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嫣然寻亲的事,卓枝一直记在心间,眼看着她从上京奔波到玄阙,如今又找回上京,期间种种艰辛。于是很痛快的与她说定明日再去。
熟料等她们第三次拜访圣母行宫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那位妇人。所有修行者都说未曾见过此人。再三无奈之下,王嫣然悄悄问其他们引路的,上次才见过面的小沙尼,那妇人现处何处?小沙尼年岁尚浅,果然被套出了话,说昨日便被贵人领走了。
当她正欲细问之时,圣母行宫的掌事院首厉声喝止,他们悻悻然只得再度离去。之后无论她怎么前去,怎么过问,圣母行宫都大门紧锁,她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人了。就这么慢慢耽搁了几天,她终于寻到机会,见那小沙尼一通哭诉,只说她是为了寻生母,心中艰难。这几日流连不去,她也勉强找到了些眉目,譬如前日她守在门前,瞧见有内侍携人进出圣母行宫。
小沙尼怜她寻母艰难,悄声告知她带走那妇人的是正是此内侍。闻言王嫣然谨慎隐于树后,趁机凝神细细观察,那内侍大圆脸,身穿花卉金纹蓝袍,白底黑靴。
她与卓枝一打听,才知这等装扮绝非寻常内侍。论品级也是各宫主子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或是宫中各局各司的掌印太监。
正当他们为了如何进宫打听发愁时,忽然传来圣人欲在太平峪行宫设宴款待西域使节的消息,据悉王公贵族同往,合宫高阶妃嫔亦是一同前往。王嫣然双手合十拜了又拜,心道菩萨保佑,这不是大好的良机吗?
太平峪位于太乙山不远处,这里坐落着数座华丽的避暑行宫,更妙的是,此处行宫不仅可以避暑,更是因为地处山间,因地利之故又有温泉别馆之称。此去一行人众多,王嫣然识得那内侍与妇人的脸孔,为了方便期间,王嫣然干脆继续装扮成孙氏那套妆容,只是身份稍作了改变。放了头发,换了衣裳,比照着瓶儿,充做卓枝房里的头等丫鬟。
当一行人终于抵达温泉别馆之时,已是日头正炙,古老丛林树木苍翠,荫盖遮天蔽日,可是到底过了夏至的节气,仍旧是热的满身大汗。王嫣然本就怕热,她今日要现身于众人面前,心中担忧遇到肃王的人,故而脸上多装扮几层不说,就连衣衫也穿的更厚,全是为了身形有所改变。
是以,她比旁人更热。
王嫣然手中握着的团扇顿时没了装饰功能,她面上汗水淋淋,手里不住地扇风。卓枝递给她一方丝帕,也展开折扇微微摇晃,为她带来阵阵凉风。不知怎的,卓枝的手倏然间停住了,王嫣然诧异的侧脸去看,远处一行人缓缓迈步走过。
她低下头,向后挪了几步,怎么这么不巧,遇上东宫了呢?从前在玄阙时,卓枝冰湖救她的命那次,他们同骑也是遇上东宫。当时东宫看她不善的眼神,她至今难忘。思及此,王嫣然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瞥向卓枝。
却见卓枝同众人一般,眼观鼻鼻观心,摇摇一拜,更是看也没看东宫一眼。而东宫对他们,也是恍若陌生人般,冷漠至极连个眼风都吝啬,半点没扫过来。
难道那日卓枝说“都是子虚乌有的事”,竟不是气话全都是真的不成?她连一秒都未曾犹豫,立刻站了卓枝,心中暗骂狗男人!肃王谋逆的事即将牵扯出来,东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来只有她了,从前花卿屡次助她救她,这次定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护花卿安全离开上京城......
终于众人缓缓散去,各自走向别馆。
王嫣然探头探脑小心观察着金丝蓝袍的内侍,可是没见到那圆脸人,她有些焦躁,但是见卓枝郁郁不乐,她忙低声安慰:“其实也没什么好的,你想想首先地位不平等,他能甩你,你又不能甩他。分开的好,我们去海宁,凭你有才有颜,还能娶不到几个合心意的!”
听她这一番歪理斜说,卓枝哭笑不得,抑郁之情顿消,只能接受了这等安慰,笑着说:“本就无甚事,禁内慎言。”转念想起王嫣然从前念叨的温泉之事,转首问道:“想去泡温泉吗?”
第102章 东宫与宋家的婚事定然……
王嫣然心心念念的温泉之行竟未成行。
圣人驻跸太平峪温泉别馆, 广邀群臣来此,看似为了避暑度夏,体恤下臣, 实则其本意是为了向统帅西域十国的突厥大可汗示宠,突厥大可汗常年生活在边远之地,备受风寒侵袭,身患寒疾。圣人赐下汤峪,便是为了使他病体有所好转。
在灵州起事这当口, 这份示宠, 却是无限引人遐想。
是以, 她们方才回到别馆落座不久,就由宫中内侍前来传话:“圣人设宴, 贵人整装毕,请随奴婢前来。”
宫宴素来由宫中侍女内侍侍奉宴席,卓枝借着理冠时, 低声对王嫣然交代:“你不必拘谨, 泡温泉去罢。若是有侍人传话, 你谨慎回复, 莫起争执......”卓枝将能想到的事, 通通又交代了一遍,以防她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
今日的宴是尝新宴。
宴设在樱桃园里,太平峪温泉峪口颇多, 山中果实较之山外更早成熟挂果,此时林中高低矮树点缀着拇指大小的玛瑙果, 红润透亮,煞是喜人。樱桃树下四周遍设竹席矮几若干,最上首处设檀木长榻数张, 其上覆着层绣花叠翠丝罗帐子,幔帐尾长长搭垂下来,风吹不动,原来幔帐尾缀着碧玉金铃。
众臣很快侍人引着一一就坐,方才落座片刻,就听内侍高声唱喏:“圣人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臣起身长拜,卓枝抬眼飞快一瞥,肃王,齐王众高阶宫妃皆在其中,只是不见那人。内侍高声唤:“落座!”
卓枝又随众人坐下,她四下望遍,就连黄六郎等人也不见身影,他们齐齐失踪,也不知去做什么?她嘴角扬起苦涩的笑,心道不是说好不再关心他的事了,这样下去她何时才能恢复寻常?他们之间......早是阻隔千山万水,已无丁点可能。
上首处突厥大可汗精通汉话,他高声说:“我的明珠年方二八,正与太子年岁相当,恰是一对佳偶。”
圣人爽朗的大笑数声,委婉拒绝:“着实不错,可惜我儿已定下正妃,若要突厥家女儿做偏房妾室,委实不妥。”圣人举起酒盏,指向燕愚,说:“十九郎尚未婚配,可汗看可相当?”
瞧他那体态,又念及女儿那般较弱,突厥大可汗面色一苦,举酒饮尽,他仍不死心继续问道:“不知太子正妃是谁家女儿?”
宋皇后笑吟吟:“年方十七,蕙质兰心,正与我儿一对佳偶天成。若说姓甚名谁,那可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坦然相告。我们汉家女儿名姓金贵,唯恐伤及丝毫。”话落,她意味深长的朝左边一瞥。
年方十七,蕙质兰心,再加之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人是谁,卓枝心中也明了。左边设的是宋大儒的席位,想来这人应该是宋大娘子,东宫的表妹。卓枝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她反是想起剧情中,宋娘子以侧妃的身份嫁入东宫,因表兄妹本就有情,女主还数次为此吃醋不已。
顿时心中白茫茫一片大雪,而她则是雪中禹禹独行的迷路旅人。
虽然她心中曾无数的想过万一,她根本不是东阳王的女儿,这事是假的。又或许,纵然是真的,可是未来也不会有人知晓,说不得她就能和他相亲相爱......卓枝垂下眼睛看着眼前水晶盘上红黄樱桃,她想爱一个人不是自私,不能为了眼前片刻欢愉,将他,将一无所知的他拉进悖逆人伦的深渊。
东宫待她百般关怀,她不能辜负这份好。何况,东宫已是对她视若无睹,日后只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很满足了。卓枝低下眼竭力压抑泪意,眼前的樱桃氤氲成一片虚幻的红黄,好似孩童随笔涂抹的印象画。
侍女如流水般躬身上前,将一盘银丝鱼脍摆在桌前。她身旁人也是侯府郎君,从前也许打过照面,那人见她垂眸发愣,莹白像的像是玉做的人。“傅粉何郎”四个大字浮现心头,倏然一动,讨好道:“小侯爷,今日鱼脍可不是御厨片的,而是突厥可汗王子和黄将军比赛片出来的,你快尝尝看!”那人说完,又将一碟黄绿的物事摆至近前,热情的介绍:“沾这个!”
他都将碟子送到卓枝手边,卓枝若不尝一口,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她咬牙压抑着酸涩哭意,挟了片薄若蝉翼的鱼脍,胡乱沾了黄绿酱。甫一入口,辛辣鼻酸,眼角猛地一抽,终于忍了大半天的眼泪汹涌而出。
竟然是芥末。
她哭出来,心中竟然好受许多。那人忽然倾身,抬臂便要揽她的肩,还抽出丝帕欲向她面上抹。卓枝随手端起那一碟樱桃,飞快的一撞,正中他肋下,他疼的双手抱胸缓缓趴在桌上。
见他呜呼哀哉,又不敢大声发作叫疼。周围有人好奇探身,卓枝憋着笑,虚伪的解释道:“方才撞了矮几,下次小心点。”她一面说,一面抬袖遮掩,用箸暗暗施力点他小臂麻筋,他疼的浑身抽,小声求饶:“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
卓枝终于露出今天头一个笑。
这笑落在周遭人眼中,有人一看又是色中饿鬼方家小子,心里也有几分明了,一时间也笑起来。可这笑落在东宫眼中,就不那么让他高兴了。
东宫方从别馆走来,他停下步子,冷眼望着席间那俩人。卓枝抬袖搭在旁人臂上,唇畔漾着兴高采烈地笑意。
引路的内侍见东宫忽然停步,他等了片刻,东宫依旧静立不动,他低声催促道:“主子爷,圣人等您呢。”东宫迈步上前行礼落座,他面无表情垂首盯着矮几,谁也不看。黄维德与宋秀文对视一眼,宋秀文收到鼓励的眼神,无语上前:“家大人也在席上......”
家大人指的是宋大儒,这会席上已是自由活动时间,没谁一直坐在原地沉着脸。东宫敛袖起身,慢慢行至宋大儒身侧。
那一声“东宫驾到!”惊醒了卓枝,她手一松,心里也没了作弄方家小子的心情。她装作不经意抬首,悄悄地望了一眼东宫,见他面色温和,正与宋家人说话。她不敢多看,又低下头,继续摆弄那一盘鱼脍。
心里却想,那桩与宋家的婚事定是真的了。
天色渐晚尝新宴散席,卓枝独自走回别馆,王嫣然见到她,忙告诉说她方才与别馆侍女聊天,终于想到法子混到其中帮忙。想来她应该很容易辨认出来那大圆脸内侍了。卓枝不忍扫兴,便又与她细细分说小心事宜。
约莫七八日,王嫣然成功混成侍女中的一份子,每日忙前忙后,根本腾不出时间温泉玩闹。这几日她跟随掌事姑姑行动,见到了许许多多内侍,可惜仍没见到那人,她甚至暗自怀疑,该不会圆脸内侍好巧不巧留在宫中了罢。
而卓枝这几日则是参加数次宫宴,有时能见到东宫,有时见不到。她精神变得强韧了许多,如今已经可以在心中继续称呼东宫了。东宫如从前,如从前他们不曾熟识那般,陌生又熟悉。他们已经月余没有说过话,东宫也从未施舍一眼与她,卓枝自嘲的想如此正好,比她想的更利落,断的干净,两不相干。
你瞧,她现在都能自如控制情绪,面无波澜。
今日这一席宴设的不好,也不是正式的宴。圣人皇后都未到场,只是有些皇宫贵族子弟聚在一起玩乐。卓枝事先打听此行肃王并不到场,于是携王嫣然一起入场,她们停留片刻,仍然不见那圆脸内侍。
王嫣然失落,低声说:“难道是我眼睛有毛病不成?看的越多,越是看不出什么了......”卓枝安慰她几句。关中夏日多暴雨,谁知今日就迎来一场。不是从那边忽然飘过来一片乌云,风声忽扯,顷刻间便是大雨临盆。
此处无地躲雨,他们俩赶忙一路小跑向别馆跑去。正奔波间,一辆青油顶马车从前方驶过。风雨吹打,马车壁小窗半开,卓枝恍然抹去满脸雨水,细细凝望,马车中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卓泉。她顾不上回别馆,转身向前方跑去,王嫣然不知所以也跟着她上前。
她们一路跟着车马奔波,直至马车行至山间不知名别馆前,方才缓缓停下。一个身着金丝芳草蓝袍的内侍下马车,他殷勤的举着伞,笑弥勒似的圆脸,眼睛一眯,搀扶着卓泉走下马车,缓缓步入别馆。
耳边响起低声惊叫:“就是他!”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王嫣然找的人和她找的人在一处出现了。此处别馆守备森严,她凝神细观,其中守卫皆有内家功夫在身,此处主人绝非寻常人。卓枝低声说:“我们先离开,记下此地,明日来访便是了。今天你我狼狈不堪,先回去吧。”
王嫣然凝重的点点头。
他们便向来时路走去,山间草木葳蕤,此时天色已暗淡,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跑了快一个时辰的路 。卓枝点开系统地图,温声说:“不要紧,我记着路呢。”来时容易,等他们再度回去,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此时已是次日丑时末刻。
两人操劳一夜,王嫣然忽而说:“花卿,你累不累?我们去泡会温泉罢。”她心想此地到处是耳朵,唯独温泉旷阔,不易藏人,她们在那可以简单说上几句。
卓枝虽然疲惫至极,但是今日劳累王嫣然奔波这么久,而且一直说陪她泡温泉却未能成行。卓枝也就点头,说:“别馆里仅你我两人,侍女此时都歇下了,正是好时候。”原本身上裹胸的宽布条已经湿透,她慢慢解开,披上单衣,只穿了件系带蓝抹,她犹豫着要不要带上裹胸。
这时,王嫣然已经换好衣衫过来了,她望着卓枝忽然噤声,凝望片刻,轻缓走上前来,手指点着她后心处,惊异至极:“这是什么?胎记?不对,好似金线一般......”
什么?
卓枝反手去摸,什么也没摸出来。
王嫣然恋恋不舍望着她的背,说:“等会去汤池,我捧着镜子,你回头看就成了。好好看哦,真的不是纹身吗?”又见卓枝慢慢缠裹胸,她阻挠道:“待会不还要脱下来,这都两三点了!没人的!”
卓枝被她说动,毕竟每日带着裹胸就像上刑似的,胸口憋闷不堪。两人一路来到别馆后汤池,王嫣然点亮数盏烛火,她抛下里衣,正欲下水,一拍脑门:“糟了,我没带睡衣,不是没带中衣!我先回去拿一下,你先放水啊!”
她慌慌张张绕过素色屏风跑出去,卓枝一时无言,想起王嫣然说的那番话,心中也好奇不已。她抬眸四顾,汤池周遭围绕着数扇素色屏风,四周还笼着层层纱帐,她想这个点众人都歇下,定不会有人闯入。
她跪坐在矮榻上,抬手解开单薄中衣,任由它滑落冷池。卓枝单手拿起铜镜置于身后,侧脸细细打量着铜镜中的身影。铜镜打磨的很清晰,她慢慢移动着手腕,一点点迎着背后,忽而铜镜中闪过模糊的身影。
她回首,只见一抹剑光突兀闪过。
卓枝倏然一惊,本能将手中铜镜脱手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