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冷笑道:“之前我找的那些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别拿我和那些不识字的白丁相提并论。”周壮不快道:“他们知道国色天香的意思吗?”
“你知道?”
“自然,我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要不是我嫌当官累,说不定今日也是个芝麻官了。”周壮面露得意。
男子眼露讥诮,可他并未发现。
周壮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如果我给你找到了这个女子,你给我什么好处?”
“一百两,够吗?”男子冷笑。
“五百两。”周壮比出五个指头:“找到了再给我,要是没找到,我分文不取。”
“成交。”
暗卫十四的拇指轻轻摩挲腰间长剑,若是找到越国公主,知情人自然不能留下。
五百两?也得有命花才行!
“你说的此人身在何处?”男子问。
“我带你去。”周壮站起身来。
两人结伴往镇外走去,一路上,周壮有意和他攀谈,男子视而不见,这种有手有脚却好吃懒做的恶汉为他所不齿,要不是现在有求于他,他连一句话都不屑和他说。
一炷香的时间后,周壮指着一处远远的小院说:“就是那儿了,我带你去见的人就是李氏,我们镇上地痞头子刚娶的老婆……”
“她成亲了?”
“刚成亲不久,也没个证婚人,好像也是因为京城战乱流落到这里的。”
男子问:“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嘿,人家的闺名,我一个外男怎么知道。平日要是遇见,叫一声李嫂子也就过去了。”周壮嘿嘿笑道:“她叫什么我确实不知道,我也只是偶然见过一面罢了。我娘防我防得紧,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呢,也没特意去打听过——我这人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更喜欢骰子哗啦的声音。但我保证,这女子,绝对是你说的国色天香……”
“你说的,是那间院子吗?”男子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凝重。
“是啊,就是——”周壮吞下了后边的话,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熬了两宿出现了错觉:“屋顶上怎么这么大的烟?”
暗卫的身体素质经过训练,远超常人,男子一下就看出了端倪。
他变了脸色,沉声说:“是屋子烧起来了。”
“什么?!”周壮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往前跑去:“他娘的,可别烧到我家去了!”
两人加快脚步赶向浓烟冲天的小院。乡下人除了早上务农外,其余时候大约无所事事,这火一烧,引来了许多无所事事的人。
男子和周壮赶到院子的时候,篱笆外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衣着不一的男女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道:
“这可怎么办……李娘子还在屋里没出来……”
“李鹜去哪儿了?有人去通知了吗?”
“老张去叫人了,还……来了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暗卫十四忽然被人从身后撞开,对方冲力太大,他措手不及下倒退了好几步。
只见一名肩宽背阔的高大男子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篱笆门。
“那是谁?”暗卫十四皱眉道。
“那就是李鹜,我们镇上的恶霸头子,平日没人敢在他面前吱声。”周壮平日没少在李鹜那里吃亏,一有机会便不遗余力地抹黑他的名声。
他期望眼前这名身份神秘的剑客为民除害,可惜的是,对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周壮再次看向火势蔓延的屋子,暗暗期望李鹜能被一把火烧死在里面,免得他今后再来多管他家的闲事。
李鹜冲进里屋,没见着人,冲到火势最严重的厨房,正好看见沈珠曦拿着装有半盆水的铜盆往火焰熊熊的灶台上浇。
她早上盘得好好的发髻散了,衣裳上到处都是灶灰留下的痕迹。少女满脸黑灰,神色惊惶不安,黑白分明的杏眼里蓄着泪珠,却还不肯放弃浇灭火焰的努力。
她狼狈的模样比屋子里莫名其妙烧起来的大火更让李鹜怒意翻腾,他一把夺走沈珠曦手里的铜盆扔在地上,拉着她往外走。
“我不能走,火会把房子烧光的!”沈珠曦甩开他的手,惊慌失措地去捡地上的铜盆。
“你傻啊!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李鹜再次去拉她的手。
“我不能走!”沈珠曦后退一步,强忍多时的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她怎么能走呢?她怎么有脸走呢?
这家里的值钱东西都是因着她的要求留下的,为了买这些东西,李鹜甚至做面首养她。而她,只是烧个火,就能把家烧着。
她怎么有脸就这么离开?
她拼命去灭火,她用吃奶的力气带着一盆盆水往来于厨房和后院水缸。
她摔倒了,头发散了,脸磕着了,可她连哭都来不及,便又匆匆地跑回水缸前重新打水。
她真的很努力,她努力地去挽回自己的错误,可是什么都用都没有。她的力气太小,跑得太慢,手脚太笨——火焰在她眼前越燃越高。
沈珠曦既害怕又羞愧——
她对不起李鹜,她根本没脸逃跑,如果不能把火灭掉,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李鹜?
噼啪燃烧的火焰让她想起了城破那日,禁宫里的火光。那一日,她也是这样束手无策地面对一切。她憎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为何不能像话本里以一敌百的战士那样,以一己之力扭转残酷的败局?
她哭着说:“都是我的错,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它们要是被烧光——”
“烧光就烧光,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
沈珠曦的哭声忽然变成一声尖叫。
“只要最值钱的还在,别的烧光了又能怎么样?!”
李鹜一把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浓烟滚滚的厨房。
院子外围观的人们见他俩安全离开火海,响起了真心实意的欢呼声。李鹊带着李鹍,还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青年抱着水桶也赶来了,他们冲进院子,一桶接一桶地往火焰上浇去,火焰熄灭的滋啦声不绝于耳。
暗卫十四站在闹腾腾的人群里,冷眼看着被男子放到地面的少女。
少主亲手所画的那幅画像里,越国公主知书达理,气质高贵典雅,而眼前人?
瑟缩,惊惶,一脸狼狈。眼泪和灶灰在她脸上留有一条一条的黑印。穿着京城丫鬟也不屑穿的劣质衣料,过时式样。头上一根簪子也没有,耳朵上也干干净净。那双略微紧张地牵着男子衣角的双手,染着灶灰,脏兮兮的,指甲缝隐约还有黑色污垢。
这怎么可能是那个传言中以金银为床,珍珠为枕,宫殿奢华如仙宫的越国公主?分明是个粗俗的乡野村姑。
每个出来探查公主下落的暗卫身上都带着大笔银票,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最快的满足越国公主的高标准生活要求。
越国公主生活讲究,爱好奢侈,那是出了名的。要不然,少主也不会满天下地为她寻各种奇珍异宝。
旁的不说,若是越国公主,定然不会做大庭广众下牵着男子衣角这般放荡无礼的行为。
暗卫十四转身就走。
“诶,你怎么就走了,我的五百两银——”
周壮刚追出来,一把冰冷的长剑就横上了他的脖子。
他动也不敢动,像被扼住了脖子的鹌鹑那般,瞪大眼睛无声地看着眼前眼神冷酷的男人。
“你戏耍于我,我不取你性命已是仁慈。你再追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男人收回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壮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脖子上仍残留着剑刃的寒意。
这场火,看着厉害,但很快就被几个青壮年合力扑灭了。归根究底,还多亏了李家前不久换了次家具,年老失修,便宜易燃的木料都被换成了虽然贵,但却难以烧着的好木头。
除了厨房损失严重,主屋几乎没烧到什么。
帮忙灭火的邻人散去后,李鹊拉着李鹍去了篱笆门外转悠,整个堂屋里只剩沈珠曦和李鹜两人。
沈珠曦缩着肩膀坐在桌前,盯着被熏得发黑的桌面,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
“说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李鹜坐在她的对面,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一丝质问。
沈珠曦抬起头,不说话,身体因为无声的抽噎而一颤一颤。
她咬着嘴唇,右手慢腾腾地伸向腰间。李鹜看着她掏出一物,慢慢放到了桌上。
她握着拳头,泪光闪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好像在观察他会不会突然发怒的胆怯的孩子。
李鹜压着怒气,等她逐渐摊开了手掌。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家中的大火,险些把他烧成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
沈珠曦紧紧握在手里的,是一枚鸡蛋。
她一直保护在腰间的,是一枚鸡蛋。
李鹜看了又看,确定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熟鸡蛋,而不是什么金鸡蛋。
他从鸡蛋身上抬眼看向沈珠曦,迎上她泪光荡漾的眼眸,她像是忍了许久的委屈,一开口就变了音调。
“我想给你煮个鸡蛋,可是,可是……”
她的哭腔变成伤心的哭泣。
“李鹜,对不起……”
47、第47章 第 47 章
微小的失败, 成了压垮沈珠曦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烧火这样的一件小事,也能被她搞砸。
她不擅女红, 双手被绣针刺得又红又肿。为了获得女红师傅的认可, 她战战兢兢地苦练了一宿, 第二日,傅玄邈便进了宫。
他收走了她绣到一半的绣布,留下了一名女红功夫炉火纯青的宫女。他说,不必勉强, 凡事有他。
越国公主德容兼备,通读四书五经, 精通琴棋书画,女红也不输于人, 被各个高门深户作为闺秀典范。
她是沈珠曦, 时而是越国公主,时而,她又觉得自己不是。
她女红拙劣,四书五经也仅限于看过, 里面的大道理丝毫没有在她心里激起滴点涟漪, 她不喜欢琴棋书画,可是宫中只有琴棋书画可供打发时间。如果哪一日她疏于练习, 不日傅玄邈定然会入宫。他不会责备她, 但他什么也不说, 命人拿出琴瑟和她合奏的行为更让她倍感压力。
那个完美无瑕的越国公主,离她太远,远到偶尔听到外面的传言,她都会心生滑稽。
那真的是她吗?
沈珠曦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越国公主即便是虚假的, 也比现在这个笨拙,爱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她,要好过千百倍。
她还不如一个谎言。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她不愿在李鹜面前显现狼狈,拼命用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好了。”
李鹜从桌子对面拉住了她的手,神『色』无奈。
“手还脏着就往脸上擦,你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吗?”
沈珠曦抽噎着没说话。
她才不关心自己长什么样了,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补偿火烧李鹜一间屋子的损失。
李鹜松开她的手起身,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手上拿着许多东西。他把一个木盒放在桌上,然后扳过她的脸,用打湿的手巾细心擦着她脏兮兮的脸颊。
李鹜还是那个李鹜,手上轻柔的动作却不像平时的李鹜。
他擦了她的脸,又把她脸上的『乱』发拨到一边,接着拾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拭手上的脏污,连手指缝也没有落下。
沈珠曦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温热的泪珠砸在李鹜手上,他抬起头,眼底沉着无可奈何。
“你怎么又哭了?”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沈珠曦说。
“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李鹜抬起手,有手指擦去了她眼眶下的泪珠,说:“火都灭了,你还哭什么哭?”
“烧掉的东西怎么办?”沈珠曦扁着嘴,闪着泪光的眼眸大有二次泄洪的架势:“你清点个数,以后我会赔你。”
“赔什么赔?我的不还是你的?”李鹜说:“烧就烧了,没几个值钱东西,厨房太小了,我想改建还正愁找不到理由。烧得好!”
他抑扬顿挫的最后一句话让沈珠曦破涕而笑。
“你别安慰我。”她嘴上这么说,眼泪却已经停了。
“我安慰自己呢。”李鹜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还在,什么坎儿过不去?你就是把整个屋子烧了,只要老子还在,依然能卷土重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哭哭啼啼了——除了老子死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值得你哭。”
沈珠曦心里一跳,急忙道:“你又放屁!什么死不死的,别说这样的话!”
“好,我不说,你也别哭了。”李鹜在她身前蹲下,抬起她的腿面对自己,轻轻提起了她的襦裙。
“你做什么?”沈珠曦一慌,连忙按住了自己的裙子。
“看看你的伤。”
李鹜拨开她的手,把提起的襦裙放在她的腿上,襦裙下的衬裤在膝盖部位有巴掌大的一片血迹。李鹜看着那片血迹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卷起了她的衬裤。
沾着几条灶灰的足衣『露』了出来,然后是比足衣更加白腻无暇的小腿肚,小腿的主人因害羞向后缩去,李鹜隔着足衣,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别动。”他沉着脸说。
胆怯不安的小腿一动不动了。
李鹜继续往上卷去。越是靠近膝盖那片血迹的位置,他的动作越是小心。衬裤终于卷到了膝盖上,『露』出摔破了好大一块的红肿膝盖。
“你怎么不说?”李鹜脸『色』难看。
沈珠曦说不出话来。屋子都差点被烧了,她只是破个膝盖而已,有什么颜面去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