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鹜的双手捧着她作为一个女子最隐秘的部位,表情却无丝毫狎亵之意。他微蹙的眉心,郑重的神『色』,坚毅的轮廓,还有那笔直投来,不带一丝玩笑的眼神,如一根全力落下的鼓槌,在她胸骨之下剧烈轰鸣。
好半晌时间,屋内都寂静无声。
直到晶莹泪珠落进水盆,漾开一圈圈波澜。
李鹜从水里取出右手,伸向忽然眼泪夺眶而出的她。
“你刚刚才用手『摸』了脚!”沈珠曦别开头,一滴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滴落在被单上,转瞬便留下了一颗圆圆的水痕。
她攥住留下泪痕的被单,好像这样就掩盖了她流泪的事实。
“那不也是你的脚?”李鹜语带无奈,“刚刚还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
“谁让你对我这么好的?”沈珠曦用哭腔道。
“对你好还不好吗?”
“你对我太好了!”
“太好了又怎么样?”
“你越对我好,我就会……”
沈珠曦更咽了,之后的话语湮没在她的泣音里。她闭上眼,晶莹的泪珠从眼皮下断断续续涌出。
她就会越害怕分别的那一天。
有那么一瞬间,她生起了永远也不回宫的念头。
回到鱼头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野『妇』,和李鹜、李鹍、李鹊三人平凡喜乐地生活下去。
她可以蹲茅坑,可以吃下水,可以穿上粗糙的布衣,和集市上流动的『奸』商就两个铜板讨价还价。
只要从前那样的生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真的可以吗?她有这个资格吗?
她是大燕的公主,她以越国公主之名,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享受了十六年的荣华富贵。如今又怎么能够在大燕倾颓时,将大燕和百姓的安危置之不顾,就这么安安心心地回到世外桃源,堵上耳朵,蒙上眼睛,做一个平凡喜乐的乡村野『妇』?
无论是用她来笼络傅家,还是和亲塞外,稳住草原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异族。
她都会去。
因为她是大燕的公主,她的一生早就明码标价。她不能在享受完锦衣玉食之后,又将自己应尽的义务抛在一旁。
她做不到。
“你不要再对我好了……”她哭着说,“不要再对我更好了。”
李鹜低头掬起一捧水,温柔地浇在她的脚背。
“你能别再动不动就流眼泪了吗?”
“不能!”沈珠曦含着眼泪委屈道,“又不是我想流的!”
“我也不能。”李鹜说,“心脏它不愿意。”
他越是纵容,她就越是羞愧难耐,本该早已死心接受命运一切安排的灵魂,拼命撞着一个看不见的牢笼,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痛彻心扉。
只因她想舍弃一切,飞向苍穹的怀抱。
“你别再对我好了!”
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涌出,她闭上眼也无法遏制汹涌的泪水,对现状的无能为力和两面为难转换为对自己的厌恶,沈珠曦羞愤无能,自暴自弃,只能孩子似地发泄在脚下的水盆里。
“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
水花溅到李鹜身上,他躲也不躲,面无异『色』。
“你为什么不配?”
“因为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沈珠曦无法面对他赤诚的目光,掩面弯下了腰,温热的泪水源源不断落在手心上,再从指缝,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水盆里。
眼泪撕裂了虚伪的平静,涟漪让水面片片碎裂。
沈珠曦泣不成声。
“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李鹜冷静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被人叫了十多年的野种,我吃过馊饭,偷过东西,更卑劣的事也做过不少。是我配不上你。”
沈珠曦急于否定他的否定,慌张抬头,不断摇着:“不是这样的……”
.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
李鹜斩钉截铁道。
“沈珠曦,”他慢慢叫出她的名字,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朦胧的泪眼,“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对傻子、丑八怪、血统不明的野种和达官贵人一视同仁。”
“你贵为金枝玉叶,却从未看不起我。你教我识字,教我礼节,为我奔波,为我吃苦,是我配不上你。”
“不是这样的!”沈珠曦再也忍耐不住,崩溃的哭声裹挟着心中最隐秘的秘密冲出喉咙:“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因为我骗了你——”
她哭着说道:“我骗了你,我就是越国公主……”
屋里倏地一静,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下来。
一切谎言在这时都没了意义。
她的喉咙好像堵着一把刀子,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在刀尖磨上一遍才能出口。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
她泣不成声,努力挤出悲痛而破碎的自白:
“我就是那个穷奢极欲,骄纵恣睢,还已经有了未婚夫的越国公主……”
悲伤在那双圆润的杏眼中闪烁,如秋日下泛起鳞光的镜湖,于不经意间扣动他的心弦。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蜷缩在小小的书橱里,因刺目的阳光而闭起了眼眸,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直到她怯怯地睁开含着泪水的眸子。
在泪水的洗涤下,那双圆润的杏眼比他见过的所有水晶还要剔透澄净,纤尘不染。
后来,她跌出书橱,他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她。
他谨慎地观察她的言行,苛刻地评判她的表现,每一次,她都没有让他失望。
思前想后,他最终提出了婚事。
骗她太简单。
任何人都可以骗她。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以妻子的身份,把她留在了身边。
是他骗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假成亲。
他看出她对婚姻的抗拒和对男人的胆怯,可是没关系,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从一开始,他就带着真心,单方面地和她成了亲。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她离开。
“……那又有什么关系?”李鹜说。
沈珠曦忘记了哭泣,眼泪却自己掉落出来。
“不管你是哪国公主,不管你以前和谁有过婚约,你现在都是老子的女人。”
李鹜拉起衣袖,用隔着袖口的拇指骨节,轻轻擦去了挂在她眼角的泪珠。
“我们只是假成亲……”沈珠曦怔怔道。
“你去外边随便抓个人问问,看他觉不觉得我们是假成亲。”
“你……难道你一开始就是……”
“是又如何,你能拿我怎么办?”
李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
他说得对,沈珠曦还真没办法拿他怎样。
如果他不承认这是假成亲,那世上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假成亲——只有一个人知道的事实,还是事实吗?
“沈珠曦,我有耐心等你亲口对我说那句我愿意。”
李鹜低下头,轻轻搓着她的脚背和指缝。
水波一阵阵漾开,他坚毅沉稳的面容在水面上时隐时现。
“但是其他的——你想都别想。”
沈珠曦怎么也没想到,她保守最深的秘密,怀着最坏的准备揭『露』开来,得到却是这样轻描淡写的结果。
似乎对李鹜而言,无论她是楚国公主还是越国公主,都没什么区别。
在他眼中,她依然是她,她只是沈珠曦,只是那个让他又气又笑的沈呆瓜。
沈珠曦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
“可我是大燕的公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我的国家。”
“你只是想尽你的责任,并不是想回到宫廷,和那天下第一狗成亲?”李鹜问。
沈珠曦忍了忍,没有纠正他是天下第一公子,而不是天下第一狗。
她不想回答“天下第一狗重要还是老子重要”的问题。
“……当然不是。”她说。
“你对他没有男女之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说得上那些。”
“那你对谁有男女之意?”李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珠曦犹豫片刻,说,“……谁都没有。”
“你放屁。”李鹜果断道。
沈珠曦急了:“你怎么骂人呢!”
“是那天下第一狗好看还是老子好看?”
沈珠曦无语凝噎。
她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李鹜开始鸭叫。
沈珠曦纠结道:“……你。”
“是那天下第一狗有文采还是老子有文采?”
沈珠曦捏住了自己挣扎的良心:“……你。”
“是那天下第一狗对你好,还是老子对你好?”
沈珠曦这回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道:“你。”
“沈珠曦,你还不承认爱惨了老子?”李鹜趾高气扬道。
“你、你放屁!”沈珠曦泪痕未干就先涨红了脸。
“放屁就放屁,谁不放屁?死人才不放屁。”李鹜一脸坦诚,脸上毫无羞耻之『色』。
沈珠曦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毫无威慑力的湿漉漉的眼睛瞪他。
“你再这么看我,我亲你了。”他说。
沈珠曦不看不是,看也不是,进退两难,急得又一次蓄起了泪花。
“整天就知道哭哭哭,老子受不了你。”
李鹜用衣袖轻轻按在她湿润的眼眶上,吸干了她眼皮里流出的泪珠。
他说着不耐烦的话,神『色』和语气却丝毫没有不耐烦。
只有在李鹜面前,她能做最真实的自己。
不端庄也可以,不高贵也可以,不守礼也可以。
冲动也可以,犯傻也可以。
夜半为葱花遮雨可以,想见幼虎最后一面也可以。
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永远骂骂咧咧却又温柔耐心地守候在她身旁。
“你的责任,老子和你一起扛。”李鹜缓缓道,“你一天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就一天是大燕的人。”
“天下第一狗能做的,老子也能做。”
李鹜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因为你,我无所不能。”
129、第129章 第129章“你不用老子的钱,是……
沈珠曦睡了出宫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通常日出东方就会渐渐醒来的她, 头回睡到了太阳高照。若不是耳旁有只鸭坚持不懈地嘎嘎『乱』叫,沈珠曦还能再睡上几个时辰。
“……别吵了!”她哀声道。
昨日哭了那么一通,无论是情绪还是体力都支出巨大, 沈珠曦现在闭着眼都能感觉到肿胀的眼球在隐隐作痛——也不排除是被这聒噪的鸭叫吵的。
“老人说过, 一日之计在于吃, 你再不起来就只能吃晌午了!”李屁人说。
“那是一日之计在于晨!”
“晨吃撑还不是一回事!”李鹜没好气地说,“快起来吃东西了!”
沈珠曦还没动,她身上的被子先动了。
随着绸被遭一把掀开,沈珠曦尖叫一声, 不得不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
“你还我被子!”
她睁着像是被黏在一起的肿眼皮,怒瞪着扰人清梦却毫无自觉的李鹜。
“我还你个屁, 赶紧的,起来吃东西。今天要做的事还多呢。”
李鹜冷酷无情地没收了她的被子, 转身往屋外走去。
一个软枕朝他后背扔去, 他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一偏头就躲了过去。
“快点,一炷香后还没出来,我就不敲门直接进来了。”
“你敢!”
“你试试看。”
李鹜留下一句似真似假的威胁, 头也不回地跨出卧室, 反手关上了房门。
沈珠曦:天上的母妃啊呜呜呜。
沈珠曦花了半炷香时间穿好衣裳,又用了半炷香时间在铜镜面前看着自己发肿的眼睛唉声叹气。
一炷香时间过去后, 门外准点响起了鸭叫。
“沈珠曦!你他娘的在蜕皮换脸吗?!”
“来了来了!”沈珠曦连忙应了一声。
她气哼哼地走出房间, 李鹜已准备好洗漱的清水, 不耐烦地站在院子里等她。
“动作麻利点!收拾好之后马上来正厅。”李鹜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了!”沈珠曦对着他的背影,用口型无声道,“李屁人——”
李鹜这厮,才华落底层, 直觉一顶一。沈珠曦口型还没完全做完,他似有所感,忽然一个转身——
“……慢走。”沈珠曦硬生生道。
李鹜没抓到蛛丝马迹,一脸狐疑地终于离开了。
她松了口气,一边在心里烤鸭,一边洗漱收拾。一切办妥后,她怀着疑『惑』来到四合院的正厅。
李鹜急匆匆地一直催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跨进正厅门槛,厅内空无一人——娣娘似乎早早洗完衣裳回家了,李鹍和李鹊吃住都在驻所,除她以外,只有李鹜住在四合院里。
李鹜拼命催她,自己却不见踪影,沈珠曦正要去找这臭鸭算账,李鹜一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进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