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她与纨绔子弟上京厮混耍乐,也不知缘何有许多人传闻她家中藏着绝色女郎,又着了黄祭酒那句“别有玉瓶承露冷”,大家一致认为美人分别唤作“玉瓶”和“承露”了。
怎么又借着这事故意笑她!
这几日忙碌,她也不知晓牡丹开花了没......卓枝扭身看向屋后,她起身沿着回廊缓行。回廊四周栽种着遍地芳草,间杂着点点花苞。檐下悬着六角灯随风摇晃,婆娑花影也随着摇摆,经过最末一道侧门,他们迈入清和堂后苑。
后苑牡丹栏绕阶而设,大都葱葱郁郁,枝叶舒展,又经春雨洗过更显碧绿可人。卓枝停步,抬手指了一指说:“这些还未到时候呢。”她虚虚指向远处那顶一人高的竹楼,竹楼四周笼罩着绿帐子,使人看不分明:“承露就种在那端......”
东宫迈步走下回廊,卓枝看了看湿泞的地面,默默的退了几步。后苑栽种牡丹花丛,处处都是新泥,她穿着双软鞋还是不要冒险了。卓枝回身意图靠在美人倚,熟料方才转过身去,尚未坐下,就听一声:“阿枝。”而后被搂着腰打横抱起。
顿时天旋地转,卓枝本能紧紧搂住东宫,她急声问:“殿下?”
东宫淡淡的哼了一声,似是不悦道:“赏花也躲懒吗?”
卓枝挣扎无果,无力解释:“殿下放我下来,不要教人看见了......那里是躲懒,地上有新泥,我怕粘湿了鞋子。”
闻言,东宫挑了挑眉,思索着正色道:“是孤误怪,”他将她抱得更高了些,让她头靠在东宫肩旁。不急不缓步迈向绿帐竹楼,他低首贴着卓枝额上,戏谑道:“放心,孤一行抱着你,不会沾湿鞋子。”
卓枝:......
她还不如不解释。
他们越行越近,东宫的声音响起:“阿枝,掀开帐子。”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卓枝不知缘何很不自在,她扭捏了下。东宫却误会她不愿意照做,他明悟叹道:“阿枝,孤抱着你,腾不出手来。”
卓枝更不自在,满面涨红,她赶忙动手掀开帐子,生怕东宫再说出什么令人窘迫的话。
熟料她撩开碧绿帐子一看,方才傻眼了。
那竹子搭就的架子中笼罩的并非牡丹承露,而是新树起的一架秋千。这秋千与大昭女郎惯爱玩的秋千不同,因为大昭女郎玩秋千,都是站着荡秋千,因而秋千木板位置较低。这事她只跟寿春县主讲起过。
而这架秋千木板位置较高且四周描金绘彩,非常鲜艳明丽,与她从前住在边西时那架秋千极为相似。恍然间,卓枝念及方才瓶儿说的话,县主娘娘令人在清和堂后苑大兴土木......阿娘还不许她去看,应当是打算趁节前树好秋千,以便玩乐。
荡秋千这项活动几乎专属于闺中女郎。
卓枝生怕东宫起疑,她想到春山先生提起的西域三十六国,忙低声说:“近来抄春山先生的新集子,其中说到西域秋千,我心中好奇如何坐着荡秋千,便令人树起一架试试看。”
东宫不置可否,反是望向三五步远处另一架竹楼,问道:“那边总是承露罢?”
卓枝连连点首。他们行至那边,照旧掀开帐子。只见明月之下,承露枝叶肥厚,一株株新花洁白好似月光凝成。花瓣似绽非绽,随着春风微微颤动。那是纤薄宛若白绢织就的细腻花瓣,其上滚动着点点雨露,随着风点点滑落枝叶中倏然间便消失不见。
正如黄祭酒所言,别有玉瓶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虽说承露栽种已有数年之久,但卓枝性懒,从未有什么月下观花的兴致。此番美景突兀现眼前,她一时想起那篇美人赋,她忆起赋中曾言爱花之人种种痴态,喃喃:“有时醉里唤卿卿,花枝不应笑我痴。”
东宫轻笑出声。
卓枝正欲抬头,却感到额上一点温热,一触即离。东宫抱着她缓缓退了几步,他眼中流露出笑意,垂目定定的望着她,意有所指重复:“醉里唤卿卿,花笑我痴......花卿,荡秋千吗?”
什么?
登时,卓枝闹了个脸红。
东宫将她放在秋千上,他好似有些措手不及,静默片刻,只听他不确定的问:“孤推你?阿枝,秋千是这般玩耍罢?”
卓枝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眼瞧她越笑越过分,东宫俊颜微红,停步俯身凝望她,眼中腾起丝丝尴尬,试图以目光制止。卓枝见此更是生笑。东宫着实无奈,正欲起身却被揽住肩臂,唇角一热,阿枝仰脸轻轻地“啾”上来。此行落在东宫眼中,无疑是某种暧昧的许可。
他倾身将卓枝纳入怀中,眼中晦暗不明,两人气息交融,热烫又轻柔,他缓缓触碰卓枝颤动不已的眼睫,微凉的琼鼻,最末那阵温热落在淡色姣好的唇畔。
冰轮越升越高,墙外人群欢腾归家的声音很是遥远,不知何时绵绵春雨再度奢侈的洒落人间。东宫不住地轻吻她的唇瓣,一下又一下,不舍又温柔。卓枝却觉比好似方才更亲昵。她攥住大氅带子,东宫目光落在她莹白的指尖,握住一探,登时皱眉道:“手都是凉的,孤抱你回去。”
廊下原本悬挂着的数盏六角灯已然熄灭,许是仆妇熄掉了旧火。
屋内青窗微敞,沐浴的水汽早已全然淡去,只是仍能嗅到一阵冰凉的酒香,淡淡萦绕鼻尖。东宫抱着她迈过白玉屏风,转瞬便到了内室,黑漆拔步螺钿床上堆拢着几床锦被......东宫取下她肩上大氅,瞥向床榻,俯身将她放在榻上说:“你先躺着。”说罢他越过屏风,不知做什么去了。
东宫将大氅挂在架子上,合上青窗,放下层层帐幔,这才回转。
栀子灯下,光影暗暗,东宫目光越过低垂的幔帐,望见阿枝缩在锦绣堆中,她双手握着锦被,几乎遮住大半张脸。恍然间东宫心觉这个场景好生熟悉,他抚平衣袍,视线一转看向床尾。栀子灯烛光微明,杏色缎面之下,白绫布罗袜微微卷起,露出一双纤秀的踝骨......
他掩目移开视线,倾身将锦被抻平。
东宫宽大的袖摆拂过脚踝,卓枝“嗖”的一下将脚缩回锦被,总算将脸露出来大半。荷叶更漏滴滴哒哒,缓缓与窗外淅沥雨声重叠,东宫看向更漏问:“方过子时初刻,孤将灯熄了?”
虽说圣人废除禁火一月的习俗,但大昭律仍严格规定寒食节去旧火,违者判罚千余缗钱,更有甚者罚鬼薪白粲,处罚倒是其次,关键是这事一出昭告上京城,太过丢人。
一想到此,卓枝忙点头。
早先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再度降临,这次更甚,好似连骨头缝里都感到酸疼。她不禁皱起眉头,本能裹紧了被子。灯一盏盏的灭掉,屋内霎时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卓枝咬着被角,嗓音低哑:“殿下此番回上京,还去长真观吗?”
东宫迈步走来,他停了一下,迟疑地问:“阿枝,你喝水吗?”
卓枝靠着迎枕起身,微微点首,转念又觉得有些犯傻,屋内漆黑一片,东宫怎么看得见,她正欲说话,却听东宫“嗯”了一声。
什么?
卓枝尚在愣神,东宫已然回转,他坐在床畔,将杯盏递到卓枝唇边,分神回答:“等下便回长真观。”
卓枝小口啜饮,直至一盏温水饮尽。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她望着东宫绯袍上的云边,犹豫的小声说:“殿下,该”她低声说,游廊间回荡着哒哒的脚步声。
卓枝一惊,只听门外哒哒的脚步声更近了。
——“郎君,您连续问了数天,没成想县主娘娘连夜赶回来了。”
东宫随手将茶盏放在春凳上,忽然一个趔趄不稳,倏然歪斜。
原来卓枝听闻瓶儿说话,手却不断用力拽着东宫衣袖。就在这一瞬,钮珠半松,顿时圆领衫被扯开,露出一片白绢中衣。事发突然,东宫错愕万分,卓枝回过神来,尴尬的松手。
东宫靠着迎枕坐定,慢斯条理整理衣衫,心道阿枝这般反应,着实惹人不解。他垂眸又想两个男子同处一室,再正常不过的事。从前他偶尔留宿宋三郎家中,甚至曾住在黄维德家中。虽说阿枝与他们不同,但此时他们未曾有失礼之举。
东宫温声说:“怎么了?今日来访,孤递......”
东宫话未说完,便被卓枝按在迎枕上。霎时他陷入那片软绵绵的锦绣堆中,鼻端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东宫不免茫然抬眸,目光却不自觉停留在白皙的颈上......此时此刻,夜色深沉,幔帐四合,如云似雾的纱绡隔出一片隐蔽空间,他仿若坠入离奇梦境。
门外瓶儿欢快的说起什么,这声音惊醒了他,霎时东宫回神,他不自在欲图起身,却被卓枝捂住嘴,只听她急促道:“殿下,别出声啊。”
耳边静寂,东宫并未回应她,卓枝又低声催促:“好不好?”
此景万般难言,东宫轻轻咬了咬阿枝手心,勉强算是回应。
一时掌心微麻,卓枝不禁稍稍蜷缩手指,心中又羞又窘。
廊下瓶儿继续说:“本来县主娘娘正要来看您,可是先见了旁人。这才换了主意说是去旧火,夜黑不过来了。娘娘吩咐婢子请您明晨一起身便去汝惠堂,您歇下了吗?”
第90章 这是昨夜落下的犯罪证据……
汝惠堂是建宁侯府的正房, 敞阔的五间,回廊柱间描摹着淡淡的金粉,仿若美人颊上笑靥。阶下栽种着几盆时兴的牡丹, 除此外便全是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一眼望去满是碧色。
今日禁火,幸得天上明月高悬,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映在窗上, 依稀可见斑驳树影。建宁侯卓密洗漱过罢, 他正欲迈向内室, 却见寿春县主坐在榻间,他走上前来:“眉儿, 还道你去看花卿了。”
寿春县主方从怔愣中醒来,她将披帛搭在肩上:“正要去。”
卓密想起什么似的,他问:“方才说谁来了?”
顿时, 寿春县主手发紧一下子攥住披帛。沉默片刻, 她望着摇晃的树影, 遮掩道:“哪有人来?原是令蔓芸注意大郎去向, 谁知大郎今日仍不在家, 说了几句话......奔波一日,你先歇下吧。”她扶簪起身,缓缓走出去。
廊下蔓芸静候着, 眼瞧寿春县主走出来,她忆起瓶儿的回话, 忙上前行礼道:“禀主子,瓶儿已经候在耳房......”。
寿春县主低声说:“此事不得声张,你守在耳房外, 不许旁人靠近。”说罢,她径自进入耳房。见此,蔓芸心中不免多加揣测,小侯爷此番自玄缺归来,立了大功。他是东宫伴读,如今东宫与他亲近,并非坏事,怎的寿春县主将他视若洪水猛兽?
难道也是听闻市井中闲说的传闻,说圣人不喜东宫的事?生怕小侯爷受了牵连不成?蔓芸转念又想东宫此次前来本是微服,寿春县主管束下人,不许多言,也是正常......缘何连侯爷也瞒着?
蔓芸满腹心思,却见帘子一掀,寿春县主露出身形,她说:“蔓芸,请宋侍卫独自前来,不要惊动旁人。”
宋侍卫是建宁侯自河西带回来的亲卫,极得寿春县主信任,惯来负责巡园之事,蔓芸脑中微微一转,沉声照做。
眼见瓶儿蔓芸各自退下,寿春县主微微松了口气,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东宫此番递了帖子上门,光明正大,许是无关私情。方才回到府中,便听蔓芸低声回禀此事,霎时她心惊肉跳,竭力按捺慌乱,她强忍冲动回到汝惠堂,暂待片刻,又派瓶儿传话。
瓶儿满目茫然,像是真不知事。
蔓芸又说东宫递了帖子,难道花卿已经同他私自见过面?
一阵脚步声传来,寿春县主顺声看去,来人正是宋侍卫。她心中好似绷着一根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好似寻常问话般:“贵人何时离去的?”
宋侍卫抱拳行礼,沉声回答:“一刻钟前,贵人方离去。亥时一刻,贵人来访,府中侯爷与您皆不在,大郎君亦不在府中。管家不敢阻拦,贵人又不许旁人跟随,径直去了清和堂。”
这会已是子时三刻,她忍了又忍,终于走回汝惠堂。
※
翌日,天光微亮。
连续数日卓枝都是这个点准时起身,瓶儿照例提着一铜壶热水,她单手掀开帘子,一行忙忙碌碌的添水,一行轻声念叨:“郎君,辰时初刻,您可起了?”
昨夜睡得很不安稳,又是疼又是冷的,卓枝听到动静,仍欲闭眼小憩。忽的想起昨夜的事,她一下子灵醒,忙应声:“瓶儿?汝惠堂那边可有消息了?阿娘起身了吗?”
瓶儿将热水倾进月白釉回文折边洗中,她以手背探了探水温:“您还不知道呢,宫中来了旨意,县主娘娘一早进宫去了。”
进宫?
听见这几个字,卓枝心里总有点不妙之感。既然寿春县主不在府中,今朝她就继续去书斋抄书。
瓶儿上前用木兰勺挽起帐幔,郎君的床榻素来是由她亲手收拾,从来不许旁人碰的。瓶儿见卓枝起身对镜穿中衣,她便绕过屏风,躬身整理床榻。鹅黄锦被堆叠在一旁,她抬手一抻,却见零星沉蓝一闪而过。
瓶儿俯身捡起那点沉蓝珠,圆润光滑,珠身掐着细细的金丝,隐隐勾勒出云纹,这分明是长袍肩侧缀着的钮珠......她疑惑的望向镜前,只见卓枝今朝穿了件浅翠长袍,窄袖束起,她正对镜扣着白玉纽。
不是小侯爷身上的,那这颗蓝宝纽是从何而来?
还是什么新做的衣裳?
瓶儿上前,她张开手露出那颗蓝色珠纽,傻愣愣的问:“郎君,榻上发现了一颗珠纽。只是怎么记不得这珠纽是哪件长袍上的?”
闻言,卓枝漫不经心分神打量,当眼神落在珠纽上时,顿时她面色大变......这不是东宫长袍上的珠纽吗?定是昨夜她扯落的......这应该算是犯罪证据,她窘迫的伸手接过,正欲寻个地方放下,却听帘外女声乍响:“郎君,奴婢蔓芸,县主娘娘吩咐奴婢......”
阿娘吩咐什么了?
难道她从宫中回来了?
卓枝心中浮现诸般猜测,她低眼四顾,只见案几,长榻到处都收拾的齐整。她目光落到床榻间隆起锦被,反手将珠纽抛向那堆锦被。这才匆忙走向门扇前,佯装平静问:“可是阿娘回来了?”
蔓芸静立廊下,恭声回答:“郎君,此事主子吩咐不可声张,可否容奴婢进屋回答。”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尘埃,卓枝不免多想,她静默了一瞬,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