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曼的十指缓缓握住了她的双臂,一字一顿道:
“青曼愿效犬马之劳。”
沈珠曦请她重新坐下后,虚心请教道:“我听你刚刚的说法,似乎还有法子叫襄州富户们解囊相助?”
“我没有法子。”李青曼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谁的手里握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谁就有办法叫襄州富户唯命是从。这个人,是夫人,而不是我。”
“我手里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沈珠曦疑『惑』了。
李青曼进一步提示道:“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夫妻一体,你和知府手里,可有什么是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
她和李鹜?也就是说,不是她拥有的,而是襄州拥有的……
沈珠曦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盐引!”她脱口而出道。
李青曼『露』出赞赏的目光:“正是。不光盐引,襄州境内的矿山开采权限,也可通过置换的手段同富商交易。”
李青曼点到即止,剩下的留给沈珠曦头脑风暴。
“要同富商谈判交易,须有一个了解襄州盘根错节关系网,并且不惜唱黑脸得罪襄州豪绅的人出面。夫人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沈珠曦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方庭之的面孔。
“有。”沈珠曦肯定地点头。
“既然如此,之后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多谢青曼点拨,我已心中有数了!”沈珠曦真心实意道。
李青曼笑道:“夫人冰雪聪明,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想到这一层。青曼也不过是赶了个巧,恰巧在夫人豁然顿开前胡说几句罢了。”
解决了心中的难题,沈珠曦轻松许多,最初的疑问忽然涌上心头。
她好奇道:“你们来襄州后,都以什么为生?”
“夫人觉得我是以什么为生?”李青曼笑着反问道。
沈珠曦老实说道:“……替人写信?”
李青曼看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沈珠曦不由心虚了,“难道是给附近的女童开蒙?”
“夫人至纯至善,心思干净……怪不得李鹜选择了你。”
李鹜的名字忽然出现,沈珠曦愣了一下,李青曼却没留给她深思的时间,继续说道:
“夫人猜得已经很接近了。青曼虽不是以代写书信为生,却是以抄售绝本为生。”
“抄售绝本?”沈珠曦有些不解,“你有很多绝版藏书吗?”
“我不必有,别人有就够了。”李青曼笑道。
看见沈珠曦面『露』不解,李青曼进一步解释道:
“襄州富庶,历史悠久,有绝版藏书的家族数不胜数。这些家族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好『色』轻浮之人,为了见得佳人一面,借藏书一览算不得什么,高价收购佳人所抄书籍也算不得什么。比起他们想要得到的——娶一个知书达理,志趣相投又家世清白的官宦女为妻做妾,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微不足道。”
她神『色』平静,漫不经心道:“青曼年幼失怙,身边只有一个废物弟弟,所幸父母为我留下一副好皮囊,能够助我得偿所愿……夫人是否觉得不耻?”
沈珠曦连忙到:“你不偷不抢,以抄书为生,我怎么会觉得不耻呢?”
李青曼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夫人能如此想便好。青曼一直以为,智慧能成为被人称颂的手段,为什么美貌就不行?智慧和美貌,都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又有何妨?”
沈珠曦认真倾听,深以为然。
明明也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可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就暗沉下来。
李鸿搓着手从门外探出身子,笑嘻嘻道:“夫人可要留下一起用饭?姐,姐,给点银子,我去给夫人买好酒好菜……”
李青曼抬起眼皮,懒懒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滚。”
李鸿撇了撇嘴角,缩回身子,口中嘀咕着什么重新走开了。
“夫人勿要见怪,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虽然废物,偶尔也会派上用场。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看在青曼的面上,多担待担待。”李青曼柔声道。
沈珠曦忙笑着应承了。
李青曼开口邀她留下用饭,沈珠曦记挂着家中的一鸭一鹍一雀,出言告辞。李青曼一路相送至院门,看着她在媞娘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后,沈珠曦探出车窗,看见李青曼向着她的马车方向,缓缓福了福身。
李青曼直起身后,对上沈珠曦的视线。
她『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像个朋友一样。
李青曼一愣,然后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姐,怪蠢的。”马车离去后,李鸿在一旁神『色』复杂道。
李青曼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挥起了手。
她把双手放于身前,凉凉一眼扫向身旁的李鸿,李鸿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捏紧嘴唇的动作,灰溜溜地先转身进屋了。
李青曼再次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敛了笑的神『色』越发深沉。
若是早几年就有女人执掌权利,她又何必绞尽脑汁在皮囊上,寄希望于通过男人,沾染男人手中的权力呢?
“狐狸精!不要脸!大家都来看啊!就是这个狐狸精搔首弄姿,抢了别人的相公!”
李青曼收回视线,平静地看着出现在路口,指着她愤怒叫骂的女人。
教书先生的妻子——以干活快,好生养为卖点,在媒婆推荐的人选中脱颖而出,承接着丈夫轻蔑和厌恶,却要举案齐眉的女子。
愚昧无知,可悲。
委曲求全,可叹。
为虎作伥,可恨。
双膝跪地不敢仰视,高举案头过双眉的奴仆之姿,却被美名为夫妻互敬互爱。
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露』出那般丑态,李青曼就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想尽办法往上爬,为的,只是能活得像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举案齐眉,那也只会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好让她有机会反客为主,图穷匕见。
“你误会了。”李青曼轻声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俯首为婢。”
李青曼转身走进小院,落下了门后的『插』销。
191、第191章 第191章一支鸭毛箭,千军万马……
重建商江堰的计划在工匠出炉图纸后, 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大量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为了换取一日口粮,加入了修堰的行列。
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官粮在迅速见底, 附近的商家见状坐地起价, 受灾四州的斗米已经翻了四十倍不止, 而从更远的地方调粮过来,时间上则又来不及。
许攸整日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好消息是,他的求援信发出后, 近来已陆陆续续收到各州知府的回信,坏消息是, 辖下各个知府都摆出了爱莫能助的态度。
要钱没有,要粮没有, 回信不过是一封封写完陈词滥调的废纸。
“这些目光短浅之人!”
这一日, 许攸大怒着打断了正在汇报洋州知府回信的小吏。
“三千两银子?他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许攸怒极,“修堰是惠及所有人的事,他们怎么就是不懂?!”
书房内几位小吏都不敢多言。
许攸从军中带来的幕僚神『色』凝重地开口了:“他们未必不懂……只是不服大人罢了。镇川节度使设立以来,掌握军权的都是商州李氏, 大人初来乍到, 想要收服人心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达成的事。”
“我等得了,可是百姓等不了!这商江也等不了!”许攸怒声道, “雨季近在眼前, 商江一旦暴涨, 受灾的难道只会是之前的四州吗?他们要是不吃软的,我就只能来硬的了——我等不了了!”
“大人千万三思!”幕僚变了脸『色』,“如今能听我们号令的镇川军不到三成,大人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中了那些歹人的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修堰的钱到底要从哪儿拿?!”许攸火气上来,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咔嚓一声,似乎哪儿传来了木料断裂的声音。
“大人……”幕僚胆战心惊地看着廉价劣质的木桌,将砸坏了桌子又是一笔开销的话努力吞回肚里。
好在许攸没有继续发火,而是一脸颓败地瘫坐在木椅上。
堂堂节度使,宽阔的书房里却只有一桌数椅而已。要不是节度府不能卖,许攸甚至想把这华而不实的节度府给换成银子修堰。
“大人!大人——这里还有一封襄州的回信!”小吏忽然看着一封信激动起来。
“这次是给了多少两银子?三千还是五千?”许攸讽刺道。
“给了五……五……”小吏结结巴巴道。
“五千?”
小吏从信纸上抬起眼来,脸上浮着激动的血『色』:“五十万!襄州说,愿意提供五十万两白银修堰,还有五百石米用于救助灾民!运粮运银的车队已经和信同时出发了,大约三日后抵达商州!”
“此话当真?!”许攸赠的从椅子上起身,他神『色』激动,不待小吏答复就迫不及待地抢过了他手里的信笺。
许攸把信通读到尾,确定小吏传达无误,襄州果然答应提供五十万两白银用于修堰!他们送来的五百石米,虽然不多,但也可解口粮短缺的一时之急了。
雪中送炭,不过如此!
许攸激动之余,担忧道:“襄州以一州之力,几乎救济了四州全部的灾民。他们自己用钱的地方也多,这五十万两是怎么凑到的?”
书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水灾之后,四州对外孤立无援,消息流通缓慢,许攸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幕僚迟疑道:“属下在镇川军时,和襄州知府李主宗有过少许接触,此人有勇有谋,刚毅果决,但疏于庶务,想必此事又是襄州夫人所为吧。”
“李主宗真是娶了个贤内助啊。”许攸感慨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襄州的资助再加上李恰之前留下的府库,添添补补应能支撑到商江堰重建结束了。”幕僚试探地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不妨放松留给苦力和工匠的时间。属下听闻,为了赶上大人给出的工期,苦力们都在日以继夜地工作,长此以往,恐怕民众会生出怨言。”
许攸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雨季说来就来,现在他们还能张嘴抱怨,等河道暴涨,商江再度决堤,他们就连抱怨的嘴也张不开了!”许攸说,“这些愚民不懂利害,所以才需要我们在上头决策,等雨季到来,他们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
幕僚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了,此事没有转圜余地。重建商江堰一事只能早不能迟,若还有人闹事,不必报我,严惩不贷!”
“……喏。”
……
寒『潮』的触角已经伸到河堤,衣着简陋的灾民为了每日能有一口饭吃而不得不加入紧赶慢赶修堰的队列。
手拿软鞭的监工巡回在堰堤上的每个角落,动作稍一慢了,背上就会挨上一鞭。
好不容易熬到开饭的时候,几个腰粗膀圆的军士搬出一大锅浑浊而寡淡的清粥,排队领取食物的长龙望不见头。
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排在队伍里,麻木地望着前方揭开的锅盖和军士身后堆成山的野菜馍馍。
寒风不时穿过他褴褛的衣衫。
一周前,他还能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曾一度悲观地想,自己定然是撑不过寒『潮』了。然而,不知是升温了还是身体习惯了,这几日他竟感觉不到冷了。
他的身体日渐沉重,心灵却因为不必再忍饥受寒的痛苦而轻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粥棚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健壮的军士拿起大勺往他送出的土碗里舀了一勺清粥,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稀粥里的米粒可怜到屈指可数,他端着粥碗恳求道:“再给一勺吧,我还有个不足两岁的孩子……求求你了……”
“你就是有十个孩子也不行,每个人只有一碗粥!”军士凶神恶煞道,“你再堵在这里,这碗粥也别想要了!”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这就走,这就走……能不能把我的……”
一个冰冷的野菜馍馍砸进了男子手中的粥碗,溅出不少米汤。
男子一边走开,一边像是对待琼浆玉『液』那般,将手上的米汤小心翼翼地『舔』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他想象中饿了许久后吃到食物的美味。
没有盐的味道,也没有米的香气,他吸入口中的,好像只是冰冷虚无的空气。
男子护着手里的土碗,来到不远处人群扎堆的难民营。
他找到一个由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漏风帐篷,弯腰坐了进去,将粥碗递给一脸期待的妻子。
他一岁多的儿子在妻子怀中,望着粥碗哭喊不停,两只满是污垢的小手努力抓向粥碗。
“不哭了……爹爹给你带吃的回来了……”男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珠,从寒风吹硬的面孔上硬挤出一个笑容。
妻子端起土碗刚要送至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又将土碗递了回来:“相公,你先吃吧。”
“我吃过了,你和孩子吃。”男子推开土碗道,“我不饿。”
说来也奇怪,他确实感觉不到饿了。就连食物放至眼前,他也感觉不到唾『液』大增,夜里睡觉时,也再没有那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恨不得抓起地上的泥土塞进嘴里的饥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