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品武官的家事,暗地里看热闹的人很多,但谁都不敢出去当面凑热闹。
李鹜摔门走回四合院后,附近的几家院门才悄悄开了。
一个站在路口似是等人的布衣男子看着马车远去后,鬼鬼祟祟地离开了。
一盏茶时间后,此人敲开了王宅大门。
“沈氏真是哭着走的?”王文中端起面前清茶,漫不经心道。
“小的看得清清楚楚,还听到沈氏说她今后要青灯古佛,早日脱离苦海。”布衣男子站在书房中央,恭恭敬敬地朝王文中和其心腹幕僚弯着腰。
“那沈氏只带了一个素净的布包袱,重量很轻,大约是几件旧衣,我看她那马车,也破旧得很,是李百户今儿一大早去车行买的折价货『色』,整车也不八两银子,说不得出城就要散架。”
“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王文中道。
布衣男子应喏,躬身退出了书房。
书房恢复了一开始的静谧。
王文中垂着眼眸,看不出情绪:“你怎么看?”
幕僚见多了世间薄情人,饶是如此,此时也不禁感慨道:
“李百户视财如命,那一万两安家费,说不定进了谁的口袋……大人,真的要将小姐嫁给此人吗?”
“我那女儿,猪油蒙了心,铁了心要嫁,老夫又有什么办法?”王文中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所幸这李鹜还有几分能力,又没有家世背景,最是好掌控,贪财总比贪别的好。老夫福薄,辛苦一生却没有可堪大用的儿子,唯一一个能力出众的,却是女儿……”
“福祸相依相伴,李百户虽然出身不高,但小姐嫁给他,就能长留大人身边,大人也能多个助力。”幕僚道,“以小姐的手腕,李百户迟早会被治得服服帖帖。”
“……希望如此吧。”王文中蹙眉,神『色』转为严肃,“武英军即将进驻徐州,我不想再节外生枝,这场亲事一定要尽快办妥。严查酒楼茶肆等地,如果有谁敢嚼舌根,一律严惩。”
“喏。”心腹揖手领命,“大人放心,此事交给卑职。”
“还有——”王文中沉下脸,“派人盯着李鹜,别让他跑了。”
心腹惊诧道:“大人是觉得……”
“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王文中欲言又止,脸上闪过一丝阴沉,“……如果李鹜是真心求娶倒也罢了,如果他另有打算——那就别怪老夫斩草除根了。”
心腹再次作揖,神『色』肃然:
“喏!”
……
“李鹜真的休妻了?”
王诗咏从绣墩上站了起来,神『色』忽喜忽悲,复杂多变。
“千真万确!许多人都看见李夫——”春果赶在被打之前改口道,“沈氏坐马车离开李宅了。”
她为了口误提心吊胆,好在王诗咏此刻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误。
春果这才继续道:“那沈氏离开李宅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布包袱,坐的马车也是破破烂烂,听说她嫁过去的时候就没有嫁妆,现在被休了,也是空着手走。”
“小姐可以放心了,那李公子对沈氏也并非看起来的那么深情。”春果道。
王诗咏沉默不语,无力地坐回绣墩,看着赶工绣了一半的嫁衣,眼中悲喜交加。
“小姐……”
“男人果然……李鹜也不能例外……”
“李公子休弃沈氏,很快就可以迎娶小姐了,小姐得偿所愿,为什么看起来并不开心?”
“……你不懂。”
春果的确不懂,但她知道再追问下去就过了界,因此牢牢紧闭着嘴巴。
许久后,王诗咏脸上那股复杂的悲喜交杂被她压了下去。
她恢复了淡然的神『色』,说:“把我的纸笔拿来。”
“喏。”
春果低头应声,连忙按吩咐行动。
不一会,王诗咏就坐到了书桌前,提笔写下一封长信。
她时停时写,写完长信后,又叫/春果取了一碟净水,用指腹拈了,轻轻洒在信纸上。
水珠干涸后,留下微皱的痕迹,就像仓促间滴下的泪珠。
“你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李鹜,告诉他,我已知道父亲『逼』他休妻另娶的事了,父亲此举并非我的本意,我不愿伤害姐姐,只要姐姐愿意回来,我甘心同她平起平坐。”
“小姐——”纵然是打定主意不再多管闲事的春果,闻言也不禁惊声反问,“小姐当真愿意和她平起平坐?!”
“我当然不愿。”王诗咏说,“便是我愿,我父亲也定然不愿。”
“那小姐为何要送这封信?”
“等李鹜欢天喜地的拿着这封信去追回沈氏,沈氏再拒绝他的时候,便不是我横刀『插』足,而是她沈氏不知好歹了。”
“小姐怎么这么笃定那沈氏就会拒绝?”春果说,“万一——万一那沈氏真的回来做平妻呢?”
“不可能。”王诗咏断然道,“沈氏看着『性』情柔弱,实则是个有骨气的。从妻到平妻,她不可能受得了这屈辱。这对女人而言,是莫大的侮辱,我知道——李鹜却不知道。等他升起可以两全其美的希望,又被沈氏亲手打碎后,你说,他是怨我强取豪夺的多,还是怨沈氏不知好歹的多?”
春果后背一寒,怕王诗咏看出端倪,连忙低头夸赞。
“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春果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问上那么一句:
“李公子要是不认识那么多字呢?”
半个时辰后,春果忐忑地站在四合院门口,左右张望无人后,小心敲下了门扉。
半晌后,李鹜出现在打开的门后,一见是她,李鹜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赶在他摔上门之前,春果连忙举起手里的信笺。
“我是替小姐来送信的,她说——”
手里一空,信被抢走了。
砰的一声,门在她鼻子前砸上了。
春果头回遇到如此不留情面的闭门羹,瞠目结舌地呆站在门前。
她不死心地又敲了几下,没人再来给她开门了。她只好隔着紧闭的大门,把王诗咏的意思大概转达了。因为怕看热闹的闲人听见她的话,她还不敢过于大声,只能寄希望于李鹜就在门后,虽不说话,但耳朵尚还能用。
不管如何,自己的任务是完成了,春果对门转达了王诗咏的意思后,转身离去。
回到王宅,面对期待的王诗咏,春果顺着她的想象,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小姐的信已经到了李公子手里,我把小姐的意思转达了,李公子很是感动的样子。”
“啊嘁——”
李鹜在厨房里打了个喷嚏,骂骂咧咧地把串在一根火箸上的红薯翻了个面。
“他娘的,一定是沈呆瓜又在说老子坏话!”
红艳艳的火苗『舔』舐着炉子里的木柴,由一半常用字和一半天书组合起来的信纸在火焰中卷曲炭化,短短几个眨眼后,就只剩下一层黑灰。
“嫂子可是冷了?”
李鹊第一时间注意到正在搓手臂的沈珠曦,他站了起来,道:
“我去车上拿件衣裳下来吧。”
“不用了,我不冷!”沈珠曦连忙道,“篝火热着呢——”
“那……”李鹊神『色』不解。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冒了鸡皮疙瘩。”沈珠曦说,“一定是李鹜在骂我。”
李鹊哭笑不得:“大哥怎么忍心骂你?”
“你不知道,他背着你们,经常骂我。”沈珠曦委屈地碎碎念着,“他还给我起了好多外号,幼稚死了。”
李鹊笑而不语,心里想:只有和嫂子在一起的时候,大哥才会幼稚不已。
跳跃的火苗上『插』着三只烤鱼,啃着烧饼的李鹍盯着看了许久,不仅看自己的,也看沈珠曦和李鹊的。
李鹊将三只烤鱼分了两只出去,自己拿着剩下那只,说: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没有李鹜的屁言屁语,沈珠曦也挺寂寞的。
但她为了安慰李鹊,压下失落,说:
“没事,他的一部分在陪着我们。”
李鹊不解地看着她。
“你们补给的时候,我去路边买了卤猪蹄……”
“猪蹄!猪蹄!”
李鹍欣喜若狂地看着沈珠曦拿出的油亮亮的卤猪蹄,大喊道:
“大哥!”
142、第142章 第142章傅玄邈睁开眼,在罗汉……
斑斓的晚霞随着海波『荡』漾。
浪花起伏, 拍打着楼船高耸的船身。
在远离山岸的大海上,涛声代替了松风,盘旋在铺开的大袖上。
傅玄邈半躺在整块沉香木雕刻的罗汉床上, 双眼轻阖, 神『色』沉静。放于苍青『色』冰蚕丝上的右手修长凝白, 无瑕如玉。
虚掩的窗外吹来海风,拂动如墨的发丝,他睫『毛』轻颤,人一动不动。
燕回抱着一堆名刺蹑手蹑脚走进厢房, 他尽量轻地把名刺放下,刚要转身退去, 床上的人忽而开口:
“收到多少投诚了?”
燕回一凛,连忙单膝跪下。
“回禀公子, 共收到名刺信笺四十有二。”
傅玄邈以手支头, 轻声道:“……都有些什么人?”
燕回将名刺和信笺的主人一一报出。
傅玄邈始终没有睁眼。
燕回报完名字,厢房内好半晌的时间,只剩窗外海浪阵阵。
“御峰还没有消息吗?”
“……仍未联系上。”
傅玄邈睁开眼,在罗汉床上坐直了身体, 苍青『色』的绢带从身上垂落, 如一片坠落的阴云。
他面无波澜,淡淡道:“杨柳那里有消息吗?”
“没有。”燕回低头道, “……他们的最后一次飞鸽传书就是徐州那次。”
“杨柳在做什么?”
“听下人说, 杨柳昨日召了大夫前去问诊……似是病了。”
“病了?”
“……是。”燕回小心看着主子的脸『色』, “公子……要去探望吗?”
楼船的船头响着连绵不绝的靡靡之音,船尾的厢房却沉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杨柳半躺在床上,背后靠着软枕,雪白的亵衣衬得苍白的面庞更加娇弱。
摇晃的床板加剧了她的不适, 她握手成拳,放于没有血『色』的唇边轻轻咳着。
侍立一旁的婢女连忙送上热茶,杨柳摇了摇头,推开送到面前的茶盏。
“晚宴开始了吗?”她问,声音低哑。
“已经开始一炷香了。”婢女道。
“公子……”杨柳忍不住咳了咳,说,“公子出席晚宴了吗?”
婢女犹豫了一下:“公子……似乎没有参加晚宴。”
杨柳没说话,反而是婢女担心她多想,急着道:“公子器重姑娘,今晚既没有出席晚宴,说不得一会就来探望姑娘了——”
“公子便是不出席晚宴,也有许多事等着公子裁定。”杨柳自嘲一笑,“我身份卑贱,怎敢奢望公子纡尊降贵?”
“姑娘,你……”
“不必安慰我了,我是什么身份,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婢女哑口无言,眼中闪过一抹同情和怜惜。
“我早已习惯了……”杨柳再次咳了起来。
“厨房煎的『药』应该好了,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拿『药』——”
婢女捏好杨柳身上的被角,快步走出了厢房。
杨柳咳顺血气,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缕病态的『潮』红,她望着窗外灌进的月光,低若蚊『吟』地喃喃道:
“败柳之身,不敢肖想月光……”
微弱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杨柳没有在意,她说:“星儿,你忘带东西了吗?”
“是我。”
苍青『色』的颀长身影走进厢房,一身微凉月『色』,洁如昆山片玉。
杨柳心神一晃,喜悦油然而生。她挣扎着下了床,跪倒在冰凉湿冷的地面上:“杨柳给公子请安——”
他神『色』淡淡地扫视着简洁素雅的厢房,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星儿去端『药』了,一会就回来。”杨柳想要起身,又记起还未得到傅玄邈的允许,向着他膝行了两步,“公子需要什么?杨柳可以服侍公子……”
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傅玄邈好像这时才发现她还跪在地上。
“你还病着,起来罢。”“是!”杨柳一脸感激,自己撑着一旁的边桌站了起来。
她面容苍白,纤弱的身体在微微摇晃的地面上像是随时都要坠落。
但凡一个正常男人,都很难视若不见。
傅玄邈在扶手椅上坐下,拿起右手边茶几上的茶壶,掀开了托盘上的茶盏。
“公子,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