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她用笑容抑压泪腺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在想,刚刚应该在布庄多看看的,快要入夏了,你们三兄弟也需要准备几身度夏的轻薄衣裳。”
“男人要那么多衣裳做什么?”李鹜挑眉道,“你不用管他们,雕和雀如今整日在驻所打滚,你要是真给他们准备好衣裳,没两日就破成乞丐装了。”
“那你呢?”沈珠曦问。
“我不也要陪他们打滚?”李鹜道,“要想他们使十分的力,我就得先使十二分的力才行,这些兵,其实和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调/教他们的方法都是一样的。”
“这道理许多老将都不一定懂,你或许是天生的武将。”沈珠曦钦佩道。
“什么武将,老子是文武全才。”李鹜说,“这次召镰刀,我作了一首诗叫求风,记得给我抄录下来,以后我要收入诗集的……你还记得吗?不记得我再……”
“记得,记得——不敢忘,忘不掉。”沈珠曦吓得连连摇头。
李鹜神『色』满意:“那就好。”
两人在路边叫了一辆牛车,乘着来到彭城县最为繁闹的瓦子。
耍大刀的,玩戏法的,『操』作傀儡演傀儡戏的——各式各样的手艺人活跃在人声鼎沸的瓦子里。
空气里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七八岁的卖花童手挽一篮桃花和海棠之类的花木枝条,大声沿街叫卖。
花香,点心铺的油酥香,刚出锅的面条香,种种香气交织在一起,构成闹市特有的气味。街道角落,一个卖饴糖的男子正拿着小锤小钉,从菜板大小的淡黄『色』饴糖上敲下糖块。叮叮当当的声音像一支乐曲,有起有伏地响『荡』在挨肩擦踵的瓦子里。
李鹜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两个掌心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
“这里人多,小心走散了。”
许久后,各种响动混杂在一起的嘈杂声中,传来她低若蚊『吟』的回答。
“……嗯。”
两人进入戏院,交了十五铜板的入场费后,又点了一壶茶水,三小碟坚果点心。
台上正在演《莺莺传》,美貌动人的崔莺莺出身于没落士族之家,受贫寒书生张生的勾引,同他私定下终生大事,张生赴京赶考,名落孙山后,却以“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好割爱”的理由将莺莺始『乱』终弃。
无人指责张生的绝情,那些大儒,反而赞他“善于补过”。
男人为何如此善变?
就连母妃,父皇一道口谕将她禁足六年前,也曾为她移山填海兴修过蓬莱宫。
世上真的有矢志不渝的感情吗?
如果有,为什么莺莺遇不到,母妃遇不到,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没有遇到?
一句幽怨绵长的“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让沈珠曦的眼泪夺眶而出。
“莺莺太可怜了,你们男子为何……”
她擦着眼泪转过头,想同李鹜说上两句。
李鹜瘫在藤椅里,已不知昏睡了多久。
“……”
沈珠曦的眼泪卡在了眼眶里。
说带她来看戏的是李鹜,看到一半就昏睡过去的也是李鹜。
她现在十分怀疑,是否从戏开始后的一盏茶时间里,李鹜没了声响,就是因为眼皮子搭到了一起。
散场的人声惊醒了李鹜,他睁着朦胧的睡眼坐直了身体,四处游『荡』的视线还在努力掌握事态。
“中场休息了?”他问。
“……已经唱完了。”沈珠曦幽怨道。
“哦,唱完了……你饿了吗?我们去吃卤猪蹄。”李鹜说完才意识到她脸『色』不对,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眶,诧异道,“你一个人也能哭着玩?”
“谁哭着玩了!”沈珠曦气不打一处来,“你睡到现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无辜的女人被始『乱』终弃了!”
“谁?哪儿?有钱吗?”李鹜说。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沈珠曦睁大眼睛。
“可怜啊——她要是找我收拾那个负心汉,我给她抹个零头。”李鹜双手按在藤椅上,四下张望着,“她在哪儿呢?”
“刚刚还在戏台子上咧!”一个浑厚的声音『插』了进来。
牛旺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从后排的茶座走了过来。
“那个叫张生的瓜批,简直不是个人!刚刚他们在台上的时候,我差点就冲上台暴打那个狗日的瓜批了——”牛旺拉过一张藤椅,直接加入了他们一桌。
他吸了吸鼻子,粗犷的国字脸上一片悲伤。
“可惜莺莺没有遇到老子——我最听婆娘话了。不听婆娘话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牛旺蹩脚的官话里还搀着一半蜀话,沈珠曦连猜带蒙才弄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李鹜这厮不解风情,沈珠曦看了《莺莺传》一肚皮怨气,遇上深有同感的牛旺,可算找到知音了。
当即两人就相对泪眼,义愤填膺地控诉起了无情无义的张生。
李鹜:“?”
李鹜看着在他面前就和其他男人热聊起来的沈珠曦,决心回去就向李鹊打听一下,这离间他们夫妻感情的张生又是何方之狗。
131、第131章 第131章“以身相许——霸王硬……
“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 在老子女人面前哭哭啼啼干什么?”李鹜脸『色』难看。
牛旺还没开口,通过一起控诉张生而建立起初步友谊的沈珠曦立即为他辩解道:“牛公子外表虽然粗犷,实则却有赤子之心。”
牛旺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道:“失礼了, 失礼了。咱就是有这爱流泪的『毛』病, 李兄弟别见怪——哦,你现在是李百户了,我还叫你李兄弟,不合适吧?”
“你以前怎么叫, 现在就怎么叫。”李鹜说。
“李兄弟果然是个爽快人,咱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李娘子也别叫我公子了, 我就是一个粗人,怪不好意思的——咱比你大许多, 不如你叫我大牛哥吧——”
“你还想让老子的女人叫你大牛哥?”李鹜这厮, 脸『色』更坏,“牛哥大也不行!”
“不过是一个称呼,李兄弟心眼也忒小了。”牛旺叹了口气。
“大牛哥,你们还在那个院子住吗?”
沈珠曦无视旁边跨起的臭脸, 一脸关切地问出她想了多时的问题。
“是啊。”牛旺点点头道, “住其他地方开销太大,吃不消啊。”
“那你们今后是怎么打算的?”沈珠曦问。
“走一步看一步, 目前我们接一些护送商队的任务, 也能分一些钱。虽然不多, 填饱肚子却也够了。”牛旺心有余悸,“幸好粮荒已经过去了,在用度上节省一点,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不然, 我还真不晓得要咋个养活这么多个兄弟……”
沈珠曦忍不住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返乡呢?”
“返乡……说起容易,做起难啊。”牛旺叹息道,“咱那些个兄弟,都是被抓壮丁抓来的,要是能回去,为啥子不回去?有家可回的早就回去了,剩下这四百多个兄弟,有的原本就无家可归,有的是回去了,却又发现家人一个都不剩了,没有去的地方,这才又回了徐州。”
天下大『乱』,皇朝更迭,最无辜的就是这些百姓。
他们并没有享受过皇族的优待,却要和皇族承担一样——甚至更为凄苦的后果。
沈珠曦有心伸出援手,却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够安置四百多个成年男子。
牛旺东张西望道:“李兄弟,那力大无比的二弟呢?你们搬出去之前,我扳手腕输了他一局,你们走后,我一直在苦练臂力,今天定要一雪前耻——”
“他在驻所『操』练。”李鹜道,“你遇着他,还是输。”
“那可不一定!”牛旺一口反驳,“咱也不是吃素的,没比之前,哪个晓得最后输赢呐?”
李鹜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我晓得。”
“你——你既不是我又不是李二弟,你啷个晓得。”牛旺不服气道。
“想和他比,简单啊。”李鹜往藤椅上一靠,状若随意道,“你加入我的驻所,想怎么比就怎么比。”
“你让我加入徐州军?”牛旺一愣,“可我那四百多个兄弟呢?”
“我是百户,又不是千户,养不起你那四百个兄弟。”李鹜说,“最多只能搭着收下你们二十个人。”
“不行。”牛旺立即摇头,“我那四百多个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战场上叫我牛将军,私底下叫我大牛哥——他们这么相信我,我怎么忍心撒手不管?”
“我也不瞒你们,”牛旺说,“之前也有好几个人想要吃下我们这支队伍,可他们不愿要我们所有人——我就给拒绝了,我向兄弟们保证,不管是吃糠咽菜还是吃香喝辣,咱们都要在一起,没道理战场上敌人的刀子没把我们分开,反而是发达了,大家反而七零八散吧?”
“你和你这四百多个兄弟,还有什么要求没?”
“什么意思?”
李鹜说:“你们不可能吃空气吧?军饷、月银、分红——随你怎么叫,你们没点想法?”
沈珠曦不由看向李鹜,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李鹜有此一问,定然是动了收编牛家军的念头。
她不禁期待地看向牛旺。
“能有什么想法?只要大家有的,咱们也有,那就行了。”牛旺笑道,“咱们也没想过要靠军饷发大财。”
李鹜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戏院里的看客已经完全散去了,原本热闹的台上也空『荡』『荡』的。一个穿裋褐的小厮手脚利落地收拾着各个桌面上的果盘茶水,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拿着扫把,快速地清理着罗曼瓜子花生的地面。
“戏散了,咱也该回去用饭了。”牛旺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说,“李兄弟,你带着媳『妇』,咱就不请你去用饭了,那地方臭男人多,不论是让你媳『妇』一个人回家,还是请她一起来,都不太合适。有机会的话,下次咱再请你喝酒。”
李鹜点头,牛旺抱拳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戏院。
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拿着扫把走了过来。
“两位客人,你们是要接着看下一场戏吗?”
李鹜看向沈珠曦。
看戏有意思,但是和李鹜看戏太没意思了——还不如和大牛哥一起看。
沈珠曦道:“不看了。”
她走向戏院的大门,李鹜神采奕奕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再去什么地方逛逛?”
他倒是睡醒了,沈珠曦却累了。
“出来一天,我想回去了。”
“行,那就在家里吃。”李鹜道,“晚上想吃什么?”
“猪下水。”
李鹜吃了一惊,连脚下步伐也为之一顿。
“你不是不吃这东西的吗?”
“我连煮野草都吃了,难道还吃不了猪下水吗?”沈珠曦说。
“话是这么说……”
李鹜想起了她唯一一次吃猪下水时,吐了他一身的模样。
“罢了……既然你不想做,那还问我做什么。”
沈珠曦幽怨地看着他,越看他,越像李生。
“做做做,回去就给你做一盆——但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忽然想吃猪下水?”
戏院外人声嘈杂,如火的夕阳垂在低空。
沈珠曦沉默了好一会。
“……我想试试。”
“什么?”李鹜神『色』不解。
“我想试试……和以前不一样的生活。”
……
鼓起勇气再一次尝试猪下水,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困难。
摒弃不相干的联想后,她第一次尝到了猪下水的美味——她已不再吃惊李鹍对猪下水的执着。
就像猪下水一样,从前被她因偏见而错过的东西,不知又有多少?
沈珠曦追悔莫及。
她从前的人生,那么苍白,那么贫瘠。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世界的广阔和奇妙,那该多好?
她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活成他人期望的样子,沈珠曦为此羞愧。
饱食一顿后,她帮着李鹜收拾饭桌上的残局,动作已比刚开始时利索许多。
沈珠曦用给李鹜讲解《资治通鉴》的方法作为饭后消遣,等到月上梢头后,两人各自洗漱,踩着夜『色』回到正屋,躺在了两根鸡『毛』掸子的两边。
有一搭没一搭的几句闲聊后,空气渐渐静了。
窗外阵阵蝉鸣回响。
星星铺满了夜空的角落,幽幽的星芒落进小小的窗户,化成半空的浮尘,自由地游『荡』。
棕褐『色』的架子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人躺得端正,一人躺得随意。
躺得随意的那人,正用一只藏在被子下的手,鬼鬼祟祟地偷渡鸡『毛』掸子。
鸡『毛』掸子的鸡『毛』扫到沈珠曦手背上,她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按住了正在远离自己的鸡『毛』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