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枝抬首望向应道奇,见他面上亦有惊色,想来他定是不知发生何事。这时应娘子闻言迈出厅堂,她瞧见卓枝,眼中闪过疑惑惊异,她讶然:“你?”
卓枝回眸望去,这不是,这不正是书斋外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女医吗?
第92章 东阳王余孽天街刺杀圣人……
崇业坊外繁华非凡, 可惜卓枝一路上忐忑不安,心里跟猫抓似的,她握住缰绳引马快走几步, 缓缓靠近应道奇,她欲言又止,毕竟此时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但是方才种种使她坐立难安。
那时应娘子抬眼看来,眼中满是震惊, 她定是认出什么了......卓枝只得强做镇定回望, 应道奇似是察觉什么, 他疑问:“阿姐?”这时小黄门低声催促说此事紧急,应道奇回身行礼, 便与卓枝一道向影壁前走去,可谁知就在那刻,应娘子忽然叫住应道奇。
应道奇折身回首, 卓枝不好强行跟随回去, 只能心焦气躁等在马前。
约莫片刻过后, 应道奇的身形缓缓出现的影壁前, 他眼中似是同情, 似是不解,最终他闭口不言。卓枝本就心中有鬼,见他如此作态, 更是万分紧张。可是小黄门就守在眼前,她只能缄默。两人一同驭马前往, 很快便候在永春门外,这里是外臣拜谒东宫的必经之路,守备十分森严。
小黄门退却, 终于此地只余他们俩。可是此处虽没了小黄门干涉,亦没不相干的外人窥伺,但禁卫手持长戟立在门前,眼含精光,宛若一尊尊门神。禁卫站在三十步开外,若是低声谈话,禁卫虽听不到,可是看得到。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交头接耳之嫌,说不准还会被礼部言官指责大不敬。
可是等进了储宫,更是没有问话的机会。他是不是知晓了什么,以他的为人,定是不会偏袒隐瞒,届时......卓枝竭力忍耐片刻,几乎就要问出口。
随着一声唱喏,冗长煎熬忽然终结。
朱门内隐现蓝衣黄门,他似是有些不解,顿了片刻,旋即躬身道:“两位大人,请随奴婢前来。”卓枝还是第一次按照正常程序进入储宫,他们随着小黄门绕过一道道回廊,终于来到清思殿前,卓枝垂目进殿。
殿内争论之声四起,依稀听见道中刺杀等等,这事暂时吸引了卓枝的注意力,她正欲细听,殿内忽响起声杯盏碰撞的清脆声,随即东宫诧异道:“阿枝?”
原来松风传令应道奇是入储宫议事之事,传令她则是旁的事,谁料应府下仆会错了意,传错了话。难怪等在永春门前的小黄门瞧见他们,顿了片刻。闹出这等笑话,实在叫人啼笑皆非。既然没她的事,卓枝作揖,按礼缓缓后退道:“容臣先行告退。”
东宫不语,明显是默认之意。
应道奇却上前一步,挡住卓枝去向,他别有深意的看过来,突然说了句:“花卿且慢。”
东宫尚未提及什么,应道奇却先行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应娘子说了什么,何况那一眼......卓枝的心一下子乱了起来,她失措的看向应道奇,应道奇却再也不曾回看,反是有条不紊陈词巨鹿王僭越之事,桩桩件件,竟是有数十条之多。卓枝丝毫不关心这事,她难以自制抬眼看向应道奇,希望从他神色之中窥出一丝半毫。
可惜他养气的功夫甚好,面上不显分毫,对卓枝的目光视若无物。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在一众争论声间隙中,黄维德撞了撞她的肩,玩笑问:“二郎,你看他作甚么?许是应修撰面上开出花来了?”
卓枝惊慌,她垂首看向帐脚,一时竟答不出什么,期期艾艾:“我,我......”
黄维德见她万分紧张,又善意取笑道:“怎么,不过一年未见,二郎途径韩地难道也染了韩非子遗风?”众所周知《史记》列传中有云,非,为人口吃。
卓枝窘迫。
黄维德见她面上尴尬,开解道:“二郎,你可是找应修撰有什么事?”
有事是有事,可是这事也不能告诉旁人。若论平时,她随口岔开话这事便过去了,可是此时精神万分紧张之下,卓枝更是说不出什么。不知何时殿中议论声渐渐停歇,众人自然而然听到了他们对话,不由得好奇的目光便纷纷落了过来。
气氛有些凝滞,似是暗波涌动。殿内不比屋外开阔明亮,东宫立在阶上,看不清楚神色,他居高临下看着应道奇,应道奇平静回望。就在此时,宋秀文却忽然插话说:“卓二,你该不会是想问应修撰借《所思集》,又明知是他的心爱之物,不好意思开口吧?”
对,就是这个,她一直都是春山先生的粉丝,若是为了此事,也是名正言顺。
卓枝就坡下驴,连连点首:“是,我,心知如此,却不知怎么说。”黄维德哈哈一笑,开口道:“哎呀,早说嘛!今天哥哥就舍了这张老脸,请应老弟暂将爱书借与二郎一观吧!”
黄维德话一落定,众人皆是笑了,黄维德是移光七年生人,应道奇是移光六年生人,黄维德分明比应道奇小上一岁,还大言不惭自称哥哥。
铜铸大钟缓缓响起,咚咚咚,一声合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悠远,这时已经过了午时,正是文武官员用午膳的时辰。
东宫撂下茶盏,令众人散会用膳。
东宫詹事府众臣陆陆续续散去,卓枝逮到机会,拦住应道奇:“应修撰,我,我们单独谈......”她话未说完,就见应道奇转身下阶,坦然自若向着庭院中央缓缓走去,他在庭中站定,指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豆绿,转首唤道:“花卿,你瞧这株牡丹生的如何?”
庭院中央,任是谁人路过都能窥见他们。
卓枝无法只能上前,她看着豆绿花瓣微展,低声说:“今天不看花好吗?能否随我到静处,再谈一二?”
应道奇拂过牡丹翠色的枝叶,温声说:“这里不就是静处吗?我见你有话要说,便来此处,可是我有所误会?花卿,你我站在此处,周遭三十步内,一览无遗,难道不适合谈话?”
听他这一席话,卓枝连连点首,若是特意避开人群躲在角落,反倒像是有私。他们光明正大立在庭前,若有人瞧见了,只说赏花便可搪塞过去。
时不我待,他们不能久留此处。卓枝虽然心焦难耐,可是还没有傻到直接摊牌问应娘子认出她女孩身份的事。联想到那两个眼神,她低声问:“你方才殿前看我作甚么?”
应道奇沉吟片刻,点了点牡丹青豆色的花苞:“你该知晓那件事吧?四日前贼人藏与道中,趁圣人车驾途经朱雀天街刺杀于上。”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和她有什么干系?
就听他继续说:“昨晚刺客挨不住严刑拷打,招认自称东阳党人,是为了扶持正统而战。更甚之处是从他身上发现背后刺有东阳王世子印鉴,印鉴其下纂刻细微潺潺二字,被捕之时他身上穿的正是建宁侯府的下仆衣裳。”
卓枝面色一白,她踉跄了下几乎跌倒。
应道奇扶起她,朗声说:“何须如此失态惊喜欲狂?”
什么惊喜欲狂?
她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应道奇继续说:“借给你就是,虽是爱书,但某绝非小气之辈。”
是,她不能如此失态。
卓枝站定,应道奇低声说:“前日圣人微服到访大慈恩寺,届时家姐正巧就在寺中,她因回避隐身佛像之后,误打误撞听闻此事。她见宫中召见我,方才匆匆提起,事情紧急只说东阳王余孽似是曾经现身,衣衫或是佩戴与建宁侯府有关。”
“那时便猜测你家中牵连此事,只是人多眼杂,不好多言。方才殿下不欲你多加停留,想来也是事关谋逆,免你沾惹是非。但我以为你该知悉,切必须告知与你。方才留下你,正是为了此事。圣人雷霆手段,此时侯府定早已布置禁卫,日夜严密监视。今日你若一无所知的回去,唯恐一时散漫,闹出些风波。”
......
卓枝脑中一片混乱,原来,原来应道奇那时神色复杂看着她是为了这件事。虽然不是为了她身份的事,可是无端牵连谋反,这比发现她是女郎更其罪当诛。
怎么会呢?
东阳王余孽无缘无故穿着她家中下仆衣裳作甚?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阿娘说卓泉与肃王走得很近,她知晓肃王迟早会有谋逆之举,和他牵连,卓泉恐怕真的与此事有关联......卓枝心中惴惴不安,她垂目看着那株牡丹花苞,喃喃:“许是碰巧,这怎么可能呢?”
应道奇折下一枝含苞牡丹,递给她同时说:“花卿,此事尚是隐秘,圣人速来忌讳东阳王之事,故而将消息瞒得很深,并无他人知晓。殿下亦是不知,东宫詹事府其他众人也不知晓,都是猜测此事或许与巨鹿王有关。你心中有谱便是了,切莫走漏风声。”
是,是的。
她捏着牡丹花枝,定了定神,慢慢说:“这株豆绿真是珍惜。”
应道奇率先迈步,说:“豆绿虽长得好,可也不要因赏花误了午膳,花卿随我来。”不过片刻之间,卓枝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她收起震惊悲戚之色,缓缓随着应道奇行至休憩之处。
熟料他们正巧遇到东宫,只见他神色微凝,静默的立在阶下,黄维德垂手立在身后。
两人上前行礼问安。
东宫看着她,眼中缓缓散开笑意:“阿枝,怎么贪玩摘花去了?”他看了一眼应道奇,声音辨别不出什么说:“六郎到处寻你,你们且去。”
黄维德揽住应道奇的肩,连声告退。
卓枝沉默的看着手中花。此时她心中仍是震惊不已,只是勉强不显露面上罢了。因而她只顾得上沉思,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东宫从她手中接过牡丹,倾身靠近她耳边:“去借文集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耳畔,卓枝耳边一热,她连连点头,忽的想起那《所思集》是春山先生西域三十六国游记。早在寒食节那夜,她就告诉东宫抄完这集子的事了。
“我,”她犹豫片刻,这事不能据实已告,卓枝紧张的看了眼东宫,生怕他继续问下去,轻声说:“是有旁的事......”
正不知如何开口细说,她朱唇翕翕,微微抬首,正好抵住一枝豆绿牡丹。
东宫以牡丹为指虚虚一点,他垂目看来,墨眸清亮闪动着暖意,他缓缓道:“何故愁眉苦脸?孤又不会过问。”他移开牡丹,抬手轻轻拂过卓枝鬓发,似是亲昵耳语:“阿枝,牡丹有了,可要簪在发间?”
卓枝看着那株牡丹,豆青花苞隐隐透出碧玉色,大昭似乎并不忌讳绿色上头......她本能摇头拒绝。
东宫疑惑,沉吟片刻,含笑挪揄道:“总不能是赠与孤的?”见卓枝面上闪现窘迫,他又问:“正像玄阙那时,女郎掷果与你,你再转送与孤?”
怎么说起红果子的事,她都快忘记了。那时她牙疼的要命,匆忙起身行礼,顾不得整理衣衫,袖口一松,那原本藏在袖中的山里红不甘寂寞,咕噜噜的滚了出来。后来卓枝据实已告山楂来历,她还特意熬糖做糖葫芦,结果很失败,滋味一言难尽,又酸又苦。
话头一起,两人顿时回忆起那滋味,具是皱眉。卓枝笑说:“清河堂里的石榴极为清甜,等今年结了果子赠与殿下品尝。”她想起松风,又好奇问:“殿下遣松风去做什么?”
春风拂过牡丹枝叶,随着哗啦啦的细微声响,庭中弥漫起淡雅的香气。花风熏得人欲醉,东宫微顿,抬手略整青纱道袍。那青袍本就齐整不见起皱,他却理了又理,最终有些不自在的说:“邀你宿在储宫的事。”
“今天?”
东宫深深地望着她说:“此后。”
第93章 黑暗之中,那颗沉蓝珠散……
清和堂庭中的石榴树前几日还开的热闹, 不过是经了场雨,却一下子染了病。起先石榴树有些怏怏,卓枝不以为意, 毕竟这株石榴树已经有十七八年树龄,算得上一株老树,不过是雨水丰欠,没两日便自然无事。
可谁知石榴叶片迅速枯黄,许多含苞的石榴花也纷纷从枝头坠下, 卓枝后知后觉, 令人请来了侍弄花木的花匠, 可是请了许多人来,换了无数种法子, 总也无济于事。不过寥寥数日,石榴树便由枝头春意闹转为几许凛冬寒枝。
瓶儿最为难受,她平素守着石榴树, 日盼夜盼等着吃石榴果, 如今等到一场空。她还偷偷抹泪, 这日一早她兴高采烈地掀帘而入, 她说:“郎君, 您有两封信,一封是海宁的,另一封是山东的, 您快瞧瞧看!”
因应娘子的事,再加之石榴树, 卓枝心中难免不安。海宁范姝来信,确实是件好事,她面上挂了笑, 从蹀躞带上取下匕首,飞快的拆开信,她轻声念:“......卓大当家一行人已经安排妥当,目前海宁一切安好,范姝。”
至于山东的信,卓枝也拿不准这是谁寄来的,她心中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许是王嫣然的来信也说不定?结果一拆开竟真是王嫣然来信,信里极力邀请她共同去海宁游玩,还说她不日将抵京,到时两人可以一道走。
这信同上一封一般,卓枝仍是念了出来,一旁瓶儿撇撇嘴:“王娘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要胡说,王娘子她很好。只是你一心向着我,尚且不了解她呢。”卓枝觑她一眼,慢慢的将玄阙那些事讲给瓶儿听。良久,荷叶滴漏水珠倏然落在银铃上,银铃随着水珠响了数下,卓枝起身穿苎罗轻纱外衫,这会辰时过半,正是到了卓枝与应道奇相约去浊溪诗会的时辰。
应道奇之前久留东宫詹事府不出,前日方才回到应相府。她心中担忧应娘子说出什么,但是也不能直直去应府问询,索性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邀应道奇同游浊溪诗会,届时她试探一二,毕竟若是应道奇知晓此事,面上定会展露一二。
浊溪两岸栽植着数以万顷的桃花,听闻从前浊溪两畔并无桃花林,还是前朝帝姬在浊溪边因一枝桃花与医圣傅少泉相识,后来结为夫妻。傅少泉为谢桃花赐缘,就在浊溪两岸遍植桃花,最终形成了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桃花林。
每逢三四月里,浊溪两畔桃花盛放宛若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是以文人骚客不请自来,浊溪又兴起了诗会。
等卓枝驭马抵达之时,应道奇已经等在城边了,她下马将缰绳递给路小远,快步走过去,她心里藏着事,根本没注意到附近守门巡逻的士兵瞧见他们俩眼睛一亮,先是眼神有异,旋即交头接耳。
浊溪逢诗会,热闹异常,那叫一个挥汗如雨,摩肩接踵,是以吵闹自是不提。故而卓枝也没听到什么闲话,可是应道奇不同,他本就耳聪目明,况且那几人闲话也丝毫不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