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荣端起碗来准备喝稀饭,“这不能吧?旱地改水田,没地方种高粱红薯,那不是要把人饿死?”
叶老二清一下嗓子,“都在这么说。”
苏华荣轻轻叹一口气,“这日子过得看不到头。”
叶老二吃饭时不是很爱说话,说两句也就没再出声了。
旁边叶苏红突然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后知后觉的问题,“大哥呢?怎么没回来吃饭?”
提起叶安国,苏华荣心里又舒服了一些。
她嘴角不自觉露些笑意,看着叶苏红说:“你大哥出去有事,不回来吃。”
苏瓷捕捉一下苏华荣的小表情,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叶安国肯定是和何月香出去约着玩了,不然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耽误他回家吃饭。
虽想到了这一点,但她没说。
婚嫁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进了门,都是没有准确定数的事,且先安静观望着吧。
叶老二吃饭吃得快,放下筷子就去隔壁等老金去了。
结上了伴,两人各自拎着小马扎,往大队部对面的向阳小学开会去。
到了坐下来抽锅烟等一会,才见大队书记赵世满过来。
赵世满在人群前方的桌子边坐下来,拿过包红绸的话筒,喂两声开始说话。
开这种会说话,自然先是把这一年给总结回顾一番。
哪个生产队今年干得好,收成比别的队高,就大力表扬一番,哪队今年收成垫底,自然也要拉出来批评检讨一番。
哪个队的收成好,哪个队的队长脸上就有光。
当然和分的粮食也挂钩,所以收成高的队的社员脸上喜色也更多一点。
总结完了过去这一年,自然是展望下一年。
这说着说着,也就提起了社员们最近都听说了且很关心的事情——旱地改水田。
本来这话还没落实,还没从大队书记嘴里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抱着一些希望。
现在竖起耳朵来认真听,真听到从大队书记嘴里说出来了,操场上瞬间就炸了锅了。
说什么的都有,一时间人群里嘈杂得不行。
其实最终也就是一个问题,把旱地改成水田种水稻,谁来保证收成?
大家都是靠地吃饭的,各家人口都不少,本来收成就紧凑,根本不富裕。
每天靠高粱红薯这些高产作物填肚子,到底不会饿肚子。
听大家闹闹嚷嚷地吵,赵世满也没说话。
他就坐在桌子边,让大家一气把脾气情绪全都给发泄出来。
等他们陆陆续续歇下来了,赵世满才又对着话筒发声。
他说:“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这是上头下的决定,我也没办法。上头派了来看过咱们这里的土地,说是盐碱较重。旱地改成水田,水能排盐,反复施肥换茬种上个几年,土质自然就好起来了,到时候小麦大米吃不完,这不好吗?”
这是给人画大饼呢,谁听不出来?
人家要的就是不饿肚子,你说几年后大米小麦吃不完,那这几年怎么办?人口少的人家不大担心,人口多的,靠分下来的那点粮食,怎么活?
大米白面谁不喜欢吃,可是吃不饱啊!
小麦收成就这么差,水稻种上去,那能收上几粒米啊?和高粱米的产量根本没法比。
赵世满这话说完,操场上又是一阵乱哄哄吵吵。
总之觉得这决定扯淡的占大部分,毕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能看得到眼前这一点事。
赵世满又听大家吵了一阵,然后在话筒里叫大家安静。
好容易把大家都叫停了,他语气硬了些说:“这是长头做的决定,只能这么办!今年冬天得把斗渠打好,明年小麦收上来,划出来的地必须改水田!放满了水,只能种水稻!”
语气平缓的时候已经叫大家受不了了,这语气一硬,直接把人脾气激了起来。
人群里有个人喊:“饿死了谁负责?!”
赵世满手按桌面坐直了腰,看向说话的人,语气依旧重,“大饥荒时候都熬过来了,这就饿死了?!系紧裤腰带熬过这几年,就熬出头了!”
又有个人喊:“大饥荒是怎么熬过来的?饿死了多少人?你想把我们逼回那时候去?那你给我们算算,这回要饿死多少个,才能熬出头来?!”
这话一说,又激起了民愤。
大家伙再次闹起来,不管不顾跟着起哄。
不知谁又领了头,喊一句:“咱们不干了,打什么斗渠,干脆直接等死!”
其他人立马跟着附和,“就是,不干了!累死累活一整年,种不出粮食来,干它作甚!”
赵世满拿着话筒再叫大家静一静已经没效用了。
说了半天,不止没起到一点作用,反而把大家的火气拱得更高。
不少人直接从板凳上站起来了,冲着赵世满嚷嚷。
人声沸腾,再发展下去感觉就要干仗了。
赵世满发现压不住了,把目光投向民兵队长李勇强,示意他赶紧维持秩序。
李勇强站起来到人群边上,用他的粗嗓子喊了几声安静。
赵世满在喇叭里喊都压不住,他这样喊自然更起不到半分震慑作用。
最暴躁的声音都喊出来了,结果那些脾气大性子急的社员根本就不鸟他,只管嚷嚷自己的。
李勇强的脾气也被顶起来了,咬咬牙抱着抢朝天上就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巨响,随后操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带头的好些社员被枪声吓得敛了神色。
赵世满从凳子上站起来,直接把话筒架子拿在手里,声音如铁一般,“谁有意见,上来说!”
他这话说完,倒没有人上来了。
那些带头反对的,这会儿也怂了,敛了脾气,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小板凳上。
赵世满往人群里扫视片刻,又重声说:“你们这叫什么?这叫鼠!目!寸!光!国家能害你们?我今天在这里向你们保证,真到了要饿死人的地步,大队会放粮!”
操场上再没人说话了,有人看着赵世满,有人悻悻垂下头。
还有些人从头到尾都没参与,只是砸吧自己的烟袋锅子,比如叶老二。
叶老二出门去开会后,几个丫头带着叶安家也出门走了。
苏瓷打算在家休息一会再出门,便和坐下来做针线的苏华荣聊了两句天。
聊来聊着还是聊到了大哥和何月香。
苏华荣对苏瓷说:“你大哥对这丫头很满意,现在是正经处上了,今天约着出去玩了。让他们再处段时间,差不多就叫你大哥把亲事给定下来。”
苏瓷听了这话觉得挺好的,点点头道:“他喜欢就可以。”
苏华荣叹口气,“要是能成,就了了一桩心事了,不然天天压在这心里,睡也睡不好。”
对于苏华荣来说,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和干活累比起来,可难受得太多了。
她宁肯多苦多累一些,也想把压在心头的这件大事给解决了。
为人父母养了孩子,盼的都是这一天。
觉得养大了娶上媳妇了,就可以放下一个担子松口气了。
当然,女儿不会给人这种压力。
因为不管在哪,女孩儿向来都是不愁嫁的。
苏瓷连恋爱都没谈过,更没养过孩子,当然体会不了苏华荣的心情。
她只附和着随意说两句,便没再跟她聊这个事了。
然后正说话呢,忽听到“砰”的一声惊响。
苏华荣十分敏感警觉,瞬间看向大队部那边,问苏瓷:“这是枪声吧?”
苏瓷回味了一下,还没说话,隔壁的蒋云霞就跑过来了。
她刚一进院门,就对苏华荣说:“苏大姐,我好像听到枪声了,你听到没有?”
苏华荣从板凳上站起来,“我听着也像是枪声。”
蒋云霞拧着眉,“是大队部那边,也不知道咋回事,咋还动枪了?”
大队在学校操场上给社员开会,用的都是学校的小喇叭。
喇叭挑得也不高,声音不会像大队广播室接的那个大喇叭,传得整个大队都能听到。
苏华荣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和她一起站门口等着。
等了一气,终于把开会的男人都等回来了。
看到老金和叶老二走过来,苏华荣和蒋云霞迎上去就问:“咋回事啊?”
叶老二跟着老金进了他家的院子,两人坐下来,对跟进来的苏华荣、蒋云霞说:“部分旱地改水田,确定明年开春就落实,小麦收完接着就栽水稻。田里打满水,想种别的也不行。”
苏瓷也跟在苏华荣和蒋云霞后面,但没说话。
这事完全属于大人的事,没有她插嘴的份。
苏华荣第一个先蹙起眉头来,“水稻才能收多少?这不是叫我们喝西北风?”
叶老二没说话,老金看着她说:“谁说不是呢,还差点闹起来。”
听着这话,再想想刚才的枪声,也就联系起来了。
蒋云霞微微呼口气,念叨道:“怎么突然做这种决定?”
老金回答她:“说是咱们这里的土地盐碱重,长不好庄稼。改了水田以后,水能排盐,这样和小麦轮换茬种个几年,盐排出去,土质就能变好,到时候会有吃不完的白面和大米。”
这是人敢想象的美好光景?
蒋云霞疑疑惑惑的,“真的?吃不完的白面和大米?”
老金说:“就算是真的,那也得要几年,土质不是一下子就能变好的。这几年怎么办,收成少分下来的粮食就少,那不是要挨饿吗?”
蒋云霞倒是被老金描述的美好未来吸引住了,看着他说:“那就苦几年嘛,几年后就能放开了吃大米和白面了,那多好啊。要是真的,我反正愿意苦上几年,先苦后甜。”
老金说蒋云霞,“你倒是目光长远,能领会书记的精神。”
蒋云霞笑笑,“那书记说得没有错呀。”
老金没叫她多高兴,“那万一土质变不好呢?万一这几年熬不过去呢?”
听到这话,叶老二和苏华荣两口子,双双叹口气。
这个话题说不出个结果来,没有人知道几年后是不是真的能放开了吃大米和白面。
但如果这件事情不去试,就永远不可能发生,而永远穷下去,会是一定的。
说了一会,老金问叶老二:“你怎么看?”
叶老二默声片刻道:“我能有什么看法,书记怎么安排怎么做呗。艰难是肯定的,但也不至于会叫我们饿死,横竖都是熬。”
老金想想觉得也是,现在吃黑馒头高粱米红薯干,也就是艰难熬日子。
既然想过好日子,总得放开手搏一把,说不定真就成了呢?
话说到这里,希望大过了对现实的担忧,心情也就舒服了起来。
苏华荣想了想又说:“粮食要是不够,就把自留地腾出来全种上高粱红薯,也别种那些瓜果蔬菜了,凑合着能熬过去。”
老金听了这话点头,“是个办法。”
蒋云霞心态比他们都乐观,“耐心熬熬看,说不定以后全是好日子。”
苏瓷对种地的事不太懂,站着听他们说到这里,就悄悄转身走了。
向阳大队熬过这几年能不能过上不愁吃的日子她不知道,但她自己熬过了这几年,是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所以心里无忐忑,更无伤神。
她回家准备收拾一下出门,但在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吴家门口一堆姓吴的站那说话,她就迈步进门停住,站着听了那么一小会。
一个男人说:“大哥家你们不用愁,就大彪和巧艳两个孩子,怎么也饿不到。”
然后传来吴有财的声音,“人口少就不愁?你说公社是怎么想的,咱们这地方祖上里就没种过水稻,结果突然就要旱地改水田,这不是胡闹呢吗?”
没什么好听的,苏瓷正要往院子里去。
结果脚后跟刚抬起来些,忽听到吴巧艳的声音,“公社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这关系到整个公社这么多人的生计呢。他们当然是做好所有准备才决定往下落实的,改好了土壤,解决了本质问题,那咱们这老百姓的生活不是就彻底好起来了吗?”
苏瓷把抬起的后脚跟放了回去。
吴有财这又出声:“你一个小丫头,没事一边儿玩去,懂什么就在这里叭叭。咱们的土地就这样,他说能改好就能改好?水稻是咱这能种的东西吗?”
吴巧艳语气不屑且捏着自信,“等以后你们都过上了不愁吃米吃面的日子,你们就知道我到底懂不懂,是不是在这里乱叭叭了。公社的决定没错,这事就得往长远看。”
人家只当吴巧艳是小孩子,不理她的话。
然后对话里也就没有吴巧艳的声音了。
苏瓷微微侧过目光朝向吴家方向。
片刻她又抬起手掌,低头盯着手心看一会,然后心里慢慢冒出来一些与自己穿越一样离奇且诡异的想法和推断。
第036章
因为旱地改水田,炸了锅的向阳大队,一下午都到处能看到人聚在一起谈论这件事。
叶安国带着何月香在县城玩了一天,并不知道政策落实的事情。
傍晚回到家,听到家里邻里的人谈论,才知道还差点闹事。
他倒觉得这是好事,对叶老二和苏华荣说:“上头决定这么改,肯定是各方调研好有把握的,不会拿大家的生计问题开玩笑。”
叶老二和苏华荣原就不是多有血气的人。
两人都习惯逆来顺受,什么苦都咬得下咽得下,早就对这事没啥想法和情绪了。
苏华荣惦记叶安国和何月香的事情,谈论了几句旱地改水田的事,便忍不住扒问叶安国:“今天都去哪儿玩了?和月香相处得怎么样?”
叶安国哪是会放得开说这些事情的人。
听苏华荣问何月香,他嘴角不自觉上扬一下,但很快就落平了下来,这回说:“挺好的。”