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鹜头也不抬,继续往馒头里夹醋笋:“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沈珠曦自认自己还是有那么几个优点的,她的字是跟父皇和傅玄邈学的,虽算不上大家,但也算自有风骨,她擅瑟,傅玄邈擅琴,他来看她的时候,两人时常琴瑟和鸣。但这些优点,都是李鹜不知道的。
李鹜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救她?
沈珠曦犹犹豫豫道:“……因为我长得好看?”
李鹜白了她一眼:“长得好看的不止你一人,我个个都救了吗?”
“那是因为什么?”
李鹜合上塞得满满的白馒头,把露头的醋笋给戳回馒头缝里。
“因为你一直没有放弃。”他说:“被困在书橱的时候,你宁愿咬伤虎口也要保持清醒;夜宿街头的时候,你放下自尊恳求老板为你留一盏灯;遇上图谋不轨的乞丐时,你用计转移他们的注意;你虽然爱哭,但也不止是哭。”
他抬起头,直视沈珠曦的双眼。
沈珠曦还愣在他的评价里,而李鹜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楚,不见一丝阴霾。
“你哭着的时候,也在努力活下去。”他说:“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
沈珠曦的脸颊烧了起来,她也许脸红了。
她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高的评价,对她来说,这是比夸她容貌和女德,更让她心情激扬的话。
李鹜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我能去外边做工吗?”
“你要去做什么?”李鹜神色平静,没有太大反应。
他的反应进一步鼓励了沈珠曦。
“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但我想自食其力。”
“别被人骗了就行。”李鹜说:“有什么想法先问问我。”
“你不怕别人说你养不起妻子吗?”
“老子的事,要他们管?”李鹜皱起眉头:“谁敢叽叽呱呱,老子打得他叽叽呱呱。”
他分明说的是沈珠曦最讨厌的粗俗话,她却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开心了?”李鹜把手里塞得满满的馒头塞到她手里,强行换走了她吃过的馒头。“开心了就把这个馒头吃完,不吃完,我先前说的就话就不算数。”
他怎么这样!
沈珠曦的脸颊立马鼓起了,她瞪了李鹜一眼,他无动于衷。她也只好努努力力地啃起手里的大馒头来。
吃过朝食后,李鹜很快就出门了。沈珠曦正在家里琢磨能找个什么活计做,篱笆外响起了周嫂的声音:“李娘子,你在家吗?”
沈珠曦连忙跑到院子里,打开了篱笆门。
周嫂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精神还算不错,衣服也干干净净,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
“周嫂子,你找我吗?”
“是这样的,我想到你刚来鱼头县不久,镇上的人你也不怎么认识。我就自作主张,叫来了周围的妇人在我家聚会,你要是不介意,我带你和她们认识一下。”周嫂笑道。
沈珠曦很是惊喜,忙说:“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呢?周嫂子,你说我穿什么才合适?我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你这身就可以了,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周嫂子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你这耳垂空着会叫人小看,你有耳饰吗?没有的话我那里还有一对金的。”
“我有,我这就去戴上!”
沈珠曦腾腾跑回内室,翻出了李鹜给她的匣子,拿出自己的那对金耳饰戴了上去。
再回到门前时,周嫂在日光下对着她的耳朵看来看去,一脸满意。
“你这个一看就好,是哪儿买的?”
“宫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周嫂笑道:“你就戴这个,嫂子保管没人比得过你。”
沈珠曦在桂花树下给李鹜留了一行字,跟着周嫂去了她家。眼见周家越来越近,沈珠曦渐渐开始紧张起来。
“一会见了面……我要聊什么才好?”
“聊金银楼,聊衣裳头面。你要是找不到话说,你就夸别人的衣服选的好,头面好看,夸她年轻,夸她白。等以后熟了,你就夸她相公,夸她儿子……”周嫂侃侃而谈。
沈珠曦一边认真地听,一边郑重点头。
她安心了,原来民间的女子交际起来也是这一套。
周嫂推门而入后,开朗大笑道:“我回来了,你们谁赢了?”
原本搭在院子里的两根晾衣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拼在一起的竹席。一群女人围坐在竹席上,中间摆着十几张纸牌和零星几串铜板。
一个坐姿粗俗的中年女子把手中的纸牌扔在铜板上,放下了支着的右腿,没好气道:“还能是谁赢?我不玩啦!回回都是九娘,你是不是出了千啊!”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衣着鲜艳,涂脂抹粉,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用眼尾上扬的多情眼睨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说: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所有人都看着的,奴家能出什么千?再说了,就赢你那副臭牌,奴家用得着出千吗?”
“好啦,打个牌而已,大家不要伤了和气。”周嫂走了上去,打着圆场。
被叫做九娘的女人抬眼看着沈珠曦,莫名严苛的审视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几次。
那目光算不上友好,可沈珠曦实在回想不出她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你就是李鹜娶的沈氏?”九娘问。
院子里的人都朝沈珠曦看了过来。
“是,这就是李娘子。”周嫂笑道:“李娘子运气好,心眼好,一来我家的母猪就下了二十头仔,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找我要钱,李娘子在场,一句‘放肆’就把人给吓走了!”
周嫂的话太夸张了,什么叫一句话把人吓走……夸得沈珠曦脸直发烫。
“周嫂子客气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可不就是厉害!”周嫂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的气势,就跟公主一样,可吓人了!”
“还有这回事?”妇人们纷纷好奇起来:“周壮横起来怪吓人的,我们见了都要避着走。你还敢站出来保护周嫂子,怪不得她为你说了那么多好话!”
周嫂把在座妇人都向沈珠曦介绍了一遍,这些妇人没有自己的身份,大多只有一个姓氏,然后就是某某的妻子,沈珠曦竭力在心中将她们分清。
有了周嫂不遗余力的夸赞和担保,坐在竹席上的妇人对沈珠曦热情了许多。她们拉着沈珠曦问东问西的时候,被冷落下来的九娘拉长了声音道:
“奴家要是有一个那么厉害的相公,奴家也敢为任何人撑腰哩。”
“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即便发迹了也只会想着自己。”周嫂不冷不热地回了她一句,九娘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嘟哝道:“你又没见过公主,怎么知道跟公主一样?”
眼见融洽的气氛要因为九娘陷入僵持,沈珠曦抢在周嫂前面开口道:
“你就是九娘?”
九娘给了她一个斜眼:“你知道奴家?”
“酒西施的大名我自然听过。”沈珠曦笑道:“我原还在想此人是何等风采,才会被冠以西施之名,今日见了九娘,才知名不虚传。”
“你怎么知道酒西施就是九娘?”九娘露出不解的表情,轻视的目光也衰退了。
酒西施是开酒馆的女人,常年和各种酒坛打交道,身上自然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更何况,她曾隔着一道篱笆听见她向李鹜献酒食,周壮又说过李鹜不搭理酒西施,把这些线索综合起来,眼前的九娘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酒西施了。
沈珠曦笑道:“不是妹妹眼睛厉害,而是姐姐的西施之貌太好认。”
九娘飘飘然起来,笑道:“还不是那些臭男人叫着玩的,传来传去,大家也都叫奴家酒西施了。”
坐在竹席外围的桑娘趁机道:“李娘子,你也坐下玩一圈吧。你玩过马吊牌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只听过,没玩过。我坐着看你们玩就好了。”
桑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空隙:“我也不会玩,我们坐一起吧。”
“九娘,再陪我玩一圈,这次我一定要盯着你,看你玩什么把戏!”中年女子说。
“来就来,奴家怕你不成。”九娘翻了个白眼。
气氛再次融洽起来,一场硝烟消散于无形。
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青枣出来,每人都分了些,然后也坐在竹席上,加入了打马吊的队伍。
沈珠曦此前只听过宫人爱打马吊,自己却没打过,像此类难登大雅之堂的牌类游戏,她的宫中是没有的,她看得颇有兴趣。
“周嫂子,快开门,我提烧鸡来了!”
篱笆门一声忽然响起的呼喊让周嫂笑逐颜开。
“这小辣椒来了。”
36、第 36 章
周嫂把门一开, 随蕊提着一包鼓鼓囊囊的荷叶就走了进来。
“这烧鸡还是热的,厨房在哪儿呢?拿个碗装出来,趁热吃最好。”
“我带你去厨房。”周嫂笑道:“你也太客气了,来就来吧, 还带个烧鸡。”
竹席上一个妇人大声笑道:“谁不知道我们随大小姐最讲礼, 哪有空着手上门拜访的道理?”
九娘扬声道:“烧鸡配酒最好, 赶紧把我带来的那坛万年春开上。”
“我带了刚摘的黄瓜,陈娘子, 你跟我一起去厨房, 你做的凉菜最是好味……”
“我的糖渍番茄该好了,我去看看……”
妇人们纷纷起身, 忙活起自己带来的礼物, 其中大多是做零嘴的吃食,没一会,厨房就热闹起来, 一个叫着别踩了我的脚,一个说你不做事就快点出去。
竹席上只剩寥寥几人,其中就包括沈珠曦和九娘。
九娘把她看了又看,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奴家和李鹜的事?”
沈珠曦故作不知,疑惑道:“什么事?”
“奴家也不瞒你, 左右你早晚也会从别人那里听说。”九娘说:“奴家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也算小有薄产, 自以为还是配得上李鹜,只可惜妾有意郎无情, 你家李鹜为了躲我,连酒都不来买了。”
九娘不平道:“奴家就是年纪大了点,但姿色仍在, 又有资产傍身,他到底对我哪点不满意?”
被丈夫曾经的追求者如此追问,沈珠曦一点儿也没觉得受到冒犯,毕竟她又不是李鹜真正的妻子。
沈珠曦以前没见过九娘这样的女子,像她这样敢于追求自己所爱的女人是不配出现在女德列传里的,宫里自然也不会有这样勇敢直率的女子。沈珠曦对九娘,不仅没有厌恶,反而生出了一丝敬佩。
坐在一旁的桑娘就惨了:曾经追求过李鹜无果的人,向李鹜如今的妻子抱怨她丈夫的铁石心肠,这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谁也不觉得尴尬。
“我去厨房看看需不需要帮忙。”桑娘状若寻常地笑着起身,迫不及待地走去了厨房。留下的是嗑瓜子磕得起劲儿的随蕊,她一边磕,一边讽刺道:
“你都三十好几了,正常男人谁会选你?”
“选奴家也不会选你!你这男人婆,娶你都要担心婚后被打。”九娘挑起柳叶眉,伶牙俐齿回击道。
“打人总比被打的好。”随蕊冷笑道:“凭什么只准男人打女人,不准女人打男人?”
“奴家懒得和你争辩。”
九娘翻了个白眼,视线重新落回沈珠曦身上,半晌后,叹一口气,一副已然认输的模样:
“……算啦,你嫁给李鹜,总比有些人嫁给李鹜的好。我看你还有些顺眼,要是让那姓李的嫁了李鹜,还不知道她的狐狸尾巴要如何翘到天上。”
“李青曼没来?”随蕊问。
“县老爷的公子把她约出去踏青了。”九娘阴阳怪气道:“这都要端午了,还踏青,我看她是心思活络,开始找下家了。”
九娘忽然把矛头转向沈珠曦。
“你知道李青曼吗?”
“不知道。”沈珠曦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竖着耳朵听得起劲儿!”九娘说:“是个看着憨厚,实则鬼精的——奴家喜欢。奴家劝你一句,这李青曼不简单,是这金州远近闻名的美人,看着清高,勾男人的手段却不容小觑。不过嘛,依奴家看,你来以后,她这金州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让一让了。”
九娘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了一把瓜子,细细地磕了起来。她磕瓜子的动作也处处透着精心设计过的妩媚:她先是用贝齿轻轻在瓜子尖端一咬,再轻柔掰开,取出瓜子仁,小心避开唇上的口脂,轻轻放入口中,那双妩媚的凤眼在她吃东西的时候,一刻也不停歇,灵动地流转着。
九娘精致的吃相和一旁的随蕊形成鲜明对比,九娘吃一粒瓜子的时间,随蕊已经磕了十几粒。就跟灵活熟练的小松鼠一样,瓜子尖刚放到嘴边,还没见她怎么动嘴,瓜子就只剩瓜子皮,扔在一旁专门扔东西的荷叶上了。
周嫂和几个妇人端着吃食走了回来,九娘她们自然中断了关于李青曼的话题,站起来帮忙摆盘。
沈珠曦不能一人坐着,也跟着起身帮忙。
周嫂笑道:“我看你们说得热火朝天,怎么,已经熟悉了?”
沈珠曦笑道:“托周嫂子的福,大家都很照顾我。”
“我可不信,九娘这张嘴,最不饶人。”周嫂半真半假道。
“周嫂子冤枉奴家了!”九娘拖长了声音道:“奴家可是把李娘子当妹妹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