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枚铜板上面都刻着不同的诸如“吉祥如意”、“福寿安康”之类的吉祥话,以红绳编花串成一串,图的一份心意与应时应景。宋棠研究着那编花的手法,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生手所为,不由抬头去看裴昭。
裴昭轻咳一声,伸手帮她将那串压岁钱拢在手心握住,不让她继续研究,口中说道:“也不是稀罕的玩意,瞧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陛下送的,对臣妾来说便是最稀罕。”
宋棠冲裴昭歪头一笑,“臣妾很是喜欢呢,多谢陛下。”又说,“陛下辛苦了。”
这幅表情像是自己知道了真相偏不说破。
裴昭也当不清楚宋棠的想法道:“爱妃喜欢便是最好。”
宋棠暗暗轻啧一声,裴昭这编花的手法实在叫人不忍直视,不晓得是跟着谁学的。大概是魏峰罢?魏峰多半也不清楚这些,说不定先去同其他宫人讨教再回去教裴昭,裴昭能学得好反而奇了怪了。
她有,未必沈清漪就没有。
不过不管沈清漪有没有,只要不是沈清漪独一份,便足够膈应到沈清漪。
宋棠对裴昭的“用心”感到满意。
裴昭越愿意用心,对她越有利,她如何能不满意?
夜里安寝时,那一串压岁钱被宋棠搁在枕边。到得大年初一的清早,她与裴昭先后醒来,尽管裴昭让她多睡一会,她却一反常态跟着裴昭起身,不但伺候裴昭梳洗,还亲手帮他绾发穿衣。
将玉佩系在裴昭腰间,帮他整理好穗子,准备蹲下身为裴昭整理衣摆时,被裴昭伸手托住手臂,阻止她去做这件事。宋棠看着裴昭,似有不解,裴昭只执着她的手说:“自有宫人服侍,你也不必劳心劳力做这些琐事。”
睡得晚、起得早,宋棠面有倦色,但一双眼睛很亮。
闻言,她笑一笑:“臣妾也少为陛下做这些,今儿是大年初一,便是也想为陛下做点儿这样的事情。”
裴昭目光温柔,又说:“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棠笑着屈膝一福:“臣妾愧不敢当,承蒙陛下不嫌弃。”
“好了,朕该走了。”
裴昭手指轻轻捏一捏她的脸,“朕看你仍是困,不若再睡上一觉。”
大年初一的裴昭有许多事情要忙。
相比之下,无特殊安排的宋棠的确清闲,即使裴昭不说她也得睡个回笼觉。
“是,臣妾知道了。”宋棠语声乖巧应下他的话。
将裴昭送出里间,裴昭便没有再让宋棠送,之后径自大步离去。
稍微迟几步,宋棠在裴昭之后依旧走到廊下。
因此,当准备上御辇时,裴昭回头去看春禧殿,便看见目送他离开的宋棠。
裴昭微微一愣,继而冲宋棠勾一勾嘴角。宋棠遥遥回给裴昭一个笑容,看着他上得御辇离开,直到再望不见帝王仪仗,方悠悠打个哈欠,被竹溪扶着回去补眠。
……
霍凝雪携妹妹霍凝霜先后去过春禧殿、蓬莱殿向宋棠和窦兰月拜过年,方才去琉璃殿与沈清漪拜年。沈清漪在正殿用热茶和新鲜果品点心招待她们,面上也算得上和和气气。
只是一盏茶尚未下肚,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宋棠身上。
霍凝雪说:“臣妾方才去同淑贵妃拜年,发现淑贵妃腰间佩着一串铜钱,婉顺仪,你猜是怎么一回事?”
沈清漪对宋棠的事情毫无兴趣。
她虽不耐烦,但依旧配合问:“怎么回事?”
霍凝雪笑道:“那原是一串压岁钱,淑贵妃喜欢得紧,索性带在身上,臣妾想看一看也是不能的。也不怪淑贵妃这样爱不释手,陛下若送臣妾那么一串压岁钱,臣妾定一样恨不得揣着捂着。”
沈清漪简直怀疑霍凝雪是被宋棠派来故意气她的。
她压一压嘴角:“换了谁只怕都一样。”
“是啊。”
霍凝雪轻叹一气,喝得一口热茶,继续道,“可惜臣妾便无那个福分。”
她没有,不曾收到来自皇帝陛下压岁钱的旁人就有吗?
沈清漪垂下眼,没有理会霍凝雪的感慨。
霍凝雪的话却并未就此打住:“最稀罕的是,那串压岁钱,似乎是陛下亲手编的。”说话间她又一次叹气,发出新的慨叹,“陛下待淑贵妃娘娘实在不一般,叫人嫉妒都嫉妒不来,除去羡慕二字,再说不出别的。”
沈清漪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她努力克制,言语间仍藏不住有些许酸溜溜:“如今是这样,将来如何且说不准。希望淑贵妃能一直如现下这般,得陛下的宠爱。”
“可惜婉顺仪身体欠恙,否则……呀,臣妾失言,请婉顺仪勿怪。”霍凝雪说着起身向沈清漪告辞,“忽然间记起见善阁有事未处理,便不多打扰婉顺仪了。”
被提起她现今难以有孕之事,沈清漪憋着一口气回到里间。
她如何一忍再忍,终在此刻忍不住将手边的榻桌掀翻,茶壶茶盏碎裂一地。
代替沈清漪去送霍凝雪和霍凝霜的怜春听见动静,慌忙跑进来。见地上一片狼藉,怜春上前几步,劝着怒不可遏的沈清漪:“主子,正是新年,实在不宜动怒,传出去叫陛下晓得了也不是好事。”
沈清漪这一刻控制不住情绪,手指用力抓着一把玫瑰椅的扶手。
她气极反笑:“陛下若能知道这些事反倒好了。”
她的昭哥哥在乎的,已另有其人。
如今,她算得了什么?
第55章 花泥 这一次,他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
沈清漪在大年初二这天见到了霍凝雪说过的那串压岁钱。
宋棠将它挂在腰间, 想不瞧见也难。
编花的手法看得出来十分生涩,因而编得并不好,乃至是有些粗糙的。沈清漪明白, 如果不是裴昭亲手所编,宋棠不会表现得如此爱惜又特地炫耀给旁人看……
她仿佛透着这一串压岁钱,望见裴昭努力和红绳、铜板较劲的模样。
那是裴昭从不曾为她做过的事。
其实,沈清漪心里清楚,他不是没有为她做过许多事, 也不是第一次为宋棠做没有为她做过的事。然而, 她能感觉得到, 他为宋棠所做的那些越来越用心。
不是放在心上又怎会舍得这般花费心思?
可她不愿屈服这样的结果。
明明先认识昭哥哥的人是她,一直和昭哥哥在一起的人也是她。
宋棠凭什么占得这样多的便宜?
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 宋棠根本不会有今天,这是明摆着的。
从春禧殿出来,沈清漪站在廊下, 目光扫过这个并不陌生的地方, 脑海浮现诸多过去住在芙蓉阁时的回忆。尤其是那些她曾经在宋棠手里吃过的苦、吃过的亏。
于是, 沈清漪又倍觉讥讽。
那么多时日都将她放在心尖尖上、对她怜惜不已的人, 竟然有一日会对不止一次欺负过她的人动了真心。也不知是她可笑, 还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更可笑。
想来到底是她可笑一些。
因为即使如此,她依然不得不倚仗着这个人。
只要对方仍愿意念着他们之间的旧情,在这皇宫之中, 哪怕她的身体无法痊愈,哪怕她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 她也不至于过得太差。包括想要王御医帮她医治,也是需要他首肯才行。
所以她并无选择可言。
唯有继续装作什么都未发觉,装作一切都是从前模样。
沈清漪被怜春扶着坐上轿辇准备去往蓬莱殿给窦兰月拜年。
起轿之前, 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春禧殿。
冬日暖阳照射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斑斓光影。
被灿烂明亮却温暖舒适的日光笼罩住的一整座宫殿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倘若当真花无百日红……
春禧殿里这一枝花,究竟要开到几时才罢休?
·
初一当夜。
沈清漪坐在罗汉床上对着烛光看书时,裴昭过来了琉璃殿。
她搁下手中的书册子,迎至廊下,只见披着厚实斗篷的裴昭大步朝她走来。
沈清漪正欲行礼,被裴昭伸手拦住她的动作:“进去收拾一下,穿得厚实一些。”说话间裴昭的声音低下去一点,却蕴着笑道,“朕已安排妥当,带你出宫。”
事先对这件事全然不知情。
哪怕此时裴昭的神色轻松愉悦,沈清漪仍愣一愣:“陛下,这……”
裴昭伸手扶着沈清漪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又轻轻的推她一下。
“去吧,朕在廊下等你。”
沈清漪便一步三回头的回里间去换衣服。
待她折回廊下,已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另披着件暖和带毛领的斗篷。
裴昭也没有等得太久。见沈清漪收拾好了,他上前确认过她穿得足够多,一笑间帮她戴好风帽,继而牵过她的手往外面去:“咱们快些走,别是耽误了时辰。”
沈清漪早已反应过来裴昭是要带她出宫去玩。
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且至少这一刻,她觉察得到裴昭面对她,是发自内心感到欢喜。
沈清漪便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
单只发觉裴昭不是对她不在意、依然愿意为她花心思,她已经开始心软。
不是不争气又是什么?
可是裴昭牵着她的手太过温暖也太过让人心安……
沈清漪悄然抬眼,望向裴昭高大的背影。
若只有他们两个人便好了。
若只有他们两个人,沈清漪想,很多事情都根本不会发生。
……
沈清漪随裴昭乘马车离宫。
一路上,她始终紧紧依偎在裴昭身边,他们交握的手也几乎没有松开过。
这是久违的、和裴昭之间有这样亲密无间感觉的时刻。
好像他们都只有彼此,互相依靠。
沈清漪靠在裴昭的肩膀上,嘴角翘着问:“昭哥哥要带我去哪儿?”
裴昭但笑,卖起关子:“晚些你便晓得了。”
“好。”
沈清漪见他神神秘秘,放弃追问,对他所准备的惊喜生出期待。
于是——
这一天夜里,他们携手穿梭热闹长街,品尝各色小吃,如这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情人,在感受最普通却又最温馨的快乐。待到行人逐渐散去,沈清漪又被裴昭带到堤岸看一场独属于他们的烟花。
绚烂烟花在夜空不停绽放。
沈清漪仰头看着,无法自持的热泪盈眶。
因为她知道,裴昭是在补偿她中秋那一日的失约。
她以为他不在意、不记得,事实上,他都是放在心里的,只是不说。
正月里的夜风很冷,刮在脸上刮得脸颊生疼。
沈清漪一颗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暖。
当头顶一场灿烂的烟花结束,她收回视线又偏头去看裴昭,也将流泪冲动压下去,一味对着裴昭笑。裴昭同样在看着沈清漪,对视过片刻,问她:“喜欢吗?”
沈清漪用力点头,回答:“喜欢。”
裴昭亦笑,温声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我都是放在心里的。”
这样的一句话,对于沈清漪来说,已是将什么都说尽。
她再次对着裴昭用力点点头:“昭哥哥,我明白,我都明白,谢谢你。”
“怎得还要道谢?”
裴昭笑,又牵过沈清漪的手,带她沿着河提慢慢的往回走。
却不是真的准备回去。
当走得一段路,裴昭忽然停下,沈清漪虽跟着他停下脚步,但不免疑惑:“昭哥哥,怎么了?”
裴昭未应声,脚下调转方向带着沈清漪去往别处。
沈清漪便很快又见到数盏孔明灯。
这同样是想要补偿给她的。
之前忍住的泪,这一次,沈清漪再无法忍耐,她扑倒裴昭怀里,连同之前的种种委屈尽数发泄。
那么多心灰意冷的时刻皆抵不过这一刻。
沈清漪在裴昭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半个字。
但哭过一场,两个人仍写下心愿,将孔明灯放飞。
她躲着裴昭不让裴昭看她写了什么。
虽然她口中说被看过便不灵了,但沈清漪心里很明白,有些话已然不适合说出口。所以她写下来、许了心愿:“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会如愿的,她一定如愿。
沈清漪望向飞向夜空的孔明灯,无声对自己说道。
未待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沈清漪含笑去看裴昭,却见裴昭执起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将一只镯子戴在她的腕间。
这个地方光线有些昏暗,看不太清楚那只镯子的模样。
可她听得清楚裴昭说出口的话。
“往前那只镯子虽然一直没有能找回来,但物件到底不过是物件。”
裴昭道,“重要的终究是那一份情谊。这只镯子即使不是原来那只,可其中的心意是一样的。”
沈清漪手指抚上腕间略有些冰凉的玉镯。
她满目柔情,望住裴昭:“昭哥哥,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便是遇见你。”
·
大年初二的清早。
宋棠懒怠招呼又往她这里跑的霍凝雪,径自躺在美人榻上看自己没看完的书册子。
霍凝雪心下却十分纠结。
她想告诉宋棠自己发现的昨晚沈清漪出宫的事,然而担心这些话不该说。
毕竟与沈清漪同去的人是皇帝陛下。
且这样的事……知道也很难高兴,不知道不见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