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麻,疼痛,以及心中无法言说的烦闷,令涨红了脸庞的五十岚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音。
炼狱桐寿郎就是在那个时候,兴冲冲地一把推开了医馆的大门,喊着——
“五十岚!我来看你了!你好了点了么!”
直接冲了进来。
那是鬼杀队最能让人安心交出后背的可靠伙伴,桐寿郎。
也是鬼杀队出糗时最不想遇到的男人,桐寿郎。
他随时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还有没事写写日记的好习惯。
现在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告诉五十岚——
【我看到了】
【我记住了】
【你完了】
在桐寿郎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作为旁观者最大的温柔,就是直接走人,不要参与进他“迫害”他人的过程。
“衣服脏了记得换哦。”
“你留了不少汗,唔,去浴室再梳洗一下就可以出院了,真是太好了呢。”
于是在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治疗任务后,大夫便毫不留恋地从五十岚的身上走了下来,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紧随着炼狱后一只脚进来的是继国缘一,那位一向神情淡漠的剑士,在看到被蜜踩着趴在地上的五十岚时,眼神十分之复杂。
缘一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蜜那副波澜不惊,公事公办的模样之后,又将话语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声轻微的叹气。
……
蜜在第一次见到五十岚凪的时候,隔着那层雾蒙蒙的水汽,看到的其实是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种不拘言笑的表情,那种并不赞同她的行为,却依旧会觉得她美好的眼神,都蜜无端端的想起了自己的兄长——
继国岩胜。
他的感情在大多时候十分的内敛。
也会像这样,在那个阴雨蒙蒙的家里,淋着雨,踩在泥泞的地上,却昂着头,挺直了背,望着遥远的地方,一个人安静地走着……
她那时候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所以看了一眼就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她在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岩胜。
好在后面的工作安排的很忙,连轴转得生活能让她的脑子短暂的空白一阵,她在鬼杀队正式入驻前,先要先回村落好好告别。
她含泪说着“有人给了她解决身体问题的灵草,为了报恩得前去任职。”,然后在离开前,把必备的医疗知识以魔鬼训练的方式,传授给了自己的两个学徒,成功让他们的态度从“老师爱我别走”变成了“求求您了,我学不进去了,您快走吧” 。
学生累,老师也苦。
蜜在回到鬼杀队后,足足睡了整个白天,直到晚上才勉强恢复了过来,清醒后便再次遇到了这个男人,他像被打湿的流浪狗一样,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奄奄一息的可怜。
然后好起来又板着脸要继续上战场。
这可真是连勉强自己的样子,都有点像那个人啊,不过只可惜她的兄长并不是那种刚愎自用,还有些暴躁的男人,所以她很快就将五十岚这个人抛到了脑后。
五十岚怎么样已与她无关,但是岩胜的消息经由花御之手,每每如约而至。
因为有真人当作咒力老师,所以只要蜜想要做,就能像让医馆所处的山上开花那样,也在继国府内种上几朵自己的咒花。
她成功通过咒花看到了现在的岩胜,他成为了继国家的家主,成为了骁勇善战的武士。他明明在没有牺牲任何人的情况,毫无阻拦地得到了小时候曾期许的一切,却仍然会一个人在幼时的庭院里发呆。
他只是坐在庭院里,一个人安静地看着月亮,看着花瓣一片又一片的凋落。
比起白日里和属下在一起,不拘言笑的可靠姿态,一个人的时候,岩胜的表情有所放松,会安静地垂着眼睛发一会儿呆,只不过是那样的平稳的画面,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了难过……
为什么呢?
是钱还不够多么?是地位还不够高么?
这让蜜感到困扰,甚至下意识用上了自己幼年的一套思维方式。她现在是个富婆了,有了足够的地位和经济实力,有专门的人为她采购草药和书籍,有经验丰富的医者为她实现新药的研究思路。
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会让人感到无力和煎熬的负担了吧……
如果是现在的我,把拥有的这些分享给你,你是否能再次感到幸福呢?
她在闲下来的时候,脑子里时常会出现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如今有关他的信息,甚至到了鬼杀队手里,缘一这次跟着桐寿郎来医馆找她,正是为了告诉她。
“继国府周围最近出现了鬼的踪迹。”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小心 一吻便颠倒众生
一吻便救一个人
给你拯救的体温
总会再捐给某人
突然开始唱歌
第36章
继国岩胜十三岁那年失去了自己母亲, 十四岁那年胞弟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了家, 连从小到大一直服侍自己的贴身仆人阿系, 也在那一年不告而别。
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父亲, 在失去了自己的明珠之后,逐渐露出了衰败之色。
这个男人忿忿抱怨家门不幸, 说目光短浅的女人只能教出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儿,说着说着,似乎觉得只有自己一人这般怒火中烧有些可笑,便想要将怒气转移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继承人身上。
“你怎么不说话啊?!”
“都说了作为继国家的长子, 要好好教育弟弟妹妹,你看看你!”
“要是你再争气一点!”
他像往常一样说到,说到兴起,就要挥动着自己的拳头狠狠地揍向岩胜。
可是岩胜那个时候已经不是那个会被他一拳打的趔趄的小男孩了,这个在剑道上已经学有所成的少年,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地,稳稳地承下了这一拳, 平静的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若是以往那个渴望得到父亲认同, 成为出色武士的岩胜,一定会露出内疚的表情, 努力自辩, 证实自己的努力吧。
但他只是垂着眼睛,安静地站在那里而已。
这种冷静,头一次让男人感到了害怕,仿佛有什么东西,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改变,看到岩胜伸出手臂的时候,他甚至无意识做出了戒备的动作。
但少年只是用指腹抹去了嘴角的血渍。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还要处理今天的事务,先行告退了,父亲。”
一切就从这刻开始,缓缓失去了控制。
和逐渐变得强大,变得克制隐忍,步入风光无限青年时代的岩胜不同,男人正以更快的速度腐朽。
他在剑术指导的时候轻易被儿子制服,在出谋划策的时候显得思维迟缓,只能无力地注视着继承人取代自己,成为下属们的中心。
最开始他颓然,他无力,不服老地企图用行动挽回自己的地位,可这样的行为,只不过是不断消磨,原来积累的威信罢了,男人只能转换自己的心态。
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在最后几年,竟成为了一个和善的老头,对着儿子用起了怀柔的政策。
不苟言笑,苛责下属的他,如今开始微笑地称赞儿子的成长,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的严格不过是为了今日的辉煌”。
他在岩胜浴血奋战时,不痛不痒地寄信关怀,待他风尘仆仆归来之际,一边“痛心”儿子负伤严重不顾身体,一边在庆功宴上说自己教子有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在岩胜到了婚龄之际,他又像关心蜜那样,想要为他寻一位家境殷实的贤内助。
只可惜,他长大的儿子就像是一面高大而冰冷的墙,他态度恭敬地对待着自己,除此之外,父子之间再无半句交流。
男人像个继国府内空享荣华富贵的幽灵,在晚年从被自己看低的女人身上找乐子,最后也死在了女人身上。
……
因为沉迷酒色,男人在去世的时候,瘦的像个皮包骨,这个形象与岩胜记忆里那个“高大威猛的武士”判若两人,所以在父亲的葬礼上,岩胜仅能感觉到一种沉闷而难以理解的荒谬感。
好像那个让他骄傲,让他钦佩的父亲,早在很久之前便离自己而去了,如今送走的只是一具似曾相识的尸体。
他用漫长的岁月看着父亲变老,看着他一点点褪下那层“无所不能父亲”的光环,用每一天慢慢地感到悲伤,用每一天慢慢将他悼念。
这就是我想要成为的家主么?
这就是守护他人的武士么?
我一步一个脚印,走在追求着武士梦想的道路上,可这条路究竟通向何处呢?
父亲离去的那天,下起了一场小雨,岩胜在雨中送别了身边最后一位亲人。
他站在泥泞的地里,茫然地抬起头颅,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滴。
那小小的水珠打在了他的脸上,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让一旁的手下甚至有了种这位强大的武士正在哭泣的错觉。
这位年轻人不禁上前,小声道了句“节哀”。因为真诚地担心这位,虽然看起来矜持而疏离,但实际总是为属下着的高贵之人,他递上了手里的伞,还笨拙地说了些别的安慰的话语。
来自属下那有些越界的亲近让岩胜一时感到了错愕,他下意识拧起了自己的眉头,侧身挡开了那支递来的伞。
“无事。”
“下雨了,早些回去吧。”
那层由自尊与骄傲塑造的坚硬外壳,被落下的雨滴敲碎了小小一块,但很快恢复如初。
年轻的继国岩胜,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上,还剩下什么呢?
剩下了责任。
只是责任罢了……
岩胜望着那个递伞的年轻人,望着自己身边那些,因为他的实力和威望聚集的属下,那都是和他不一样的人。
他们有的才刚刚结婚,会在他人起哄下,红着脸描述和妻子相识的景象,有的人则今年多了个可爱的孩子,会板着脸抱怨孩子的上窜下跳,有的人则家里有和善的父母,会亲自登门送上些家里的特产,感谢他对孩子的照顾……
少年尽心尽力地履行作为领主的责任,他在大多时候并不参与属下放松的闲聊,甚至下意识板着脸直接避开了那样的声音,却又不自觉地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记得他们所拥有的美好生活。
因为有这么一群人紧随于他的身后,所以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只有拿着□□继续往前走而已。
就像当年守护着妹妹那样……
时间漫长而沉闷,他只是走在这条变强,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上而已。
直到如今,在这场野营中,他要保护的属下,为了保护他被恶鬼的利爪穿破了胸膛。
“活下去,大人。”
“快跑啊!大人!”
……
他们这么说着,然后又接连倒下。
活下去,怎么活下去?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降世的呢?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难以克制的情绪自他的胸口喷薄而出,让他将刀刃指向了食人的恶鬼,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常人所用的刀刃最终在非人怪物的手上一分为二。
……曾经拥抱过珍爱之人的这双手上,现在到底还剩下了什么东西呢?
因为不是那个天神般的弟弟,所以没有办法支持母亲,没有办法用力量保护属下,甚至连妹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如今,由这些无能无力的事情构成的,继国岩胜的一生应该只能以“不断失去”这个关键词作为终结了吧。
正当岩胜如是在心中发出自嘲之时,眼前的景色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可能人在生命的尽头,会无意识想起自己最珍爱的东西。
随着恶鬼的逐步逼近,少年眼前的一切都好似回到了过去那样,原本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突然亮了几分,浓郁到近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逐渐被花朵甜蜜的香味所覆盖,就是在那样的夜里,娇小的女孩推开他的房间,给予了他美好的承诺。
但此时,代替她到来的,却是如天神般从天而降的缘一。
若缘一幼时的剑技,只是凭借超人的敏捷,以最快地速度击中要害的挥击。
那现在他的剑技便已经到了至高的水准,手里的□□仿佛早就成了缘一手臂延伸而出的一部分。
他拔刀的动作如此丝滑而流畅,那红如烈焰的刀刃,斩击的轨迹好似火龙俯冲而下,呼啸着咬下了恶鬼的头颅。
突然到来的缘一,只不过使出了这样的一击,便让以一己之力倾覆整支小队的恶鬼身首异处,而在这个过程中,恶鬼的鲜血都未曾溅到缘一的衣袖上。
因为这样的景象,岩胜那停滞不前的时光终于开始了转动。
他本以为曾经的无力是幼时特有的产物,只要长大了,就能变强,得到曾经期许的一切。然后他在失去母亲、妹妹、兄弟,甚至是父亲之后,如愿地成为了大人。
可是有时他却觉得长大了也不开心,说不出的无趣,甚至有了种自己是被遗弃在继国家的感觉。
但好在他守护了手下,作为武士担任起了责任。
可是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被鬼杀了
可是他们被鬼杀了……
不够强的自己,好像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在缘一的面前,手执着断刃的他,就好像是被人拔了牙齿的野狗。
岩胜看着满地的尸骸,就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看着昏迷的剑术老师,感到炙热如同岩浆的愤怒与嫉妒不断翻涌而出,侵蚀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然后这样的愤怒与不甘,在岩胜见到从缘一身后出现,向自己奔来的少女时,又变成了近乎刻骨的疼痛。
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她明明在漫长的岁月中全然变了模样,但是在望见她的第一眼,自己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会冲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会有这样眼神的,好像也只有她了……
她总是这样,在人觉得最落魄,最灰暗的时候来了,这么抱住他,用甜蜜的爱意将他拉进了无法挣脱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