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正六品的武官在她面前亲自劈柴。家里其实不缺买柴火的钱,但李鹜就是要赤着上身,绷着肌肉,在她面前挥汗如雨地费力劈柴。
她也不敢说,她也不敢问。
一会李鹜要是问她,你心疼木桩也不心疼我,木桩重要还是我重要,她要如何作答?
“也许他是因为你剿除了金竹寨而面上有光,所以想要广而告之呢?”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设宴请我,而是要大费周章地把别院借给我,让我自己来『操』办这场宴会?事出反常必有王八!”
咔嚓!
又一根木桩被眨眼劈成两半。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珠曦也开始担心起来了。
“……他别院里有湖吗?”
“好像有,怎么了?”李鹜停了下来,用手背擦掉从额头落到眼睫上的汗珠。
“你要小心有人推你下湖——”沈珠曦严肃道,“也可能他自己跳进湖里,然后说是你推的。”
李鹜:“……”
“还有还有——”沈珠曦急于传授经验,从小板凳上起身,走到李鹜身边道,“随时注意身上的东西有没有多,有没有少,如果你的东西不见了,很有可能出现在某个已婚女子的房中或身上,如果多了不认识的香囊或首饰,一定要趁早扔掉,还有——”
“沈珠曦,你以为老子是去宫斗的?”李鹜一指弹在她的额头,打断了她还没说完的经验大全。
沈珠曦好心传道授业,却反挨了一个响指。
她委委屈屈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知道一点又不会有害处……”
李鹜拧起眉头,一看就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老子不踹人下湖就是好的,还有人敢推老子?”
沈珠曦心想,确实没什么人敢推这恶霸下湖。那王文中为什么要借宅子给他宴请贵客?
贵客?
沈珠曦犹豫道:“这王知府,会不会是想要让你在大家面前出丑?”
果不其然,李鹜想也不想道:“我能出什么丑?”
沈珠曦怀疑他自我审视的标准和普通人有些不同,不然他此刻的表情怎么这么自信?
虽然这屁人的自信心厚如城墙,但沈珠曦还是斟词酌句道:“王知府要你宴请当地豪绅,除了场地和一百两银子外,什么都要你自己解决。受邀请的宾客都是本地的世家大族,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一百两银子只是车水杯薪,更何况他们礼仪森严,忌讳颇多,要是一知半解就冒然开宴,恐怕会落下笑话……”
“那要怎么办?”李鹜眉头紧皱。
沈珠曦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你要是放心的话,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老子不信你还能信谁?”李鹜毫不犹豫道,“你放手去做,办好了算你的,办砸了算我的。”
李鹜这么信任她,沈珠曦信心大增,挺起胸脯道:“我不会办砸的,放心交给我吧!”
李鹜的视线落在她胸口:“……嗯,相信你。”
“……怎么了?”沈珠曦刚要垂头,李鹜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向厨房方向,“怎个屁!快去给我拿张巾子来擦擦——老子流这么多汗,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老子?”
“你去街上买劈好的柴不就好了吗,便宜不说,还省下一把买斧头的钱……”沈珠曦小声嘀咕。
李鹜瞪起眼睛:“你心疼买斧子的钱也不心疼老子?沈珠曦——斧头重要还是老子重要?”
沈珠曦转身就跑。
“你去哪儿?!沈珠曦!老子还在说话!”
李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珠曦头也不回道:“我去给你拿巾子!”
她宁愿去给他跑腿,也不想继续留在那里听他嘎嘎『乱』叫。
巾子拿回来后,李鹜不接她递出的巾子,反而矮下了身子,把汗津津的脸和身体往她跟前凑。
沈珠曦只好亲力亲为地为他擦脸。
一国公主为他服侍,这屁人想必美得很,那嘴角翘得简直可以挂油瓶。
沈珠曦按捺着把巾子盖他脸上的冲动,无奈地擦拭着他的面庞。
金『色』的晨光泼在李鹜身上,和小麦『色』的精壮肌肉融为一体。院子里的歪脖子树沉默不语,他身上却有自由的风。
青『色』的游凤,就在无拘无束的风中翱翔。
沈珠曦忽然难过起来,愧疚折磨着她的心灵。他对她赤诚以待,毫无防备,她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坦白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想要吐『露』真相的冲动和不敢面对后果的胆怯,像两只不同方向伸来的大手,来回拉扯着她的灵魂。
她懦弱地停在原地,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其他地方竭尽全力地补偿他。
就像他一次次对她伸出援手一样,她也想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
沈珠曦心中逐渐浮现出此次午宴的完整计划。
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她都一定要让李鹜在宴会上从头体面到脚。
125、第125章 第125章“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
第二天天不亮, 沈珠曦就从李鹜身上爬了过去,轻手轻脚地穿鞋下床。
李鹜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虚着看了她一眼。
“……你去茅坑?”他含糊不清道, 让人怀疑到底是睡是醒。
“我要去一趟早市, 你安心睡吧, 我叫了娣娘和我同路。”
沈珠曦怕吵着他的瞌睡,特意放低了声音。
“娣娘?”他重复着捕捉到的名字。
“是啊,娣娘和我一路,不会有事的。”沈珠曦说。
李鹜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仍虚着眼睛看她,过了片刻, 虚着的那条缝完全合上了。
沈珠曦这才穿上外衣,走出了寝室。
她小心关上房门, 在厨房里洗漱之后, 带上荷包推开了四合院的大门。
『乳』白『色』的晨雾淹没了四合院前的小路,娣娘正蹲在石墙下薅野草玩,听到开门的声音,扔下手中的杂草, 抬起头来欢快道:“娘子!”
“你用过朝食了吗?”沈珠曦『露』出笑容。
“吃了一碗稀粥, 娘子呢?”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还没,一会我们去集市上吃好吃的。”沈珠曦道, “我让你打听的事, 你打听到了吗?”
“娘子放心吧, 你要我打听的我都打听到了!”娣娘得意地仰起小脸。
沈珠曦闻言放下了心。
万事开头难,娣娘却给她开了个好头。沈珠曦在心中默默期望,今日到最后都能顺顺利利的。
两人走出巷口,往彭城县最热闹的早市走去。
太阳仍未出现, 天边却已经亮了起来。静谧的街道上笼罩着一层溟蒙的晨雾,偶尔有一间店铺已经打开了店门,掌柜模样的人忙碌不停,为着一会的营业做准备。
路上不见行人,只有沈珠曦和娣娘走在还没苏醒的街道上。
年纪还小的娣娘一会用手去抓空气中烟丝一般的薄雾,一会又撅起嘴朝前用力去吹,沈珠曦看着一个人都玩得不亦乐乎的娣娘,一路都带着笑容跟在她身后。
“娣娘。”她叫道。
走在前头的娣娘听到呼唤,立马跑了回来。
“娘子,怎么啦?”
“你这袖子怎么破了?”沈珠曦拉起她的手臂,看着她手肘处黑豆大小的破洞。
娣娘『摸』了『摸』头,自己都不怎么确定地说:“前几日帮娘子去书坊送花笺时,在桌子上挂了一下……可能是那时候破的吧?”
沈珠曦说:“等会路过布庄时,我给你买一件吧。”
“不行不行……”娣娘连忙摇头,“娘子已经付过我工钱了,衣服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挂破的,我不能再要娘子为我破费了。”
一件布衣对沈珠曦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娣娘态度坚决,沈珠曦劝了两次她也没有改变主意。
“那你要尽快把破洞给补起来才好,”沈珠曦关切道,“一个小洞不去管它,慢慢就会越破越大了。”
“我不会针线活……”娣娘垂下头,小声道,“没来娘子家的时候,我白天要帮爹娘杀鱼卖鱼,晚上回家还要给一家人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娘是屠户家的女儿,也不会女红。我们家的衣服,都是花钱请人缝补的。”
娣娘神『色』黯然道:
“这么小的洞,我娘宁肯破着,也不会花钱给我补的……倒是我弟的衣裳,破一个小洞,娘也会拿出去让人补好。”
沈珠曦想了想,说:“你把这件上衣换下后,拿到我这里来,我让李……”迎着娣娘疑『惑』的视线,沈珠曦顿了顿,说:
“我让你穿上补好的衣服。”
娣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扬声道:“真的吗?娘子真的愿意帮我补吗?”
“当然是真的。”沈珠曦笑道。
娣娘开心得转了个圈,一脸崇拜地看着沈珠曦:“娘子,你真好!人长得美,心地也善良,怪不得李爷这么宠爱你呢!”
“不许胡说。”沈珠曦装作生气的样子,故意板起脸。
娣娘丝毫不受她欺骗,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我才没胡说,全彭城县的人都知道娘子和李爷恩爱有加呢!”
这自然是那天共乘一马的结果,想起那天,沈珠曦面皮不由热了起来。
“你再胡说,我就不给你补了!”
“我错了,娘子给我补吧,求求你了——”娣娘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拉着沈珠曦的衣袖轻轻摇了起来。
“不胡说就给你补。”
“不说了,不说了!”
“这还差不多。”
娣娘嘿嘿一笑,用渴慕的眼神望着沈珠曦。
“娘子有妹妹吗?”
沈珠曦想起她正在冒名顶替的楚国公主,微笑一怔。
“……有。”
“我真羡慕她……”娣娘感慨道,“娘子和她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沈珠曦没有回答,而是拉着她快步往前走去。
“快走,我已经看见早市了!”
娣娘孩子心『性』,立马忘了先前的问题,转瞬就变成了她拉着沈珠曦大步往前走去。
“娘子走快些,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烧豆腐渣饼!去晚了就没有了!”
沈珠曦笑着追上她的脚步。
彭城县仍在睡梦之中,早市却已经热闹开幕了。
沈珠曦和娣娘在一家排起长龙的点心铺前买了烧豆腐渣饼,又在临近的一家炸铺吃了油炸烩和豆浆,填饱了两只胃后,沈珠曦才真正开始了一天的硬仗。
王赵孙何方纪六家是徐州本地的大族,也是这次李鹜要宴请的主要对象。
他们六家采购蔬果的地方已经被娣娘打听清楚,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提着伴手礼,挨个找上门去,打听清楚哪家买的辣椒多,哪家买的果蔬多,哪家从来不买鱼虾水产——
从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她能大概推断出六家在口味轻重和食材选择上的偏好。
送出六份她在『药』铺订做的高级澡豆和装着同样重量碎银的荷包后,沈珠曦得知了六家每月采购食材的进货清单。
王家爱河鲜,赵家厌河虾,孙家爱吃辣,何家不吃羊,方家茹素,纪家却无肉不欢。
有了大概的方向后,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具体的菜式。
六个供货的果蔬铺走完后,沈珠曦已经把彭城县主街来回走了数遍,晨雾早就散去,太阳高高悬挂在上空,沈珠曦的双脚也用疼痛向她表达着强烈的抗议。
她擦了擦鼻尖的薄汗,带着娣娘走进彭城县生意最好的酒楼,寻了个窗边的桌子坐下。
她刚一在条凳坐下,酸痛就从脚底传遍全身。她强忍着不适,对肩上搭着手巾的店小二笑道:“我们两人吃饭,请你推荐几个有徐州特『色』的菜吧。”
店小二脱口便是几道菜名,沈珠曦也不细问,直接点头道:“就按你说的上吧。”
“好勒,客官稍等。”小二握着巾子转身离开,向后厨大声吆喝出了菜名。
小二离开后,沈珠曦忍不住在条凳上换了个姿势。
换姿势对疼痛的脚底来说无济于事,也许是她的难受从表情上泄『露』了出来,娣娘担忧地看着她:“娘子,你没事吗?”
“我没事。”沈珠曦朝她安慰地笑了笑。
坐了一炷香后,小二陆续上菜。沈珠曦拿起箸桶里的长箸递给娣娘:“吃吧。”
娣娘一脸疑『惑』:“就这么吃?”
“就这么吃。”沈珠曦肯定道。
娣娘狐疑地跟着沈珠曦吃完了午食,两人将三个菜努力光盘——其中大部分是娣娘的功劳。
吃饱喝足后,沈珠曦叫来先前的小二结账,小二扫了眼桌上的餐盘,快速道:“一共三百二十七文——就算三百文好了。”
对上沈珠曦吃惊的视线,小二咧嘴笑道:“你相公帮我们解决了金竹寨的那些拦路土匪,我爹再也不怕独自走商了。这是我谢你的。”
“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看到小二不解的神情,沈珠曦忙换了种说法,“我相公既然做了徐州百户,就应当将徐州百姓的安危看作自己的事。这些都是他该做的。”
沈珠曦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一两重的碎银推出。
“客官稍等,我这就去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