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食让人送到这儿来,你们不用等我吃饭了。”
李鹊应是后,离开公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一回头,李鹍就站在身后。
“脑子好了吗大哥?”他关心道。
“好了好了,你去别地儿玩,大哥忙正事呢,小心吵着大哥又要骂你。”李鹊悄声道。
李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跑去别处欺负蚂蚁了。
李鹜独自在公房内埋头苦思,一个土匪好收拾,三百来个土匪怎么收拾?
他手下只有一百二十个军士,其中许多满腹肥肠,比起军士,更像个拿勺子的厨子。指望他们上山后以一敌三,还不如指望金竹寨的土匪们误食一锅毒蘑菇,自己送走自己。
不知不觉,霞光消失了。
清凉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纱,洒满平滑光亮的砖面。夜风送来遥远的虫鸣,如烟如雾,消融在微凉的春夜里。
李鹜的影子投在桌上,挡住了地图上其中一处标识,直到这时,他才醒悟到夜『色』已深。
半日苦思,他依然没想到什么好方法。
如果真这么容易解决,王文中也不会把这任务交给他了。
狗娘养的王文中,看他不顺眼就直说,前脚赏他百户之职,后脚就交给他棘手任务。
一百个外强中干的兵油子,怎么对付三百多个拾荒大师?
就算有他这个拾荒王中王,也不成!
李鹜心烦意『乱』,仰头栽向身后的靠背。
算了算了,花样再多,不也是匪来雕儿砍,官来雀儿挡,他在一旁见机拾荒,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么?
沈呆瓜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火来了,要怎么……
李鹜一滞,猛地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水?火?
他忽然翻找起桌上厚厚的一叠剿匪策。
他记得见到过类似的……在哪儿来着……
终于,他拿着一张写着短短数百字的纸张停了下来。
“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曾听一学识渊博,精通谋略之人谈起天燕二十四年的那场匪患。当时的剿匪主将是昭武将军卜江,他花费两万余人的代价才取下只有三千人的鹿山匪寨。当时朝廷百官皆议不易,此人却认为卜江舍近求远,本末倒置,为了招安悍匪邀功,所以才以己方军士的『性』命换来一场表面风光的惨胜。”
“如果是他,会借一场东风,一劳永逸地解决鹿山匪患。”
电光石火间,一道灵光划破李鹜混沌的脑海。
他扑到桌上,仔细看着铺开的地图。
时光不知不觉淌过,透进窗户的月光由浓转淡,一声响亮的鸡鸣,打破了寂静的日夜交接。
李鹊『操』练一天,累得呼呼大睡,连身旁李鹍如雷的打鼾声都没能让他抖一下眼皮。
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驻所分配给他和李鹍的二人房被忽然踢开了。
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屋里,对着他就是从下到上的一阵拍打。
“别睡了!快醒醒,我有办法对付那群金猪了!”
李鹊人还『迷』糊着,人就被扯着坐了起来。
他满头雾水,半梦半醒地看着眼前已经穿戴整齐的人:“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是我要去哪儿,是我们要去哪儿。”李鹜说着,一巴掌打向熟睡的李鹍,“起来做事了!”
李鹍躺在床上,像块死猪肉,一动不动。
“起来吃猪下水了!”李鹜道。
“什么?”李鹍条件反『射』弹起了上半身,眼睛还被眼屎糊着,就在一边翕动鼻子,一边左右张望道:“哪里?哪里?猪下水在哪里?”
“起来做事!做完就有猪下水吃!”李鹜又是一巴掌拍在李鹍身上,彻底拍醒了还在嗅着并不存在的猪下水的他。
“大哥要我做什么?”李鹊『揉』着眼睛下了床。
“你去找个靠谱的人,买两百斤猛火油——”
李鹊的睡意彻底飞走了,他神『色』肃然道:“两百斤猛火油?”
“对,一定要是猛火油。”李鹜道,“此事不能走漏消息。”
“大哥,猛火油的价钱不是个小数目——”
“先走私账,之后再让王文中给我吐出来。”
李鹊见他决意已定,不再劝阻,转而道:“大哥还有什么需要?”
李鹜确认四周无人,把他的计划细细说了一遍。李鹍当然听不懂所谓计谋,一直坐着昏昏欲睡,李鹊越听眼睛越亮,李鹜甫一说完,他就忍不住道:
“这法子好!”
李鹊说完,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为难神『色』:“大哥的计谋虽好,可我们怎么保证,实施计划的时候恰好有西风出现?”
“富贵险中求,有就有,没有也不用强求——”
李鹊刚要附和,李鹜话锋一转,说:
“不过,认真办事的态度还是要拿出来的。”
“大哥想怎么做?”
“等行动的时候,你就能知道了。”
……
三日后,距离徐州知府给出的期限只有最后一天。
天还未蒙蒙亮,月亮却已隐入了云层。
明暗交际,正是守夜之人守备最为松懈的时候。
金竹寨的大小当家还搂着娇妾昏睡,了望楼上望风的小喽啰正打着哈欠,谁也不曾想到,风平浪静之下,危机已然开始酝酿。
金竹山脚下,一群鬼鬼祟祟的人蹲在了望楼的死角内,黑暗之中,两个黑黝黝的身影从山内钻出,隐秘地归回金竹寨了望的死角。
“你那里怎么样?”李鹜压低声音道。
他蹲在土坡的阴影下,双肩各扛一把枝叶茂密的树枝来做伪装。
面前的李鹊也做此装扮。
他用两根树枝当做发簪『插』在头上,随着他开口说话,叶片在他头上一抖一抖。
“没问题,都准备好了。”李鹊说,“六个引火点,全都浇上猛火油了。”
一个一身『插』满树枝的大块头蹲在地上,艰难地挪移进了了望楼的死角。
“人来齐了大哥……”
“都准备好了?”李鹜问。
李鹍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好,万事俱备,只欠西风!”
李鹜捏起一把泥土,在两根手指里细细捻开。干燥的泥土化为粉尘,从他手中纷纷落下。
“大哥,你在做什么?”李鹊问。
“东风送湿西风干,南风吹暖北风寒,这是老人家常讲的道理。老子晾的亵裤平日要一整天才能干透,这次只花了半日就干了,咱们再努把力,西风说不定就来了。”
“我们要怎么努力?”
李鹜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头看着两人:“掌管风力的是哪路神仙?”
“龙王!”李鹍马上道。
李鹜一个响栗敲在他头顶,骂骂咧咧道:“请龙王来下雨吗?你他娘的是不是金猪寨的眼线,专门来坏老子事的?”
李鹊想了想,说:“我听老人说过,管风的风神应该是蚩尤的师弟飞廉。”
“好,那我们就来请飞廉刮西风。”李鹜道。
“怎么请?”李鹊问。
“古有诸葛亮施法请东风,今有我李鹜作诗请西风——管他来不来,态度先摆好。”
没有祭坛,没有旗帜,甚至连一个祭品都没有。
李鹜从头上随风晃悠的两把树枝里随手拔下一支,枝头指向昏暗的天空,神情自信,张口就『吟』:
“风神飞廉且听好,江湖救急要赶早。”
“鸭某欲与西风便,事成请你吃酒宴。”
“你若执意不给脸,风神庙里来会面。”
“砸完你的风神像,再来烧你风神庙。”
“你若还想香火旺,赶紧拔腿往西跑。”
李鹊刚要鼓掌叫好,李鹜一个眼神将他制止。
“回去再赏析。”
李鹊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李鹜沉『吟』片刻道:“此诗,就叫《求风》吧。”
鸦雀无声,万籁寂静。
三双眼睛,定定地瞧着李鹜手中一动不动的树枝。
别说风了,好像就连空气,也因为李鹜的这首《求风》凝滞下来。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动了,动了……”李鹍高兴道。
李鹜扔下树枝,第二个响栗敲上他的头顶。
“是老子手抖了!娘的,干完这一票,老子就去烧他娘的风神庙——这龟孙子的庙在哪儿来着?”
“大哥,风神庙在台州。”李鹊道。
李鹜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咬牙道:“他娘的,拼了——先杀这些小痞子,杀完之后就去台州杀风神!”
“大哥……”李鹊愣愣地看着他身后的树林:“真的动了。”
“老子现在没动!”李鹜说。
呼——
李鹜手中拔出的火折子忽然窜起火苗。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猛地抬头。
四面八方的竹林都在晃动,三人脚下的草丛也在轻摇轻摆,风起的瞬间,天地仿佛都灵动起来。
浪涛冲刷河沙的声音穿梭在竹光月影之间。
万竹齐鸣,西风冲刺。
火折子的火光照耀着三张模样各异的脸。
半晌的沉默后,李鹜的神『色』逐渐转为坚毅。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二人异口同声道。
李鹜后退一步,将手中火折子扔向面前黝黑的猛火油。
噌!
一束凶猛的火苗从地上猛地蹿起!
透明的火光由一点变成一线,再在十丈外的分界点分成三线,在下一个分界点继续分成六线,最后,再由猛烈的西风裹挟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包围着金竹寨的大片竹林!
刺目的火光,倏地划破了金竹寨的黑暗。
而对金竹寨众人来说,真正的夜,才刚刚到来。
123、第123章 第123章“我要让你有朝一日,……
今日就是徐州知府给李鹜的最后一天。
沈珠曦心神不宁地等在家中, 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下藏着她收拾妥当的跑路家当。
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走到四合院门前向外张望。
为了跑路方便,她甚至把娣娘也打发回家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 只待李鹜的信号, 她就可以立即带着家当走人。
她从天未亮一直等到晚霞烧遍地平线, 仍未等到李鹜的消息。
难道是……
她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
李鹜那么聪明,两个弟弟又那么能干,一定不会有事的。
正当沈珠曦第九次确认包袱里的细软和凤牌没有遗忘时,娣娘慌里慌张的声音从院外响了起来。
“李娘子!李娘子!出事了, 你快来——”
沈珠曦的双腿一下软了。
她强撑着身体走到前院,打开了院门。
娣娘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李娘子, 你……”
“谁出事了?”沈珠曦问。
“是李爷,东城门处围了好多人在看尸体——”
娣娘话音未落, 沈珠曦就推开她跑了起来。
“李娘子!”娣娘惊讶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珠曦头也不回。
她忘记了何谓礼仪, 身上的佩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主街上人来人往,有相识的人面『色』惊异地看着她。
分明不是最热闹的早市时分,街上却挤满游手好闲的路人,他们袖手而立, 神『色』各异。
沈珠曦从三三两两混杂起来的交谈声里捕捉到最为刺耳的两个:尸体、全灭。
“……你说尸体运回来了, 可是真的?”沈珠曦不管不顾,慌张地叫住最近一人。
“当然是真的, 我亲眼见到的呢!”被她拦下的男子乐于显摆他的一手情报, 得意洋洋道, “我碰巧和他们一批入城,尸体多得要用牛车来运,我劝你还是别去了,那气味熏人不说, 看上一眼能做一年噩梦……”
沈珠曦怀着最后的希望,追问道:“是怎么来的尸体?”
“当然是打金竹寨来的啊!听你口音不是徐州人吧?知道金竹寨吗?金竹寨就是——”
男子还未说完,眼前人已经转身冲向了东城门方向。
“说了让你别去你还去……吐了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男子嘀咕道。
他四下张望,希望还有人向他打听东城门的事,可是周围的人都听他翻来覆去讲了数遍了,没有一人对上他希冀的目光。
男子一脸失望,摇着头慢慢走远了。
……
一个淡松花『色』的身影奔过商铺林立的街道。
越是靠近东城门,路上的行人就越是稀少。仅有的面孔大多集中在茶肆酒楼的厅堂里,人们不约而同地掩鼻捂口,用异样的表情交头接耳。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怪的焦臭味。
她曾经闻过这种味道。
在城破之后的皇宫。
在漫天火光和尸山血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