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明白自己感到害怕的原因。
这个人,分明是冲着她来。
既然是冲着她来的,又哪里会只是这么简单?
“主子……”
见沈清漪骤然面色惨白,怜春道,“主子别怕,此事与主子无关。”
这话无法安抚沈清漪。
她抬眼看一看怜春,嘴唇轻颤:“没事,我自己待一会。”
怜春不放心说:“还是奴婢陪一陪主子吧。”
“下去。”沈清漪别开眼,语气变得比之前严厉了些,怜春唯有先告退了。
一个人待在里间,沈清漪视线扫过梳妆台,起身快步走得过去。她寻到之前被放字条的那个首饰匣子,手摁上去,沉默过几息时间,拨开金锁扣,将匣子打开。
目光触及里面躺着的一张不知几时被放在此处的字条时,沈清漪瞳孔骤缩。
她后退两步,看着那一张字条,直觉得记忆错乱。
从前那张字条她早已处理。
这一张……
是有人新放在这个地方了,放在和之前那张字条一样的地方。
像那两个小宫人在孙敏自尽的地方自尽一样。
沈清漪手撑着梳妆台,死死盯住那张字条,身体在发颤。她只是觉得可怖,为那个尚且不知道是谁的人的狠毒心肠,她心知这个人是想让她不好过,她一点都不想叫那个人如愿。可是,要怎么做?
狠狠掐过自己一把,让自己镇静下来,沈清漪伸出手去取那张字条。
展开,上面是一句:“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字字映入眼中,叫沈清漪心悸不已。
她攥紧手里这张字条,瘫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无法控制的埋头大哭。
她后悔自己当初被诱骗去冷宫,撞见孙敏上吊自尽的一幕。
她后悔欺骗昭哥哥,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如今方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步入别人设好的圈套,想脱身而不能。
她以为拔除那个人在芙蓉阁的眼线,却依然收到这张字条。
沈清漪有种性命被捏在别人手心的感觉。
那个人不知道在哪,不知道是谁,然而似乎有着在她毫无觉察时,轻松夺去她性命的能力。
也不是……
这个人并不想要她的性命,这个人分明是故意折磨她,不让她好过。
种种念头不停冒出来,逼得沈清漪几乎发疯。
她没有害人,凭什么说……人是她害死的呢?她不过是打发他们走而已!
明知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临到夜里,沈清漪仍被噩梦包围。她梦到吊在那里的孙敏,梦到那两个宫人,梦到他们一起将她围住,问她为什么,说她将他们给害了,说不是她,他们不会死。
一日又一日。
他们总来梦里找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
沈清漪又生得了一场大病。
她在昏沉迟钝中,听见熟悉的、能令她安生的声音,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
“昭哥哥……”沈清漪喃喃出声。
下一刻她脑海浮现熟悉且恐怖的画面,惊吓中猛然睁开眼。
首先望见的是对着她一脸关心与担忧的裴昭。
沈清漪怔一怔,手掌抚上裴昭的面庞,确认当真是他,终于扑到他怀中失声痛哭。
裴昭同样因为沈清漪的举动而愣了一下。
但低头看一看怀里哭得浑身都在发抖的人,他抬手抱住沈清漪,轻声哄她。
沈清漪哭得泪水将裴昭身上的外袍都浸湿了。好不容易止住哭意,她紧紧抱住裴昭,带着鼻音道:“昭哥哥,我不想住在这里,我再也不想住在这个地方了。”
“让我换一个地方住,好不好?”
沈清漪近乎乞求般的对裴昭说出这句话。
第42章 妙哉 这滋味,愈品愈妙。
沈清漪语声痛苦, 只她埋首裴昭胸前,未能看清楚裴昭此刻的表情。
相比于心疼、怜惜之类的情绪,他微微拧眉, 反有不解,但当下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
裴昭手掌轻抚沈清漪后背,似乎试图安抚她心中的不安。
而沈清漪哭过这一场,又从裴昭的怀抱里得到慰藉, 情绪确实有所和缓。
片刻仍未得到裴昭只言片语的答复, 沈清漪抱住裴昭的手臂松一松, 缓缓抬起头来,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去看眼前的人。她望向裴昭的一刻, 眨一眨眼,顿时又有晶莹泪珠滚落脸颊,愈楚楚可怜。
裴昭向来是见不得沈清漪这样的。
他抬手擦去沈清漪脸上泪珠, 指腹继而往沈清漪眼下一揩, 终是轻声说:“不哭了。”
沈清漪吸一吸鼻子, 开口带着浓重鼻音:“昭哥哥……”
裴昭解开沈清漪缠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扶她躺下, 偏头吩咐宫人取水来。
沈清漪这会儿并没有那么多想法。
只是裴昭在身边令她安心,她便不想他太快离开。
虽然顺从裴昭重新躺了下来,但沈清漪紧紧握住裴昭的手不放。
裴昭坐在床榻旁, 说得声:“朕不走。”
沈清漪闻言勉强扯出个笑。
裴昭安安静静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太医说她生病, 是因郁结于心。
郁结于心,上一次她生病也有这个原因。
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 她说要搬离芙蓉阁、不想再住在这里了。
他看得到她脸上、眼里的害怕与慌张,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哀求,明白她是真的在为某个原因而感到极度不安。却也正因如此,他想起依然在他那里的那枚荷包,想起她对自己说过,她没去过冷宫。
裴昭想到此处,眸光微闪。
宫人恰巧端着铜盆送温水和巾帕进来,他暂时收敛心思,屏退左右宫人。
温水打湿干净的巾帕,裴昭亲自将巾帕拧干,去帮沈清漪擦脸。
沈清漪伸手原本想阻止他这般,反而叫裴昭拨开手,说:“无妨。”
来自于心爱之人的温柔与体贴令沈清漪温暖不已。
她始终目光落在裴昭身上,单是这般看着,一颗心便逐渐被甜蜜情绪占满。
那些糟糕的念头,如拨云见日一般,忽而不再让沈清漪那样的困扰。她这一刻只是觉得,她有昭哥哥在,昭哥哥会护她周全,不会容忍有人肆意伤害她的。
裴昭替沈清漪净过面,帮她洗去脸上的泪痕,这才将巾帕搁下。
沈清漪手指捏住裴昭的衣袖晃一晃,见裴昭看过来,便柔柔笑着说:“谢谢昭哥哥。”
裴昭脸上却没有笑容。
见状,沈清漪迟钝发觉到一丝的不对劲,嘴边的笑僵硬过一瞬,消失不见。
裴昭似无所觉,手指拨开她额前碎发,不疾不徐问:“清漪,你方才说想换一个地方住,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要换个地方住?”裴昭语气里并没有任何责备之意,但沈清漪却感觉出一种压力。
她忽然语塞,无法立刻回答裴昭的问题。
尤其在裴昭的凝视之下,沈清漪想起自己隐瞒他自己去过冷宫的事。
一刹那心跳如雷。
方才感受到的几分甜蜜迅速褪色,沈清漪看着面容平静的裴昭,只是感到格外无法面对他。
“昭哥哥,我……”
害怕的情绪再次袭来,虽与之前的害怕有所不同,但一样让沈清漪红了眼。
她从捏着裴昭的衣袖改为握住他手腕,攀着他手臂坐起身。
沈清漪哽咽道:“昭哥哥,你这样,我很害怕。”
裴昭的心却一寸寸被失望填满。
他知道沈清漪在心虚,他知道沈清漪不敢面对他的问题,也知道,当初,沈清漪确实是撒了谎。
那时,他没有去深究这件事,因为内心深处不愿面对这种可能。
现下事实摆在面前,他若逃避便显得可笑了。
裴昭看着沈清漪这幅样子,又什么都不想再问她。
心里那些问题,多抛出来一个,便像是多消磨一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还生着病,好好休息吧。”
裴昭轻叹一口气,掰开沈清漪的手,站起身要往外走。
沈清漪却因裴昭的举动而害怕到了极点。
她甚至觉得,此时让他就这么走了,往后她再想要见他……
转瞬之间,沈清漪的脑海里唯独剩下不能让裴昭走的念头。她在微怔之下,于裴昭转身的一刻,近乎扑上去从后面将他抱住。沈清漪跪在床沿,手臂死死缠住裴昭,惶惶中泣声道:“别走,昭哥哥,不要走。”
“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应该瞒着你。”
“昭哥哥……”
沈清漪再度流泪痛哭。
裴昭因为沈清漪的话而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
沈清漪明白,这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一面哭一面道:“孙宝林上吊自尽的那一日傍晚,我……去过冷宫。”
“但是昭哥哥你要信我,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当时很害怕,被吓得丢了魂,所以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逃了回来。”
“可是我不敢说……我什么都不敢说……我怕你会误会,我怕我没办法解释,我怕我撇不了干系,昭哥哥,我真的太害怕了。”她泣不成声,好半晌,才哀哀道,“我真的没有害过孙宝林。”
裴昭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身前的沈清漪。
他眼中并无之前的温柔,只是那样神色淡淡看着她:“朕,从来不认为孙宝林的死同你有关。”
沈清漪一愣,眼泪依旧无声滚落。
裴昭说:“所以,清漪,你去冷宫做什么?”
“我……”
沈清漪垂下眼,眼瞧着泪水滴落在裴昭衣摆,视线也变得模糊。
此时此刻,她内心生出一种向裴昭坦白的冲动。
坦白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她对宋棠以及在这后宫之中所有妃嫔的不喜。
但是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有些想法藏在心里,仍有挽回余地,若坦白只会把人推得更远。
“昭哥哥,若我说我当时是追着一只小野猫往那边去了,你会相信我吗?”沈清漪闭上眼,不敢去看裴昭,说,“看到孙宝林吊死在横梁上,回来之后,我日夜噩梦,却谁都没有办法说。昭哥哥,我后悔过不止一次。可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被我从芙蓉阁打发出去的小宫人,偏生如孙宝林一般都那样自尽了。”
“这些日子想到这个,我总觉得是我害了他们。”
“若我不曾将他们打发走……”
“也许他们不会有事,也许不会这样。”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没有得到裴昭更多的回应,沈清漪手臂滑落,终于跪在那里,捂着脸自顾自痛哭。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裴昭却同样说不出话。
他望着沈清漪,心中闷堵,张一张嘴,终是半个字都没有能说出口。
抬手的、试图去安抚沈清漪的手,在触碰到她之前,又收回来。
裴昭在不言不语中,转身从里间出去了。
魏峰正守在外面。
一见裴昭迈步走出里间,他即刻上前去听候吩咐。
裴昭扫一眼周围无其他的人在,脚下步子微顿,吩咐魏峰道:“派个机灵的去隆恩寺替婉嫔捐些香油钱压压惊,别声张。还有……”说着他顿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就这样罢。”
魏峰躬身应:“是。”
这一次,裴昭脚下不停,离开了芙蓉阁。
·
外面天气甚好。
碧蓝晴空,阳光灿烂,入眼一片绿意盎然的草木透着勃勃生机。
裴昭看着这般本是寻常的风景,竟无端生出一种恍惚。他本是来看沈清漪的,现下既已看过人,无论好与不好,也都该回了。可想到这是毓秀宫,想到宋棠在这里,想着沈清漪那些话,他脚下便不自觉往春禧殿的方向走去,回过神时,人已到得春禧殿外。
宋棠知道裴昭去芙蓉阁看沈清漪。
只是,他看过沈清漪会往春禧殿来不在预料之中。
宫人没有来得及提前通报。
待得知这件事,从殿内迎出来时,宋棠便立刻瞧见站在殿外的裴昭。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宋棠规规矩矩福身行礼说,“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起吧。”有些走神的裴昭被宋棠的话拉回思绪。
他没有如从前那般伸手去扶宋棠,却在免礼的同时自己往殿内走去。
宋棠从裴昭的言行之中觉察到他心情不太好。
是不好到连往日必定会做的表面功夫都无心在意的那一种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刚刚从芙蓉阁出来。
这就有趣了。
见魏峰没有跟上裴昭,宋棠瞥一眼竹溪,示意她不必上前,自己转而追上裴昭的步子。眼见裴昭迈步走进里间,她也跟着进去。待裴昭在罗汉床上坐下,她想一想,慢一步走到裴昭对面坐下。
虽然裴昭心情不好,但情况不明,她总归先不问为好。
倒是这个人……心情不好往她这里凑是几个意思?宋棠稀罕的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陛下。”
宋棠执起茶盏替裴昭倒一杯热茶递过去,又将一碟果脯搁在他面前。
“这是头茬海棠果制出来的果脯。”
“臣妾让他们做的时候多下一些沙糖,便是不酸的。”
裴昭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他看一眼那一叠果脯,没有去碰,只点一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