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认得?我在御书房里见过不少山河舆图。你在这里写了个金,右边是上均下房,再往右你写了个香——你忘记襄字怎么写了吧?”沈珠曦拿过他手里的树枝,用脚擦去框起来的“香”字,重新写了“襄”上去。
“所以,这里就是梁州。”沈珠曦再次擦掉金字左边的“两”字,写了“梁”字替补上去。
“梁州再左边是什么?”李鹜问。
“梁州再左边就是武州,武州再左边是宕州,宕州再往左是叠州,叠州再出去,那就是吐蕃了。”
沈珠曦补全了她说的这几个州,又在叠州外,圈出一大块区域,写上了吐蕃的名字。
这次换李鹜拿走了树枝,将地上的所有图画都圈了起来。
他说:“这次旱灾导致的饥荒,几乎波及整个大燕。幸好我们走得早,如果现在还在襄阳,想走也走不了了。”
沈珠曦这时也不由佩服起李鹜的决断来。
要是他们没有离开襄阳,恐怕这时已是凶多吉少。
“你能把大燕地图画下来吗?”李鹜问。
“画下来?”沈珠曦有些吃惊,她想了想,道,“像这样的简陋地图现在就能画,但是如果要加上关隘和地形,没有四五天的时间,画不下来。”
李鹜震惊地看着她:“你有这一手还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呀!”沈珠曦一脸无辜。
“等到了湖州,你就给我画下来。”李鹜道。
沈珠曦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反正李鹜以后是要帮着大燕打叛军的,她给他画舆图,也没有关系吧?
“让我看看你的腿根子。”李鹜向她的腿伸出手来。
“已经好了!”沈珠曦红着脸打开他的手。
“你又睁眼说瞎话。”李鹜一脸不信。
“真的好了,今天只是有些红而已,没有像以往一样破皮流血了。”沈珠曦装作随意的样子笑道,“我也和你一样皮糙肉厚了,明天你可以让马儿跑快些了。”
“跑快些?好让你屁股再变得稀巴烂?”李鹜没好气地说。他从扁石头上站了起来,把手里的树枝扔进火堆里,说,“我去附近找点吃的,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走。”
每一次,他都会特意叮嘱“别『乱』走”。曾经『乱』跑过的沈珠曦心虚,不敢抱怨他唠叨,大声道:“知道了!”
李鹜这才拿起牛皮水袋走出山洞,但是没走两步,他又走了回来,从布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扔了过来。
“放在身上防身。”
沈珠曦嫌弃地看着地上那把可能带脚气的匕首,刚想问他有没有别的选择,李鹜却已真的走出了山洞。
她只好等匕首散了会风,这才小心翼翼地拿来藏在宽大的衣袍里。
她左等右等,不时捡起地上的树枝戳戳燃烧的火堆,等到月亮都爬上梢头,她也越来越焦躁难安时,李鹜终于回来了。
他扔下三个看不出模样的植物块茎,又抖了抖手里野菜上的水珠,把水袋递给沈珠曦。
“喝吧,留一点一会煮菜。”
沈珠曦口渴得不行,还是没有立即开喝。她望着李鹜,问:“你呢?”
“我在溪边喝过了,你喝吧。”李鹜道,“我原本还想叉条鱼回来——”
沈珠曦听到“鱼”这个字,条件反『射』竖起耳朵。
李鹜摇了摇头:“不行,水里比老子的锅底还干净。什么都没有,早就被小兔崽子们捞完了。”
沈珠曦失望地重新看向那奇形怪状的植物块茎,思考这东西吃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她为了节省清水,喝了几口湿润干燥的喉咙就把水袋还给了李鹜。
李鹜把水袋里剩余的水倒了一半进石头堆起来的小破锅里。火苗从石头缝隙里钻出,『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李鹜在扁石头上坐了下来,从沈珠曦处要回匕首,取了刀鞘,刷刷几下就削掉了不知名植物块茎的粗糙表皮。
沈珠曦看着那把从他靴子里拿出的匕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算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李屁人辛辛苦苦找回来的食物,她还是不要在这时挑三拣四。
削成片的青绿『色』块茎和野菜一齐入锅,山洞里很快就飘起了淡淡的香味。三个植物块茎和一把野菜,原本看起来不少,下了锅后很快就缩小了大半,最后捞出锅的干货,连一个小陶碗都装不满。
“吃吧。”李鹜把陶碗递给她。
“你呢?”沈珠曦又问。
“我吃过了。”
“你什么时候吃的?”
“路上掏了一个鸟窝,生吃了七八个鸟蛋。”李鹜扬起眉头,“怕你骂我,一直没说。”
“真的?”沈珠曦狐疑道。
“不信你来『摸』我肚皮。”李鹜大大方方地撩起上衣,毫不心虚道,“我现在胀得很,只想喝几口汤压一压。”
那紧实的腹肌一『露』出来,吓得沈珠曦连忙移开目光。
要她上手去『摸』,她是万万不敢的。
李鹜的神情太诚恳,让她信了他的话。有鸟蛋吃的话,这锅清汤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她接过陶碗,仔细端详着这碗淡绿『色』的菜汤。
近似煮青菜的清香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鼻尖,沈珠曦对这锅一滴油盐都没有的清汤升起一丝希望,等到入口时,她却如遭雷击。这粘稠的口感,微腥的味道,让沈珠曦一瞬有种自己在吃鼻涕的错觉。
她险些当场呕吐出来。
可李鹜坐在一旁看着她,眼神专注。
所以她忍住了。不但忍住了,还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咬牙把它喝光了。
光碗的时候,沈珠曦全靠意志力,才压下了试图冲出喉咙的热汤。
李鹜没有问她味道如何,因为他把剩下的残汤剩渣倒进碗里喝下去的时候,也皱着眉头。可是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浪费丁点汤汁。
沈珠曦忽然想到了不久前李鹜煮的那碗牛肉面。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想来,却好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这饥荒,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为什么各地衙门都毫无动静?
百姓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吗?
无论是大燕朝廷,还是如今的伪帝政权,他们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向百姓收税,却丝毫不向百姓提供任何保障和庇护吗?
沈珠曦灰心丧气,不明白寄生在天下苍生骨血上的这个庞大组织究竟是从何处,何时起,出了问题。
为什么大燕朝廷如此,伪帝政权也如此?
“别想了,人的烦恼都是想出来的。”
李鹜大大咧咧地倒在了被单上,双手叠在脑后,漫不经心道:
“水来搬水缸,兵来老子挡。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沈珠曦默念了一遍,对他的话莫名深信不疑。
一切都会好的。
102、第102章 第102章“这样就不冷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沈珠曦就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
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一看,李鹜正把长臂套进上衣。
“现在就走吗?”沈珠曦问。
“等太阳出来了再走。”李鹜说,“我去找点吃的。”
“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什么啊, 你一不会爬树二不会打鸟。”李鹜毋庸置疑道, “你就在山洞里等我, 哪儿都别去。”
沈珠曦还想坚持一下,李鹜已经拿起倚在墙角的水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鹜走了,沈珠曦也没法放心睡觉了。她穿好最外面的袍子, 蹲在火堆便,捡起树枝戳了戳柴火。
据说, 这样火就能更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戳一戳确实挺管用的。
……就是不能戳太多。上次烧厨房, 就是这么戳出的火星点燃了角落的干草。
沈珠曦趁着李鹜外出这段时间, 把昨夜睡过的被单重新折叠起来,小小一块放进包裹重新系好。擦干净的锅碗也放进了专门打包必备器具的包裹。做完这一切后,沈珠曦环视收拾妥当的山洞,满意了。
她看着身边人的样子, 逐渐学会如何生活。
她现在做的事, 在一年前,想破她的脑袋也想不出来。
沈珠曦坐在李鹜昨天坐过的那块扁石头上, 随口哼起宫中流行的小调, 眼神定定看着山林入口, 等着熟悉的身影出现。
旭日破开浓重的晨雾『射』出第一抹金光时,李鹜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又细又长的东西。
沈珠曦定睛一看,浑身汗『毛』倒竖, 她吓得从石头上弹了起来,声音也变调了:
“蛇——”
“怕什么,这是死蛇。”李鹜提着蛇尾巴,随便一抡就甩成风火轮。
“你你你捉蛇干什么!”
沈珠曦还是不敢轻易靠近。
李鹜一走进,她就后退,眼神直盯那条青『色』的死蛇。直到后背贴上山洞石壁,退无可退。
“这可是好东西。“李鹜在扁石头上坐下,随手拿起一块碎石先砸在蛇头上,砸扁蛇头后,他用石头尖锐的那一边割开了蛇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蛇肉。
蛇血慢慢浸了出来。
李鹜直接提起死蛇,把嘴唇凑上了血珠汇聚之处——
沈珠曦快吐了。她转过身不去看,直到身后再次传来李鹜的声音:“走吧。”
她转过身,看见死蛇还在,李鹜把它倒挂在大黄马身上,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她:“傻站着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把它生吃了。”沈珠曦走向李鹜,心有余悸道。
“生吃多浪费。”李鹜皱眉,“等它风干后做成肉干能多吃几天,放出的血扔掉太可惜,给你喝——”
沈珠曦连忙摇头。
“那就只有我喝了。”他接着说,“反正蛇血大补。”
“补哪儿?”沈珠曦下意思问。
“补阳气。”他意味深长地朝她眨眨眼,“要试试吗?”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这屁人大清早就噗噗,蛇血补得怕是屁气吧!
李鹜扶着她坐上马鞍后,从怀里掏出两个半青不红的果子扔给她。
“把这个吃了再走。”
“你呢?”沈珠曦问。
“你真是呆瓜,我自然是摘果子的时候就吃过了。”李鹜神『色』自然,想也不想道,“我把肚皮吃饱后,给你带了最红的两个回来。”
沈珠曦不疑有他:“你洗过了吗?”
“洗过了。”李屁人说,“吃不死你!”
沈珠曦白了他一眼,小小一口咬了上去。果子比看起来的好吃,虽然酸,但还在接受范围内,汁水丰沛,带着浓浓的果香扩散在嘴里。
李鹜踩着马镫上了马,两手拉住她身前的缰绳,双腿一夹,大黄马自动往前踱步走出。
沈珠曦咔嚓一声又咬了一口。
“咕咕——”
果子还含在嘴里,沈珠曦却没咽下去。她转过头,狐疑地看着身后的李鹜。
“什么东西在叫?”
“你肚子叫了。”李鹜说。
“我肚子没叫。”
“那就是阿黄的肚子叫了。”李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阿黄就是他们胯下的大黄马,自从李鹜偷听到她给大黄马喂草料时叫了这个名字后,他也开始跟着叫大黄马阿黄了。
阿黄一路让她受了不少罪,沈珠曦没给它按家族传统取名,以此作为反复擦破她腿根子的惩罚。
“……真的?”
“真的。”李鹜的表情分外诚恳。
沈珠曦咽下嘴里的果肉,依旧满腹狐疑。
大黄马走出山林,重新进入荒凉的平原。他们又遇到了新的流民队伍,所有人都面黄肌瘦,凭着一个“湖广熟,天下足”的希望,便背井离乡,毅然决然地向着一个陌生的地方奔去。
他们甚至不知道湖广在地图上是什么位置,靠着一张嘴,一双腿,一个微薄的希望,跋山涉水终于来到这里。
他们的队伍每日都有新面孔加入,每日也有旧面孔消失不见。生离死别已经成了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就连队伍里七八岁的孩童都能面不改『色』地跨过停止呼吸的尸体。
看着他们,沈珠曦就觉得,自己受的苦算不得苦。
甚至比起宫中的时候,沈珠曦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并非是在受苦。她在宫里的时候,心情总是压抑沉闷的,生怕做了什么惹人不喜的事,遭人冷言冷语。而她现在,每一日都是放松的,不用畏手畏脚,胆战心惊地看人脸『色』过活。
比起精神上持久而无孔不入的痛苦,身体上短暂而浅表的痛苦就变得不值一提。
这些天,她看过太多面孔各异的流民群,仿佛一夜之间,全国受灾的流民都向着湖广方向涌来了。
沈珠曦不由担心,湖广能不能接纳得住这么多落难的百姓。
她经历了完整的饥荒,便越发明白,如果官府一开始就积极救灾,事情根本不用发展到这田地。
作为“官”之上的顶级贵族阶层,沈珠曦却开始对包括官员在内的整个大燕政权都生出愤怒。
随蕊对大燕的愤怒和冷漠,她已经有些理解了。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启蒙时便已读过的简简单单八个字,直到此时此刻,才在她的心里清晰起来。
太阳落到地平线时,大黄马奔过一块刻着字的石碑,李鹜神『色』一轻,说:“我们出庐州了,再过去,就是宣州的地盘。过了宣州,就是湖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