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从前相好尽是些粉头花魁,如今怎么换了口味。”这是心中疑惑的;“你有所不知,元令三年时,也是一个春日,一人着花蝶大袖紫衫,一人做士子打扮......”这是目睹现场知悉详情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是羡慕喟叹的。
应道奇想起从前初次见面,花卿利落剥去他的外衫,他不好只着中衣被迫穿了那件大袖衫......当时窘迫万分,他仍记得,只是现下想起不免生笑。从来花卿都是活泼纯善,分外有趣,他从前因传闻刻意在太学当众为难她,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轮到他遭难,花卿却不计前嫌与他同行,虽然小小的捉弄了他。
一时又想了许多,他想这些闲话一笑置之,不理会即可。很快卓枝那袭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应道奇摇了摇手中花枝示意。
卓枝望见了,快步走上前来,她先是观察了一下应道奇,见他唇角微微翘起,心想应娘子该是尚未透露什么,她寒暄道:“原本赶早的,熟料又晚了。”他们正说了几句,忽然远远听到一阵马蹄声,合着马儿颈上铜铃如急雨一般脆响声声。
游乐的行人纷纷避开,很快人马影动,尘土飞扬,那一行骑马的贵族儿郎行至近前,为首的人一勒马,他高声唤道:“小侯爷有了新欢,可不理会我们这伙子旧人了。”
卓枝抬眼一往,果不其然来人正是燕愚一行,一年未见燕愚身形更丰硕了些。卓枝同情的看了一眼五花马,笑着问候:“十七郎,近来可好?”
燕愚与她随意寒暄几句,仍是不改阴阳怪气的旧毛病:“小侯爷不必从前,建功立业也是当得。只是有些人也鸡犬升天,人丑还作怪,真让人看了难受!”他似是有些急事,匆匆提了句便赶路去了。
鸡犬升天?
无缘无故的,这说的又是什么?
应道奇却一脸了悟,他看向卓枝,知晓她不甚了解,遂低声道:“此处人多繁杂,此事我与你细细分说,不放换个清净地。”浊溪又逢诗会,到处都是游人,哪有清净之地呢?卓枝心里想着,但还是随着应道奇在人群中艰难穿行。
很快他们又是上山坡又是穿院门,终于走出了人群,眼瞧着距离桃花林愈发远了,这里的游人也是零零星星。卓枝开口:“这里好吗?足够清净了。”
应道奇微微摇首不语,只示意卓枝跟随。
两人来到一处渡口,乌篷船上躺着个懒洋洋的老翁,他惬意的晒着太阳,见到有人前来,老翁眯一眯眼睛:“可要乘船?”
卓枝莫名其妙,她看向应道奇。
只见应道奇不紧不慢递过去几枚钱,他拱手作揖:“老汉,你且回城等着,我们自划船,到时定将小船驶回渡口。”他说罢稳稳地跳进船上,乌篷船一摇三晃,卓枝有些担忧,她扶着老树小心翼翼上了船。
眼见老翁转身离开,卓枝喃喃:“应修撰,我不会撑船......”她回首一望,船已行于浊溪之上,宛若一枚桃叶,原来应道奇会撑船。乌篷船并不大,应道奇立在船头,缓缓将船驶向浊溪更深处,卓枝原地坐下,她望着远处山川,诧异道:“我们要进山吗?”
应道奇哑然失笑:“我们是进城,绕过山头,顺流而下,片刻之间就到景龙湖。我们一行走,一行说,等到景龙湖畔,事也就说清了。”
听应道奇细细一讲,卓枝才知方才那句“鸡犬升天”指的竟然是卓泉。卓泉与肃王走得近,两人宛若忘年交,肃王更是万分看重卓泉,就连亲生儿子燕长龄也比不上。燕愚从来不得长辈喜欢,想来是嫉妒心作祟。
卓枝微微放下心来。
熟料应道奇话音一转,说起圣人遇刺的事,他说现下这事已经明了,刺客确实曾藏于建宁侯府,据说是侯府有人收留了刺客。可是收留人是谁,刺客却迟迟不开口,只说他一家老小的姓名都捏在那人手中,意思是想和朝廷谈条件。可惜没等到二次讯问,刺客竟然在天牢严密监视之下被杀。
圣人震怒,令东宫三日内查出是谁动的手,还令齐王随从协查。
收留人是谁,会是谁......卓枝心中顿时像是打翻了滚水,翻涌不已,烫的她焦灼难安。乌篷船轻盈的绕过山头,正如应道奇说的那般顺流直下,不消片刻他们便抵达了景龙湖畔。卓枝忆起应娘子的事,今日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日后还是麻烦,她咬牙说:“不知应娘子可曾提及曾助女郎之事,那正是族妹。族妹得蒙应娘子大恩,托我问候相报。”
应道奇微愣,他不知忆起什么,脸庞染上了窘迫之色,他说:“阿姐提起此事,只说女郎同你面貌相像,笑言卓家人生的好。再无其他,此事只是玩笑话,我也不好向你提起。阿姐侠义心肠,不过是弄丢了东西,算不得大事,你何必如此客气。”
面貌相像,卓家人,弄丢了东西?
应娘子是这样说的,卓枝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乌篷船停在景龙湖畔,卓枝不敢跳上渡口,最终还是应道奇将她拉到岸上,这会已到申时初刻,正是即将封闭坊门的时辰。卓枝心里装着事,也就不多停留,借着回家之事骑马赶回静宁侯府。
奔波一整日,她已是万分疲惫,只是心里装着事沉甸甸的,竟是一刻也睡不着,她在床榻上躺了两个时辰,又是疲惫又是困倦,却总睡不着。
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瓶儿兴奋唤道:“郎君歇息了吗?已是子时,县主娘娘回府了!她方才梳洗过罢,正想着清河堂走来呢!”
阿娘回来了?
卓枝一下子翻身下床,她推开门扇,远远便瞧见几点灯火,很快寿春县主那熟悉的身形显现眼前。寿春县主陪伴裕太妃寺庙中修行念佛,她与女儿分散多日,心中思念万分。原以为此时卓枝已经歇息啊,她正欲看一眼就走 ,谁知卓枝醒着。
寿春县主紧紧揽着卓枝,低声说:“回屋再说,虽是春日可也风冷,穿这么单薄站在廊下,切莫染了风寒......”她们一行迈入屋内,卓枝躺在榻上,模样乖巧。寿春县主除去外衫,侧身躺在榻上,说:“花卿许久没随阿娘一起睡,今朝一起好不好?”
卓枝连连点头,母女两人躺在一起,正好能说说私密话。卓枝便将应道奇提起的大兄之事,细细说与寿春县主听,寿春县主轻轻拍她肩背,柔声安慰:“花卿,此事我就知晓,自有论断。”她执起檀梳缓缓梳着卓枝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她轻声说起这几日的事。
原本卓枝困得睡不着,可谁知不过就这么一会,她几乎困得睁不开眼睛,心里准备将于东宫之事和盘托出。她勉力睁开眼睛欲图细说,可是她终究挣扎不过困倦,竟是没知觉的睡着了。
寿春县主倾身拉起锦被,将卓枝盖得严严实实,又抻平被褥,起身一一熄了栀子灯,正欲回身躺下,眼中似是瞥见一抹沉蓝色。
她起身细细摸索,捡起一颗沉蓝珠纽。一片黑暗中,珠纽散发着幽幽荧光,珠纽周身嵌着七段云纹,精巧异常。
七段云纹。
圣人龙衮上饰九段云纹,东宫饰七段,亲王饰五段......
不可能有人僭越。
寿春县主只觉一股冷意自骨子里冒出来,她双手不断发颤,那颗沉蓝珠纽滚落锦被堆,倏忽间又消失不见。
第94章 不孝不悌,你若是我嫡亲……
春夜寂静, 静的似乎能听到城外鹧鸪似隐若现的啼叫声。寿春县主静默的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良久她才缓缓起身下榻,她闭目静立不语, 最终俯身捡起那枚珠纽。
她并没有惊扰任何人,独自穿行府中,最终到了漱藻斋。守在斋中的小厮见寿春县主半夜独自到来,惊得鞋袜都没穿,光脚举着油灯, 小厮躬身行礼:“县主娘娘安好。”
寿春县主手指紧握珠纽, 低声道:“......”方才一阵的紧张惊惧, 这瞬间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轻咳几声, 哑声说:“唤常阿姐前来。”说罢她擦亮火折子,一盏盏点亮油灯,小厮机灵的上前, 欲图接过火折子:“小人这就点燃灯盏。”
寿春县主淡声说:“这里没你的事, 都退下吧。”
常阿姐是寿春县主从海宁带过来的妇人, 已是六九年岁, 可她绝非寻常妇人, 一身功夫,纵是面对三五个大汉亦是不惧。
漱藻斋灯火通明,门扇紧紧闭合, 寿春县主立在油灯明光之间,垂目看着掌心那颗沉蓝珠纽, 七段云纹金光隐现......她闭目心想一定是寒食那夜落下的珠纽,好端端珠纽肩扣怎么会落下?又是怎么落在花卿床榻上?
据宋侍卫所言两人东宫亥时一刻到,子时二刻离开, 将近两个时辰,青年男女情难自禁也是可能的......那夜若是她去清和堂就好了。
门扇外几声轻响,中年妇人的声音响起:“五娘子。”
来人正是常阿姐,寿春县主在家中行五,如今这般称呼她的也只有常阿姐了。寿春县主念头微转,她请常阿姐进来,低声问:“从此以后花卿交予常阿姐照顾,可好?”
常阿姐点头。
寿春县主又说:“着人将瓶儿带上前来,切莫惊动花卿,常阿姐今夜之事皆是隐秘,由你亲自带人守着漱藻斋。”
就在这片刻间,寿春县主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不由得想说不得落下珠纽只是件意外事,并无其他,只是她想的复杂。正凝神思索间,常阿姐带着瓶儿到了。这是瓶儿第二次被带到寿春县主面前了,上一次夜里见她,还是寒食节的事。
瓶儿见寿春县主面容凝重,似是压抑着什么。漱藻斋内灯光明亮,一连点着数十盏灯,明亮的近乎刺目,瓶儿从夜色穿行到此,一时间本能抬手遮了遮光,而后乖顺的随着常阿姐行礼,垂手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寿春县主轻声说:“瓶儿,你自垂髫之年便陪在花卿身边,如今将近十年了。”寿春县主起身慢慢踱步,她行至瓶儿身边,缓缓张开手掌,掌心中盛着那枚沉蓝珠纽,她说:“瓶儿,你可识得此物?”
这颗珠纽再度现身,恍惚间一下子将瓶儿带回清明那日清晨,她懵懵懂懂的说:“回禀娘娘,这是清明那日早晨整理床被时,我头一次见它,后来又寻不见了。原来在县主娘娘这里。”
寿春县主又问:“你可知这是谁的?”
瓶儿茫然摇首,她小声说:“这不似郎君的,嵌金云纹,也许是新换的......”
寿春县主合掌收起那枚珠纽。
灯火灼灼将人影印在青窗茜纱上,影影绰绰,人影变得又瘦又长,半点没有真正的模样,她脑中纷乱的思绪也是摸不着头,或者说她不敢去捉出那一根紧要的线。寿春县主定神,无论如何瓶儿已不适留在花卿身边,她干脆直接说:“这是东宫落在清和堂里的,你可曾注意那日有异?”
熟料,瓶儿闻言瞬间面色大变。
原本寿春县主也不指望瓶儿说出个所以然来,她的心漂浮在半空中,晃晃荡荡落不下。眼前的事也就不打紧,她漫不经心想着明日该如何委婉的试探花卿,至于这厢简单问话之后就将瓶儿送回寿春。毕竟瓶儿见过这枚珠纽,甚至还能清晰地描述出来,未免日后招惹是非,她必须走。花卿那边,就由她明日亲自去说。
可是,不过是一句简单问话罢了。
瓶儿竟面色如此大变,这,定是说明此中还有隐情,还有不得了的隐情。
寿春县主回神看过来,目光隐隐包含着压力。那目光如此严厉,瓶儿只觉无处遁形,她不知怎的跪下了,嘴巴一秃噜:“去岁,去岁,郎君陪范娘子夜游西市,回来之后已经很晚。那夜还落了雨,然后东,东宫贵人就等在院内......郎君吩咐我退下,后来他们就进去了。”
去岁?
去岁两人就曾私下见面,那个时候正是花卿生病的时日,东宫赠祈情在先,又奔波半月求得道祖环佩,难道那时两人之间便已情至如此。并非是她以为的那般,全是东宫剃头挑子一头热?
两人互相心生爱慕,这一猜测重若万钧,寿春县主甚至不敢去想。
这句话仿若天降惊雷,天地顿时颠倒,重现混沌。寿春县主站不稳踉跄几步,她只扶着黄花梨条案勉力站稳。常阿姐上前搀扶,寿春县主摇首,目光丝毫没有移动,紧紧的盯着瓶儿,她深吸一口气:“何时走的?停留了多久?”
瓶儿窥到寿春县主面色难堪至极,竟无半点血色,她被这种阵势吓得哭声答:“约莫半个时辰,后来贵人离开还......”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说。
寿春县主昏昏然,眼中似有金星闪烁,她扶住额强撑着精神,肃声说:“继续说。”
瓶儿颤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
她在内院长大,常年听仆妇之间碎语闲言,也听了不少其他内宅的闲话。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姨娘狐媚,院中要了数次热水之类的。她尚且年幼,又没嫁人,其他仆妇说到此处会心一笑,彼此都心照不宣。瓶儿侍奉内院,卓枝名为郎君实则是个女郎家。索性瓶儿也不清楚内情,就以为要热水暗示着什么风月事。
略略一想,那日种种顿时她后怕不已。县主娘娘既然这样问,难道郎君,郎君她......瓶儿兀自抖个不停,几乎要被猜测吓破胆,她如实说:“......夜里贵人还要了热水。”
说罢她不敢抬头去看,却听一阵桌椅相撞的响动声,就听一声急呼:“娘子!五娘子!”常阿姐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扶着寿春县主,迅速掐住人中,口中急声吩咐:“快去前院请大夫!”寿春县主面如金纸,方才一时惊怒冲心,刹那厥了过去,这一会她缓了过来。
那句“东宫特意要了热水”不断在脑中盘旋回荡。
寿春县主急喘几下,她紧紧握住常阿姐的手,声音嘶哑:“不要惊动侯爷,也不要惊动花卿,此事明日再说。你先扶着我回......”她话未说完,又觉一股郁气冲心,头晕目眩瞬间软到在地。
昨夜吹了大半夜的风,清晨洒扫的仆妇见着满地堆满残香碎叶,嘴里不得不唾了句:“孩儿天,变三变!”春寒料峭,昨日还花团锦簇的清和堂霎时体会了一把寒风突起春无力,仆妇仔细的收拢残花,她专注眼前却脚下一歪,霎时就要摔倒在地。
只见突然现身个冷面妇人,她张臂一拉一抬,扫撒仆妇不知怎的莫名站定了,她抬眼去看,辨认了半晌也不识得,她讷讷:“多谢老姐姐。”
这时冷风又起,吹得青窗闭合不住,如云似雾的幔帐顺着缝隙倏然窜出来。冷面妇人示意她退出园子,而后快步掀帘,人影顿时消失在视线中。
冷面仆妇正是常阿姐,她一直跟随寿春县主身畔,却很少显露人前,故而建宁侯府不少人都不识得她。常阿姐赶忙闭紧门扇,却见睡眼惺忪的卓枝素手一抬掀开珊瑚珠帘,她迷迷瞪瞪的望过来,瞬间就清醒了:“常阿姐,你怎么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