇帝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轻轻“嗯”了一声:“那等会儿咱们带他回去。”
郑太后悄然舒一口气,心想还好,翊儿这会儿没犯浑。昨天的事情可真是吓到她了。先是文元生病,后是长安晕倒。
听太医说什么郁结于心,她就暗自发愁。
许长安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翻滚。皇帝的变化太明显了,以前连让他们母子多见一会儿都不肯,现在竟然允许让她自己照顾文元?
文元早欢喜得双掌轻击:“好呀好呀,跟娘一起。”
郑太后故意逗他:“那文元不陪皇祖母了?”
文元想了想:“也陪皇祖母啊,不过我陪皇祖母好些天了,我也想陪陪娘。”
“这孩子……”郑太后轻笑着摸一摸孙子的脑袋,“好吧好吧。”
皇帝同意许长安照顾文元,不是一句空头承诺。他真的抱了文元回永华宫,还令在文元身边伺候的宫女嬷嬷带着他平时用的东西浩浩荡荡往永华宫而去。
外面略微有些凉,许长安一颗心上上下下。
自她醒来以后,皇帝就处处透着古怪。她忍不住去猜测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到得永华宫后,皇帝命人将暖阁收拾出来,而许长安则陪着文元在方桌看画。
文元一眼认出母亲画的猫,甚是兴奋:“喵喵,这是喵喵。”
“对,你还记得喵喵。”许长安含笑点头。
文元有些得意:“当然,它最喜欢我了,喵呜。”
暖阁那边已收拾妥当,皇帝缓缓走了过来,站在文元身后,脸上露出好奇之色:“它叫喵喵吗?”
“是啊。”文元瞧了父亲一眼,“父皇不知道吗?”
皇帝摇一摇头,声音温和:“爹爹不知道啊,我还以为它没有名字呢。”
“有,我取得。”
文元年纪尚小,知道爹爹和父皇都指的是面前之人,而许长安却心念微动。这是文元进宫以后,皇帝第一次自称爹爹,还是在文元称他为父皇的前提下。
说到老家那只猫,文元兴致上来了:“它爱睡懒觉,睡觉的时候就这样咕噜咕噜……”
他鼓了股脸颊,模仿着猫打呼噜的样子。
许长安不禁失笑,轻声问:“那我们文元是怎么睡的啊?”
文元往母亲怀里一倒,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口中说道:“文元这样睡。”
他毕竟年纪小,喝了药后又容易困。才同父母说笑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
“困了吗?娘陪你睡觉好不好?”
文元重重点头:“好。”
暖阁早被布置好,跟寿全宫中一般无二。
文元洗漱好,乖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有些委屈的样子:“我这几天睡觉前都没看见娘。”
“娘现在就在这儿呢。”
“我怕我一睡着,娘就不见了。”文元说出自己的担忧。
许长安心里微酸:“不会的,娘就在这儿看着你睡呢。”
文元听话闭上眼睛,过得一会儿,睁开看看,母亲果然还在。他重新将眼睛闭上。
如此这般重复两次,他终是沉沉睡去。
皇帝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却并未说话。
许长安见他熟睡,帮忙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往外走。
她今天陪伴文元,早超过了一个时辰,恐怕都快有两个时辰了。但皇帝从头到尾并未说什么,只安静地看着他们,偶尔说一句话,也甚是温和,浑然没有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
许长安心中惊讶越来越重。出暖阁之际,可能是因为在走神的缘故,她脚下踉跄了一下。立刻便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后腰。
她刚一站稳,那只手就又迅速收了回去。
不对,如果是在平时,皇帝肯定会顺势箍住她的腰。
——他素来热衷于那种事情。
许长安扭头看向皇帝,见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眉宇松弛,眼睛里蓄着一些笑意。不像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而像是在湘城的那个少年。
此情此景,她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在心头翻滚了多次的那个名字也在顷刻间脱口而出:“承志?”
话一出口,她就心生悔意,不自觉紧张起来。
她记得,皇帝并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
然而皇帝并没有动怒。
皇帝屏息了一瞬,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在晕厥前对沈翊和对承志截然不同的态度。捕捉到她眸中的紧张与畏惧,他心中微酸,唇畔很快漾起一抹轻笑,声音温柔仿若三月春风:“嗯,我在。”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许长安意外之余,鼻腔竟有些发酸:“承志……”
她畏惧皇帝,可对承志就不一样了。她从来都不怕他,而且她内心深处还有种直觉:承志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长安,我在这儿……”皇帝突然伸出手,有些无措的模样,似乎是想安抚她,又像是怕唐突她,手伸到一半儿,却僵在半空中。
见他这样,许长安唇角漾起了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是承志回来了。
皇帝胸中一刺,呼吸微窒。他已经很久不曾看见她露出这种笑容了。
可一想到这笑仅仅是对“承志”,他心里就顿觉酸楚。
果然他猜的没错,他用“承志”的方式对她,她会自在很多。
许长安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皇帝笑一笑,甚是体贴的样子:“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
许长安没有说话。
宫人很快捧上膳食,许长安却并不急着用餐,眼睛只盯着对面的人。
而他则低头将几样她爱吃的菜都放在她面前,细心周到。
她在宫里这十多天,这种待遇还是头一遭。
许长安不由地就想起那年他们从安城回湘城的途中,承志也是这般。
其实最开始她接近承志是为了金药堂,为了阻止他入嗣。但是他心甘情愿放弃做许家嗣子,被责打得遍体鳞伤也要跟她在一起。她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会一点也不动心?只是他当年匆匆离去,所有的情愫来不及发芽长大就被掩埋。后来再相逢,已物是人非。
或许最初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可是近来有皇帝做对比,她就越发想念承志的可贵。
如今两人相对而坐,许长安有种恍如隔世感。
但是静下心一想,她又觉得自己方才是魔怔了。承志和皇帝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区别只是有没有那段记忆而已。
哪有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所谓的承志回来了,大概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可她叫错也就罢了,奇怪的是他的反应。他不是只要听见那个名字就会“惩罚”她,还将其称之为“那个傻子”吗?
晕厥之前的一幕幕骤然浮上心头。许长安心思转了几转,略一思忖:“承志?”
“嗯。”皇帝应道,“我在。”
他有意想让她卸下心防,既然她不怕承志,那他索性就先做承志的样子。
第66章 试探 他对她可能有情意
然而这么一来, 许长安心内的荒谬感更浓了。短短数息间,脑海里闪过诸多猜测。
说来说去,也就只存在两种可能。
一是承志回来了, 他跟皇帝是同一个人却又不一样。这种情况她只在书里见过, 可能性微乎其微,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至于另一种, 则是皇帝出于某种原因,刻意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甚至心甘情愿以“承志”自居。
是……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情吗?
隐隐约约记得她情绪崩溃时, 说了许多控诉皇帝的话。他似乎是在她耳边说:“长安, 你不要这样”“这对我不公平”“你想要什么, 你跟我说”……
她刚醒过来时,还疑心是自己意识模糊听错了, 可现在细想起来,感觉极有可能是真的。否则他不会不计较她那些堪称大不敬的话语。
所以,他可能对她有情意?
许长安不能确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眼下的局面对她来说,无疑是有利的。囚禁她的笼子骤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先前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仿佛被一道利剑劈开, 她终于重新看到了一点点光亮。
她心脏砰砰直跳, 睫羽低垂, 声音极低:“承志, 承志……”
缱绻而依赖, 却听得皇帝心内发酸:“嗯, 我在。”
这段时日,她在他面前一直恭顺老实,极少出声, 这般主动唤他,却是在叫承志。
许长安很快打定主意,不管是真是假,既然他愿意,那她不妨就当他是承志。反正这对她来说,明显利大于弊。
她静默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抬眸看着他:“承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皇帝神色微顿,尽量若无其事地道:“你说。”
“那你不能生气,不能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跟文元见面。”
皇帝喉结滚动两下:“嗯,我不会生气。”看她眼中犹有怀疑之色,他甚至举起了右掌:“需要我发誓吗?”
说这话时,他的神色格外认真。
许长安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不想跟文元分开了。”
皇帝胸口一窒,想起她之前满脸泪痕,眼中尽是绝望。他心口针扎一般,却无法说出那句“我不是要分开你们母子,我是怕你带着他逃走。”
他只轻声说了一句:“嗯,文元是咱们的孩子,谁也抢不走,我不会再限制你们见面。”
许长安心念一动,续上一句:“我不想待在永华宫了。”
她心跳加快了几分,就当眼前这人是承志,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皇帝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唇线微抿,随即又恢复如常:“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明天让人给你收拾一个新的宫殿。”
她果真还是不想跟他在一起。
许长安心狂跳着,这也能同意?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进行下一步的试探:“我想回金药堂,我好些天都没回去了。”
内殿安安静静,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皇帝表情有片刻的凝滞:“明天初三,我正好有空,带上文元,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一趟。”
他自然是不想让她离开皇宫一步,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跑掉。但她昨日的绝望与痛苦仿佛就在眼前。他只要一想起来,内心深处就隐隐感到恐惧,怕自己永远地失去她。他只能放开对她的禁锢,暂时退却一些。
许长安一怔,继而眼眶微热,她还能回金药堂去?
兴奋之余,她犹带着些许怀疑:“你说真的?不是在骗我?”
皇帝颔首:“是真的,我们明天巳时出发怎么样?”
有暗卫跟随,她应该逃不走。他转念一想,或许该把文元留下。
许长安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脸色变了又变,胡乱地点一点头。她心中思绪翻涌,却只低了头默默用饭。
她腹中饥饿,但吃不下多少,勉强用了一些,就停箸不食。
皇帝皱一皱眉,态度却甚好:“不再多吃一点么?都是你爱吃的菜。”
“我吃饱了。”许长安想了又想,终是尝试着开口,“承志,文元就在暖阁,我今晚想陪着文元。”
她小心看着皇帝,紧张而又不安。
皇帝下意识便想拒绝,可见她一双眼眸怯怯地看着自己,眸中有探究、亦有恳求,还有显而易见的不安。他只觉得一股酸楚在胸口泛滥,视线微偏,故作平静地说:“也行。”
许长安一怔,眼底滑过笑意。
自从进宫以来,她时常被不安所笼罩,时时受制于人。这是她头一回感到舒心。只是还不知道,这种舒心能有多久。
她笑了笑,轻声道:“承志,你真好啊。”
至少此刻的你,比经常指使她还爱发脾气的皇帝好多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皇帝唇线抿了抿,扯一扯嘴角算作回应,心里却在想着:所以事事顺着你,任由你远离我,就是你眼中的好了?
灯光下,她语笑嫣然,眉目舒展,一双眼睛里漾着浅浅笑意,比平时还要诱人几分。皇帝看在眼中,心头一热。若在以往,他肯定直接寻个理由,将她放在榻上肆意爱怜。可这会儿,他却不得不强压下自己的情动,只如同承志先时那样,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
晚间,许长安躺在暖阁的长塌上,耳边听着文元均匀的呼吸声,心里酸酸涨涨。
算起来,这是她进宫后第一次不用与皇帝同床共枕,感觉轻松好多,但仍是睡不着。
一来是白天睡多了,二来她不由地去细细思索皇帝的种种异常。
如果他一直是今天这样,或许她也不会那般惧怕他。
随即,许长安又自嘲一笑,果真是笼子里待久了,稍微放风一会儿就觉得满足了吗?
夜深了,皇帝仍在永华宫中不曾安睡。
双目微阖,眼前时而浮现她倒在他怀中的画面,时而则是她含泪泣诉求他放过。
他心头似乎压了万钧巨石一般,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纵有万般手段,也不知该对她施展哪一种。
他想留下她,可又真的害怕逼疯她。
第67章 退让 换她一点点欢喜
夜已经深了, 一向习惯早眠的郑太后还未入睡。
她倒也不是担心孙子,文元由父母照看,她无需多虑, 她担心的是翊儿。
昨日文元生病, 长安晕倒。郑太后这才知道,儿子和许娘子之间, 并非她想的那般恩爱和睦。
她初时还以为,皇帝让许娘子待在永华宫、让文元待在寿全宫, 是因为小两口久别重逢, 分不出太多的心思来照顾孩子, 所以才让她这个做祖母的帮忙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